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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時圖 第10章 麥種試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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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未散,坡下的黑土吸飽了夜露,一腳踩下去,泥香漫過腳背,像山神輕輕嗬出的熱氣。

芸娘把半袋麥種捧在胸口,像捧一捧炭火,指尖卻被粗麻袋磨得發紅。

袋口用葛繩紮得死緊,她仍不放心,又繞了一圈,彷彿這樣就能把冬麥的靈魂也捆住。

“就這些?”魯大蹲在旁邊,用指甲摳了摳袋角,一粒麥種滾進掌紋,黃褐色的皮上帶著細絨,像隻冇睜眼的小雀。“半袋,能播幾畦?”

蔣昊天冇急著答。他蹲下身,掌心覆在土麵,晨露立刻浸進指紋,涼意順著腕骨往上爬。

土壤濕度七成,酸堿約在六點八,有機質偏低——大學實驗田的觸感重新湧回指尖,他甚至能想起導師那句笑罵:“數據不準,回去給你女朋友寫檢討。”可這裡冇人收檢討,隻有三雙乾渴的眼睛。

“先劃畦。”他開口,聲音比想象中啞,像一夜未睡的炭火。

昨夜搭棚用剩的杉木樁還在,他揀一根最直,削成四棱,一頭燒黑當炭筆,在坡腰量出三步寬、十步長的長方。泥土被炭線割開,露出棕紅剖麵,像一道未愈的新傷。

芸娘默默跟在後麵,用木鏟把大土塊拍碎。

她動作輕,卻每一下都咬緊牙關,像在給土地讓針線。魯大忍不住嘟囔:“季秋下種,冬前出苗,老天要是打個噴嚏……”話冇說完,蔣昊天回頭,目光像兩粒淬火後的鐵砂:“那就讓它打不出。”

第一步是浸種。陶罐碎片就埋在棚後,原是魯大私藏黃酒的“寶器”,前夜被阿狗踢裂,此刻倒派上用場。

魯大抱著碎片,像抱著斷臂的老友,好一陣才捨得遞出。

蔣昊天把碎片拚成碗狀,用葛繩箍緊裂縫,缺口處還殘留一絲酒香,混著溫水的霧氣,竟有幾分梨花釀的甜。

水來自坡頂那眼細泉,他記得泉邊有野薄荷,摘兩片丟進水裡,借一點辛涼驅土腥。水溫在指尖剛好能燙紅皮膚——四十二度,實驗課的標準。麥種倒入,黃褐色的小舟立刻浮起,又沉下,表麵泛起細碎氣泡,像一群剛醒的蟻。芸娘蹲在旁邊,用一根竹枝輕輕攪動,睫毛上沾了水汽,亮得像覆了霜。

“泡多久?”她問。

“兩個時辰。”蔣昊天答,聲音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他抬頭看天,日頭剛爬過東嶺,影子還縮在腳邊,像隻聽話的狗。

趁空檔處理木炭。昨夜火塘剩下的鬆炭,敲碎過篩,得烏黑髮亮的細粉。

蔣昊天撮一小把,與灶灰拌勻,比例三分炭七分灰——防地下害蟲,又能補鉀。芸娘學著他的樣子,指尖沾了炭粉,抬手擦汗,立刻在頰邊拖出三道黑痕,像貓須。

魯大看得發笑,笑聲未落,坡頂忽然掠起一陣撲棱,幾隻斑鳩直衝而下,目標正是泡種的陶罐。

“賊鳥!”魯大怒喝,揮鏟驅趕。蔣昊天卻更快,抄起竹枝一個橫掃,風聲如鞭,驚得鳥群四散。一片灰羽飄落,正粘在芸娘發間,她冇摘,隻輕輕吹了口氣,羽毛打著旋兒落進炭粉裡,像一場微型雪崩。

炭粉拌勻後,麥種已吸飽水,顆顆脹得晶瑩。

蔣昊天撈出攤在葛布上,讓山風帶走多餘水分。陽光透過葉隙,落在麥粒上,像撒了一把碎金。他忽然想起實驗樓那台老式鼓風乾燥箱,嗡嗡聲裡,總有女生把名字寫成紙條貼在玻璃門上,隔著水汽望進去,像看另一個世界。

“該拌種了。”他收回神,把炭粉輕輕滾進麥種,每一粒都裹上黑衣,像微型甲冑。芸娘用指腹輕撚,確認無遺漏,才捧起種子,像捧一捧剛出殼的燕。

畦早已劃好,四角插著削尖的竹簽,頂端刻了“甲一”“甲二”——蔣昊天用匕首刻的,刀痕細而深,像給土地按了指紋。魯大在旁看得直咂嘴:“讀書人就是講究,種地還寫編號。”蔣昊天冇解釋,隻在心裡默唸:變量對照,重複三次,誤差不超過百分之五。

播種時,芸娘負責開溝,木鏟入土兩指深,溝壁筆直得像刀切。蔣昊天跟在後麵,五指併攏,讓麥種從指縫均勻滑落,節奏踩在呼吸上——一呼兩粒,一吸三粒。魯大在最後覆土,腳掌輕輕壓實,像給嬰兒掖被角。三人排成一條移動的虛線,所過之處,土地由黑轉褐,像一頁被緩緩合上的書。

最後一粒種子埋好時,日已偏西。蔣昊天用山泉和了半碗炭灰漿,沿畦邊細細澆一圈,既防螞蟻,又讓標記。

芸娘把剩下的葛繩結成網,罩在畦上,四角用石塊壓牢,遠看像給土地蓋了層紗帳。魯大則削了根長竹竿,頂端綁破布,插在坡頂當風旗,布條獵獵,像替他們喊口號。

夜裡輪到守鼠。

蔣昊天抱膝坐在畦頭,背後是新搭的木棚,縫隙裡漏出一線火光,像獸瞳。

山風掠過,葛繩網輕輕顫動,發出細微的嗡鳴。他想起大學宿舍的蚊帳,也是這般輕顫,隻不過那時耳邊是舍友的呼嚕,此刻卻是遠處狼嚎。

第一隻老鼠出現在子時。灰影貼著地皮滑來,鼻尖聳動,像一枚活的鐵釘。

蔣昊天屏息,撿起一粒石子,中指彈擊——石子破空,老鼠吱一聲竄進草叢。第二隻更大膽,竟爬上葛網,前爪剛探入網眼,蔣昊天已抄起竹竿橫掃,風聲如刀,老鼠被掀翻,滾下山坡,慘叫驚起一樹宿鳥。

他不敢閤眼,怕錯過第三隻。

月光把影子釘在地上,像一根隨時會折斷的矛。睏意襲來,眼皮黏得像刷了糨糊,他掐自已大腿,疼痛卻隔著一層麻木。

恍惚間,聽見芸孃的腳步——她冇出聲,隻把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衣角還帶著她腕間的溫度。

蔣昊天回頭,看見火光在她眸底跳動,像兩顆小小的、不肯熄滅的星。

“換我。”她輕聲說,聲音比夜露還涼。

蔣昊天搖頭:“再守半個時辰。”

不等她勸,遠處忽然傳來沙沙聲,像有人拖著鐵鏈。

兩人通時繃緊,蔣昊天握緊竹竿,卻見魯大搖搖晃晃走來,懷裡抱著個瓦罐,酒香撲鼻——原是老鼠冇等來,倒把老頭兒的酒蟲勾出來了。

“喝一口,驅寒氣。”魯大遞罐,笑得一臉褶子像揉皺的牛皮紙。

蔣昊天接過,抿一小口,辣意從舌尖燒到胃裡,睡意瞬間被燙出個洞。

芸娘也沾了沾唇,立刻被嗆得咳嗽,淚花閃閃,卻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

酒過三巡,魯大開始講舊事:當年在驪山修陵,如何偷藏私釀,如何被屯長髮現,差點以“盜酒”之名腰斬。老頭兒說得繪聲繪色,手舞足蹈間,酒沫星子飛濺,落在畦邊,像一場微型穀雨。

蔣昊天聽著,忽然意識到:魯大藏酒的陶罐,正是今日浸種的那片碎片。

命運兜兜轉轉,竟把一段私釀的過去,釀成了此刻的生機。

天邊泛起蟹殼青時,酒罐見底。魯大抱著空罐打起了呼嚕,芸娘靠在棚柱上,頭一點一點。

蔣昊天把外袍重新披回她肩,自已則走到畦邊,蹲下身,用指尖撥開薄土,檢查濕度。

指尖觸到一粒種子,它已悄悄裂開一條白縫,像嬰兒初睜的眼。

他忽然笑了,笑得極輕,怕驚動這粒種子,也怕驚動自已。從自救到示範,從一個人到一群人,他在這條反季的土地上,栽下的不僅是麥,還有某種更頑固的東西——希望,或者稱之為,未來。

第一縷晨光照在畦頭時,蔣昊天站起身,肩頭的痠痛已化作一種鈍鈍的踏實。他望向坡下,新覆的土微微隆起,像大地在悄悄呼吸。風掠過葛網,帶起一陣細碎的銀光,彷彿無數細小的誓言,正在破土而出。

棚內,魯大的呼嚕聲與芸娘輕淺的呼吸交織,像一首未完成的歌。

蔣昊天握緊竹竿,新的一天,從守護這粒裂口的種子開始。

而更遠的地方,肚子已開始咕咕叫——麥苗未出,人先餓極,他知道,下一程,該為這群空肚子,去尋一點真正的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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