且自探花 第一朵薔薇
第一朵薔薇
“飯做得這樣晚,莫不是中途又跑去哪裡躲懶了!”
“連個飯都做不好,活該你到現在也嫁不出去!就算嫁出去了,也是丟我夏老二的臉!親家背地裡肯定要我戳脊梁骨,說老夏家沒家教!”
“都說我夏老二是斷子絕孫的命,都笑話我沒兒子!要是我有兒子,科舉做工,哪樣他做不得!”
聽著阿爹的叫罵,夏折薇默默加快了手裡煮飯的動作。
錢婆婆於她有恩,兒子和兒媳早逝,孫兒吃喝闝賭鮮少在家,如今年事漸高耳聾眼花。她不放心,隔三差五偷偷過去照看,今日不湊巧,阿爹收工早了,她挨罵也是應該。
飯後,夏老二抹抹嘴回房,不多時,又把正在洗碗的夏折薇叫過去,“明日你大媽媽生辰,這一貫錢,你拿去送到老大家。”
一貫為十陌。現今都市錢陌,官用七十七,街市通用七十五。
夏折薇接過掂了掂,足足千枚銅板,已抵得上他們全家七日不吃不喝的進賬,待到月底,他們還要再送兩貫定例過去,這是自她記事時已有的規矩,也是她至今也嫁不起人的原因。
越國厚嫁之風盛行,故而生子者喜,生女者悲。
而她阿爹阿孃,生了不少女兒,卻隻留下她和曇曇兩個。
翌日揣著那吊錢出發,路邊野花爛漫,夏折薇一時興起采了不少。進城後,竟被人相中買去了。
“野花能賣錢?”
“百年前,熙安帝曾將良苑奇葩賜予愛臣。後來又在聞喜宴賜花給新科進士。
自那以後,每逢大慶,賜花有差。上行下效,咱們大越朝不論男女,皆喜簪花為飾。莫說簪花之用,插花、香引子、胭脂水粉……可不是能換錢麼?
小娘子,若你還有品相這樣好的鮮花,記得優先賣我!”
夏折薇摸摸腰間的小算盤,笑著應了一聲,慢吞吞穿街過巷,敲響一座氣派院落的大門。
“薇薇來啦?快請進快請進!”大伯母開啟門,將她迎了進去。
“伯母,這是……”
“你們給老太太儘的孝心,哪裡能給我?”大伯母撣撣緞衣,一心賞玩手上簇新的蔻丹。
夏折薇隻得將懷中揣得溫熱的那吊錢遞給大媽媽,再眼睜睜看著大媽媽親手將那吊錢送進大伯母的口袋。
“這麼多年都是你一個人上門,老二也真是的,理應親自過來看看。”夏老大放下手裡啃到一半的紅燒肘子,眯眼呷了口酒。
夏折薇停下筷子,“正值春耕,阿爹忙著侍農,實在抽不開身。”
“種人家的地還那麼上心做什麼?”夏老大笑著邀功,“娘,得虧你跟了我,不然,怕是有得罪受咯!”
夏折薇悶頭吃菜,除卻麵前擺著的一概不碰,吃個五分飽便起身告辭了。
“你這孩子,不再多坐會兒?”大伯母熱情挽留,手真碰到她的衣裳後縮回去,悄摸著在帕子上擦了又擦。
反手以食指撫過鬢角,夏折薇攥緊提籃,“外麵風大,伯母不必多送了。”
爹孃老實本分,庸碌半輩子,不明白沒錢即失權,失權即失聲的道理。賣野花僅得仨瓜倆棗,卻註定不會穩定,若能投本經營,也是一門營生。
“薇薇?還真是你!”富態婦人頤指氣使,令眾小廝將轎子落下,竟是她昔日的好友許春麗。
夏折薇停下腳步,隔窗感慨,“險些沒認出來,你這日子過得不錯。”
許春麗以扇子捂住下半張臉,咯咯直樂,“吃穿不愁,前呼後擁。”
“那是李大亨的第二十八房小妾吧?李大亨老當益壯,可這老許家不把閨女當人看啊!典女數載……”
“噓——小點兒聲!那位正春風得意,卻最聽不得‘妾’字。枕頭風最是要命,你生意還想不想做啦!”
“好歹能享數年榮華,總比嫁不出去砸手裡強。有錢,寡婦也搶手。沒錢,就算當正頭娘子,在夫家也擡不起頭啊!”
私語竊竊,卻恰好能讓人聽見。
許春麗笑容一收,“今時不比往日,我在前頭的楊家正店等你。”
夏折薇點點頭,不緊不慢跟在小轎後頭。
及進門時,被茶博士伸手攔住了:“真對不住,我們掌櫃的有令,決不能放進一個可疑之人,以免衝撞了貴人們。”
夏折薇不卑不亢:“我與裡麵的人有約。”
茶博士為難:“小娘子,我不過是個窮打雜的,莫要使我難做。需得有人請你進去才行。”
僵持了約莫兩盞茶的功夫,許春麗派人將她接上三樓雅間,“自有孕後,我記性就不太好。這點心二兩銀子一塊,薇薇你嘗嘗合不合口味?”
夏折薇側倚窗邊,恰能將門口待客的茶博士看得分明。反手以食指撫過鬢角,她沒碰那些一口就堪比整月家用的點心,隻聽這位昔日好友聊些自己完全插不上嘴的紙醉金迷。
許春麗說得渴了,仰頭給自己連灌三杯價格不菲的金駿眉:“說完我了,說說你唄。”
昔日好友麵目全非,夏折薇與她已經無話可說:“還是老樣子。”
許春麗細細打量她,眼神和當初逛街采買物什如出一轍:“你雖瘦了些,可模樣還算周正。”
隱隱猜到她接下來想說什麼,夏折薇起身告辭:“今時不比往日,我們以後避開些吧。”
許春麗慌了:“薇薇?”
暗笑自己不該執著過去,夏折薇替她關上雅間的房門:“再見,許……李小夫人。”
不怪乎阿爹想要兒子,男子有無儘的可能。世道獨對女子不公,不論為妻為妾,日子都不會好過。
初春日沉,風起微冷,夏折薇環抱攏緊身上毛邊泛白的舊麻衫,嗬嗬瑟瑟朝家去,決定采些野花賣掉再賺些錢。
半柱香後,一雙簸箕似叉開的長腿擋在路前,雲錦皂靴露出倆腳趾頭,灰白羅衣血漬斑斑。
夏折薇掏出荷包裡唯三的銅板蹲下遞過去,“新來的?這地兒窮,沒居養院也要不來飯。”
鳥窩頭少年睜開一雙寒潭桃花眼,漫不經心偏頭蹦來倆字,“不去。”
暗罵自己狗拿耗子,夏折薇話到嘴邊拐了彎:“包吃包住,幫我演下‘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