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軌跡錄 第858章 戶口本上的囚徒
我又夢見了那條河。
河水是渾濁的黃色,卷著泥沙向前奔湧。我站在河邊,看著對岸的母親抱著弟弟,他們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我想喊,卻發不出聲音。醒來時,枕頭濕了一片。
窗外,城市的霓虹燈透過廉價的窗簾,在天花板上投下詭異的光影。女兒小雨在我身邊熟睡,小手還緊緊抓著我的衣角。淩晨三點十七分,我又一次在恐懼中驚醒。
這是我回到“家”的第三年。所謂的家,其實是我弟弟的房子。父親去世後,這棟老房子自然歸了他。我和小雨住在這裡,每月交給弟媳兩千五百元,美其名曰“生活費”。
“田穎,你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怎麼還好意思帶著孩子賴在孃家?”每次交錢時,弟媳王琳總會陰陽怪氣地補上這麼一句。
我在一家外貿公司做中層管理,月薪八千,拿出一大半給弟弟家,剩下的勉強夠我和小雨的開銷。同事們都不知道,白天在辦公室裡雷厲風行的田經理,晚上回到的隻是一個十平米的房間。
“媽,舅舅說我的玩具太多了,占地方。”那天早上,小雨一邊穿鞋一邊小聲說。她剛滿六歲,卻已經學會了看人臉色。
我心頭一緊,蹲下身整理她的衣領:“沒關係,媽媽晚上給你收拾。”
出門時,我瞥見弟弟和弟媳在廚房低聲交談,看到我立刻噤聲。這種氛圍我已經習慣了,但那天早上,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不同尋常的緊張。
到公司後,我試圖全身心投入工作。季度報表需要審核,部門會議要準備,新來的實習生出了紕漏需要補救。隻有在工作中,我才能暫時忘記自己的處境。
“田經理,總部來的視察組下週就到,這是接待方案,您過目一下。”助理小張遞來一份檔案。
我點點頭,剛要說話,手機響了。螢幕上顯示的是弟弟的號碼,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姐,你今天早點回來,有事商量。”弟弟的語氣異常嚴肅。
“什麼事?我晚上可能要加班。”
“爸叫了調解員來家裡,關於你和小雨住在這裡的事。”
我的手指突然冰涼。父親?他為什麼要叫調解員?
整個下午,我心神不寧。郵件打錯了好幾個字,會議中也頻頻走神。部門的小李開玩笑問:“田姐,是不是談戀愛了?這麼魂不守舍的。”
我勉強笑了笑,心裡卻像壓了塊石頭。父親一向沉默寡言,自從母親去世後,他更加少言寡語。我知道他對我和小雨住在弟弟家有所不滿,但何至於叫調解員?
下班後,我匆匆接上小雨,乘公交回家。小雨一路上嘰嘰喳喳講著幼兒園的趣事,我卻一句也沒聽進去。
“媽,你看,門口有輛黑車。”小雨指著樓下的車輛叫道。
我的心沉了下去。
推開門,客廳裡的氣氛凝重得讓人窒息。父親坐在正中的沙發上,麵色鐵青。弟弟和弟媳分坐兩側,表情複雜。另一邊,是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想必就是調解員。那女人約莫四十歲,乾練的短發,男人年輕些,拿著筆記本。
“田女士是吧?我們是社羣調解中心的。”年長的女性起身遞來名片,“您父親田大山先生向我們提出申請,希望調解關於您和您女兒居住問題的家庭矛盾。”
我點點頭,讓小雨先回房間。孩子敏感地察覺到空氣中的緊張,緊緊抓著我的手不肯放。
“小雨,聽話,先回房寫作業。”我柔聲勸道,好不容易纔讓她離開。
我剛坐下,父親就開口了,聲音沙啞而堅決:“小穎,今天當著調解員的麵,我們把話說清楚。你和小雨在這裡住了三年,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弟媳王琳插話:“姐,不是我們不容你,實在是家裡太小了。強強馬上要上小學了,需要自己的學習空間。”強強是他們的兒子,今年六歲,和小雨同歲。
我看向弟弟,他低著頭,不敢與我對視。
“爸,您的意思呢?”我直接問父親。
父親深吸一口氣:“我老了,養不起你們母女了。每月那點退休金,還要貼補你們兩千多,我實在扛不住了。”
調解員小王記錄著,李調解員則溫和地看向我:“田女士,能說說您的情況嗎?”
我整理了一下思緒:“三年前我和前夫離婚,當時沒地方去,就帶著小雨暫時回孃家。我爸說弟弟家有空房間,可以先住著,但我每月交生活費。我在工作,隻是暫時還沒攢夠首付的錢。”
“暫時?三年了!”王琳提高了聲音,“這房子是我們買的,你們兩個人住在這裡,水電氣哪樣不花錢?爸每月還要貼補你,這合理嗎?”
我震驚地看向父親:“爸,你每月還要給他們錢?”
父親尷尬地彆過臉去。我頓時明白了,我交給弟媳的兩千五,父親還要再補貼他們一部分。難怪他覺得不堪重負。
李調解員試圖緩和氣氛:“親情無價,一家人能互相幫助是福分。田女士,您對未來有什麼規劃嗎?”
“我在攢錢,準備買房首付。隻是現在房價太高,還需要時間。”
“時間?你要我們等到什麼時候?”王琳不依不饒,“強強都快沒地方寫作業了!”
這時,小雨突然從房間跑出來,眼淚汪汪地抱住我:“媽媽,我們要被趕走了嗎?我們沒地方去怎麼辦?”
我緊緊抱住女兒,心中湧起一陣酸楚。這時,父親的一句話讓我如墜冰窖。
“小穎,你弟弟纔是田家的根。這房子將來是強強的,你們長期住這裡不像話。”
“爸,我也是你的孩子啊。”我的聲音顫抖起來。
父親搖頭:“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離婚了,本該回你婆家去。”
這句話像一把刀插進我心裡。多年來壓抑的委屈終於爆發了。
“所以在這個家裡,我永遠是個外人,是嗎?”我站起身,聲音不自覺提高了,“就因為我們在一個戶口本上,你們就覺得有責任養我?還是覺得我是個負擔?”
客廳裡一片寂靜。連調解員都愣住了。
父親鐵青著臉:“你這是什麼話!”
“什麼話?大實話!”我積壓多年的情緒終於決堤,“從小到大,你眼裡隻有弟弟。媽去世前跟我說,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現在我知道了,在這個家,我永遠隻是外人!”
“田女士,冷靜一下。”李調解員試圖勸解。
我轉向弟弟:“田明,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掉進河裡,是我跳下去把你救上來的。為這,媽差點沒打死我,因為女孩子不該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可我寧願捱打也要救你,因為你是我弟弟!”
弟弟低著頭,一言不發。
“還有你,王琳。”我看向弟媳,“你生孩子那年,公司正好裁員,是我連續加班一個月,保住田明的崗位。現在你們覺得我們母女占地方了?”
王琳彆過臉去:“一碼歸一碼...”
我深吸一口氣,終於說出了那個埋藏多年的秘密:“爸,你知道我為什麼離婚嗎?”
父親愣住了。
“因為張強賭博,欠了一屁股債。債主上門討債,我怕連累你們,從來沒說過。那段時間,我白天上班,晚上接私活,替他還債。最後實在還不起了,才離的婚。”我的眼淚終於落下來,“我不敢告訴你們真相,怕你們擔心,也怕你們覺得丟人。”
客廳裡一片寂靜。小雨緊緊抱著我的腿,小聲抽泣。
“這些年,我每月交生活費,從不拖欠。工作上,我管著三十多人的團隊,公司裡誰不高看我一眼?可回到這個家,我卻要忍受你們的白眼和指責。”我抹去眼淚,“爸,你說得對,我們在一個戶口本上,你們有責任養我。但你想過沒有,我也有責任照顧你們?媽臨走前,我答應過她會照顧好這個家。”
我從包裡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這是我明年的生活費,提前給你們。我會儘快找房子搬出去。”
說完,我拉起小雨的手,回到房間,關上門。門外一片寂靜。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搖曳的光影,想起了母親。她走得太早,沒能看到女兒今天的狼狽。我想起小時候,她總是偷偷多給我塞點零花錢,說:“女孩子也要有點私房錢。”
淩晨一點,手機亮了,是部門群裡的訊息。小王發了個搞怪表情,說明天又要加班。我突然覺得,那個世界離我好遠。
第二天是週六,我早早帶小雨出門,去了圖書館,又到公園玩了一下午。我不想麵對家裡的尷尬氣氛。
晚上回家時,發現父親一個人在客廳等我。
“小穎,我們談談。”他說。
我讓小雨先回房,坐在父親對麵。
父親搓著手,許久才開口:“昨天你說的那些...我從來沒想過你在婆家受了那麼多委屈。”
我沉默著。
“你媽走之前,確實囑咐我照顧好你。”父親的聲音有些哽咽,“我隻是覺得,女兒終究是彆人家的,你得有自己的家。”
“爸,我和小雨就是一家人。”
父親長歎一聲:“你弟弟昨晚跟我談了,他和王琳同意你們繼續住下去,不用那麼急搬走。”
我搖搖頭:“不用了,我已經在看房子了。”
“小穎...”父親欲言又止,“那錢...你拿回去吧。”他推過來一個信封,是我昨天給他們的生活費。
“為什麼?”
父親低下頭,我第一次發現他的頭發已經全白了:“我昨天想了很久...你媽要是還在,肯定不會讓我這麼對你。”
提到母親,我的眼眶又濕了。
“你小時候,我常背著你過門前那條河去上學。”父親望著窗外,彷彿在看遙遠的過去,“你怕水,總是緊緊摟著我的脖子。”
我記起來了。那時父親還年輕,肩膀寬厚溫暖。河水湍急,但伏在父親背上,我覺得無比安全。
“後來你弟弟出生,我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忽略了你。”父親的聲音有些顫抖,“但我從沒覺得你是外人。”
“可你昨天說...”
“老了,糊塗了。”父親擺擺手,“你永遠是我的孩子,這房子永遠是你的家。”
那一刻,我看著父親蒼老的麵容,突然理解了他的為難。他不是不愛我,隻是被困在傳統的觀念裡,認為兒子纔是家族的延續。
“爸,我答應你,儘快找到房子搬出去。”我輕聲說,“但不是因為我是嫁出去的女兒,而是因為我和小雨需要自己的空間。但這裡永遠是我的家,你永遠是我爸。”
父親抬起頭,眼中有著複雜的光芒。
一週後,我意外接到了晉升通知,薪資漲了不少。同時,大學時代的好友聯係我,說她有套小公寓正空著,可以便宜租給我。
搬家那天,弟弟出乎意料地主動來幫忙。整理物品時,他悄悄塞給我一個信封:“姐,這是你這幾年給的生活費,爸讓我還給你。他說...給你做首付。”
我愣住了。
“對不起,姐。”弟弟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小雨很喜歡新家,尤其是那個帶窗戶的小房間,她說晚上可以看到星星。我告訴她,那其實是幾百萬光年外的恒星,她聽不懂,但還是開心地點頭。
一個月後,我帶著小雨回家看望父親。他看起來精神了不少,甚至主動問起我的工作。王琳的態度也柔和了許多,還讓強強把玩具分給小雨玩。
臨走時,父親送我到門口,突然說:“小穎,門口那條河明年要改造了,說是要建一座新橋。”
我點點頭:“那挺好的,過河就方便了。”
“等橋修好了,你常帶小雨回來看看。”父親說,眼中有著我多年未見的溫暖。
“當然,這裡是家啊。”
回家的路上,小雨問我:“媽媽,我們現在有自己的家了,以後還會回外公家嗎?”
“當然會,那是媽媽的第一個家。”我握緊她的小手,“但記住,有親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夜晚,我站在新家的陽台上,看著城市的萬家燈火。每盞燈背後,可能都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和掙紮。我想起母親曾經說過的話:“女人這一生,就像過河,有時需要彆人背,但最終要學會自己遊泳。”
我不再是那個需要父親背著過河的小女孩,也不再是依賴孃家庇護的離婚女人。我找到了自己的渡口,也有了背負他人過河的力量。
河水永遠向前,而我們都學會了在激流中築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