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藍染:八零小日 第5章 他鄉遇故藝,染缸映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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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遇故藝,染缸映新天
火車哐當哐當晃過黃河大橋時,蘇青禾正對著窗外發怔。渾濁的河水卷著泥沙向東奔流,岸邊的白楊樹光禿禿地立著,不像江南的柳樹,這個時節已經抽出了新綠。她摸了摸布包裡那半本《青藍染譜》,紙頁邊角被磨得發毛,卻被她用細麻繩仔細裝訂過——這是母親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她敢在陌生北方闖蕩的底氣。
省文化館在老城區的一條巷子裡,灰牆黑瓦,門楣上掛著塊褪色的木匾,寫著“民間藝術交流中心”。蘇青禾揹著布包站在門口時,恰逢周館長送一位穿藍布對襟褂子的老者出來。老者頭髮花白,手裡拄著根銅頭柺杖,看見蘇青禾,眼睛先亮了亮。
“這位就是蘇丫頭吧?”老者聲音洪亮,不等周館長介紹就先開了口,“周館長跟我提了三回,說北方藏著個江南來的染布巧匠,今日一見,果然靈氣。”
周館長笑著引薦:“青禾,這是蘇州來的林老師傅,咱們國家數一數二的染織高手,你可得好好請教。”
蘇青禾趕緊鞠躬:“林師傅好,我叫蘇青禾。”
林老師傅擺擺手,目光落在她布包露出的一角布料上:“你這布……是用‘媒染法’染的?”
蘇青禾又驚又喜:“是,我媽說加明礬能讓顏色更牢,加皂角能沉色,林師傅您怎麼知道?”
“哈哈,這可是咱們江南染布的老法子。”林老師傅拉著她往院裡走,“北方人染布愛用直接染,圖快,卻少了這層講究。你這布色看著沉穩,就是因為用了媒染,對不對?”
蘇青禾連連點頭,腳步都輕快了幾分。在北方小城這些日子,她總覺得自己的手藝像棵移栽的秧苗,冇著冇落的,此刻遇上懂行的同鄉,忽然就有了紮根的踏實感。
交流會設在文化館的大禮堂裡,二十多張桌子一溜排開,每張桌上都擺著不同的手藝活計:蜀繡的屏風、剪紙的窗花、景德鎮的瓷器……蘇青禾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她小心翼翼地把帶來的三塊布掛起來,青藍、淺藍、藏青在陽光下鋪開,像忽然潑進滿堂色彩裡的一汪清泉。
旁邊桌的山東剪紙藝人王大娘湊過來看:“姑娘,你這布咋染的?顏色跟水洗過似的,看著真舒坦。”
“用靛藍草染的,大娘。”蘇青禾笑著答,“您這剪紙剪得才叫絕,這鳳凰的羽毛跟活的一樣。”
王大娘被誇得樂嗬,拿起一張“喜鵲登梅”塞給她:“給你當樣子,以後染布要是想加花樣,就照著剪,保準好看。”
蘇青禾剛接過剪紙,就聽見有人喊林老師傅。隻見一個穿中山裝的年輕人站在門口,手裡捧著塊深藍色的布料,臉上帶著急色:“林師傅,您看這布,客戶非說顏色不對,可我們明明按老方子染的……”
林老師傅接過布端詳片刻,眉頭皺了起來:“你這靛藍草是新收的吧?太嫩,色素不夠,染出來的藍髮飄,冇筋骨。”他轉頭對蘇青禾招手,“丫頭,你過來摸摸。”
蘇青禾伸手一摸,果然比自己用的老靛藍草染出的布輕飄幾分。她想起母親說過,靛藍草要收霜打過的,莖稈發紫的纔好,便輕聲說:“林師傅,是不是因為草冇曬透?我媽說,新草得攤在竹匾裡曬足七七四十九天,讓水汽走透了,色素才沉得住。”
林老師傅眼睛一亮:“正是這話!現在的年輕人圖省事,曬十天就敢用,哪成得了好布?”他對那年輕人說,“照著這丫頭的法子試試,用陳年老草,曬透了再染,保準顏色不一樣。”
年輕人半信半疑地走了。林老師傅看著蘇青禾,眼神裡多了幾分讚許:“你這丫頭,不光手藝紮實,還懂料子,難得。”他從隨身的布包裡掏出一本線裝書,“這是我年輕時記的染方,裡麵有紫草染紫、梔子染黃的法子,你拿去看,說不定能用上。”
蘇青禾捧著染方,指尖都在發顫。這書紙頁泛黃,上麵的字跡是用毛筆寫的,還有不少手繪的染缸示意圖,比她那半本《青藍染譜》詳細多了。她想推辭,林老師傅卻按住她的手:“手藝這東西,藏著掖著就死了,傳下去纔有活氣。你娘要是還在,也會樂意你多學些的。”
這話戳中了蘇青禾的心窩,她眼圈一熱,重重地點了點頭。
交流會開了五天,蘇青禾每天都泡在禮堂裡。她看蜀繡藝人用十幾種藍線繡出漸變的江水,學景德鎮師傅調釉料時如何掌握火候,還跟內蒙古的氈匠討教過植物染色在羊毛上的用法。林老師傅每天都會過來,有時指點她染液的酸堿度,有時跟她講江南老染坊的故事。
“以前蘇州有個‘藍茂記’,染出的布能透光看字,卻三年不褪色。”林老師傅坐在曬滿布料的院子裡,眯著眼曬太陽,“老闆有個規矩,每塊布都要親自過手,說‘布跟人一樣,得帶著心氣兒才能活’。”
蘇青禾低頭摸著自己染的布,忽然明白母親為啥總說“染布先染心”。那些日子裡,她心裡揣著對未來的盼頭,染出的布纔會帶著暖意,不像剛到北方時,心裡發慌,染出的青藍都透著股冷硬。
臨走前一天,林老師傅帶她去了城郊的一個老染坊。坊主是對老夫妻,院子裡擺著八個大染缸,缸沿結著厚厚的藍垢,像鑲了圈寶石。老婦人正在曬布,竹竿上掛滿了靛藍色的布料,風一吹,嘩啦啦地響,像一片會動的海。
“這是用‘藍靛泥’染的,比直接用草泡的顏色更沉。”老坊主舀起一瓢深藍色的泥膏給她看,“你看這泥,得反覆捶打七天,像揉麪團似的,才能出這成色。”
蘇青禾看著那泥膏,忽然想起自己抽屜裡壓著的十塊錢。當初覺得那是筆钜款,此刻才明白,真正金貴的不是錢,是能把草木變成綢緞的手藝。她拿出隨身帶的細棉布,在老坊主的指導下,用藍靛泥染了塊布。等布晾乾時,那藍色竟像浸了墨的玉,厚得化不開,卻又透著溫潤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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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遇故藝,染缸映新天
“回去試試,用藍靛泥摻著新草,能調出更特彆的藍。”老坊主笑著說,“北方的水土硬,染布時多加點醋,顏色能更亮。”
蘇青禾把這塊布小心地疊好,像捧著塊稀世的寶石。她給老坊主留下兩塊自己染的淺藍布,老坊主回贈她一小罐藍靛泥:“帶著吧,算咱們南北染匠的緣分。”
回程的火車上,蘇青禾冇閤眼。她把林老師傅給的染方和自己的《青藍染譜》對照著看,在空白處密密麻麻地記筆記:“紫草三錢加蘇木,可染深紫”“梔子與槐花同煮,得嫩黃”“北方水硬,加醋少許中和”……窗外的夜色裡,彷彿能看見小院裡的染缸正冒著熱氣,劉桂蘭在燒火,趙小玲在繡藍花,等著她回去一起把日子染得更鮮亮。
火車到站時,天剛矇矇亮。蘇青禾揹著沉甸甸的布包走出車站,一眼就看見站在晨光裡的陸時衍。他穿著件軍綠色的褂子,手裡提著個網兜,裡麵裝著剛買的豆漿油條。
“回來啦?”陸時衍接過她的布包,掂量了一下,“收穫不小啊。”
“嗯,學到好多法子。”蘇青禾笑著說,眼睛亮得像含著星子,“林老師傅還送了我染方,說能染出紫色和黃色呢。”
“那太好了,供銷社肯定更樂意訂你的布了。”陸時衍領著她往車站外走,“我按說好的,給你找了個開染坊的地方,就在東關街,以前是個廢棄的小倉庫,帶個院子,能擺下四個染缸,租金也便宜。”
蘇青禾腳步一頓:“陸同誌,我還冇攢夠錢……”
“我跟倉庫主人說好了,先付一半租金,剩下的等你掙了再給。”陸時衍轉頭看她,晨光落在他眼裡,帶著點溫和的笑意,“周館長也說了,文化館能給你批個‘民間手藝傳承人’的名號,以後進貨能走合作社的渠道,便宜不少。”
蘇青禾看著他,忽然說不出話。她想起在省裡時,林老師傅問她:“北方人待你好嗎?”當時她冇回答,此刻卻懂了,有些溫暖,不在鄉音裡,而在實實在在的日子裡。
回到小院時,劉桂蘭和趙小玲正等著她。趙小玲先撲過來,拉著她看帶回來的染方,眼睛瞪得溜圓:“姐,咱們真能染出黃色?那做件黃裙子肯定好看!”
劉桂蘭端出熱騰騰的小米粥,又把一碟醃蘿蔔推到她麵前:“先吃飯,看你累的,眼都紅了。”
飯桌上,蘇青禾把在省裡的見聞一一說給她們聽。說到老染坊的藍靛泥,她拿出那塊帶回的布給她們看;說到能染出紫色,劉桂蘭立刻說:“隔壁李嬸正想給兒媳婦做件紫襖,咱們染塊紫布試試?”
正說著,院門口傳來王嬸的聲音:“青禾在嗎?我來取訂的布!”
蘇青禾趕緊迎出去。王嬸看到她,先笑了:“聽說你去省裡開會了?真是有出息!我家丫頭天天盼著你的淺藍布做新衣裳呢。”
蘇青禾把早就備好的布遞給她,王嬸摸了摸布角的藍花,忽然說:“對了,我孃家侄子在縣中學當老師,說學校要給學生做新校服,想訂兩百塊藏青布,問你能不能染?”
兩百塊布!蘇青禾心裡一跳,剛想說“能”,劉桂蘭已經接了話:“能!王嬸你放心,保證染得又好又快,我們青禾現在都要開染坊了!”
王嬸又驚又喜,趕緊讓她算價錢,說下午就讓侄子來交定金。送走王嬸,趙小玲興奮地跳起來:“姐,咱們要開染坊了!還要接大訂單了!”
蘇青禾看著院裡晾著的布,又看了看手裡的染方,忽然覺得那八個染缸不再隻是缸,是能盛下日子的船。她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話:“青禾,彆愁,布能染出五顏六色,日子也能。”
接下來的日子,小院裡的人都在為開染坊忙活著。陸時衍幫著修繕倉庫,把漏雨的屋頂補好,又請人打了四個新染缸;劉桂蘭去合作社訂了大批的白棉布和靛藍草;趙小玲則把繡藍花的活兒練得更熟了,還教了兩個鄰居家的姑娘,說以後染坊開張了,能幫著繡花。
蘇青禾每天都在試驗新顏色。她按林老師傅的法子,用紫草和蘇木煮染液,第一次染出的紫布發灰,第二次加了點明礬,顏色就正了,像暮春的紫藤花;用梔子染黃時,她加了些槐米,染出的黃布帶著點淡淡的綠,像剛抽芽的柳葉。
染出第一塊紫布那天,蘇青禾特意把它掛在老槐樹上。風一吹,紫色的布輕輕晃著,旁邊的青藍、淺藍、藏青也跟著動,像一場流動的雨。趙小玲站在佈下轉圈,笑著說:“姐,你看,咱們家的院子都變成彩虹了!”
蘇青禾看著她,又看了看正在燒火的劉桂蘭,忽然覺得,母親說的“帶著心氣兒染布”,其實就是帶著對日子的盼頭。那些靛藍草裡藏著的,不隻是顏色,還有一家人緊緊靠在一起的暖。
東關街的染坊開張那天,冇放鞭炮,卻來了不少街坊。張主任親自送了塊“青藍染坊”的木匾,周館長也來了,還帶來了省裡的報紙,上麵印著蘇青禾和她染的布,標題寫著“江南手藝在北方紮根”。
陸時衍站在染坊門口,看著蘇青禾給第一個客人剪布,陽光落在她認真的側臉上,鬢角彆著朵趙小玲給她插的藍花。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時,她抱著半本染譜站在巷口,眼裡帶著怯生生的光,不像現在,說起染布的法子,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藍鋼。
蘇青禾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頭對他笑了笑。風吹過染坊的院子,晾著的布料嘩啦啦地響,像在唱一支關於日子的歌。她知道,這隻是開始,以後還會有更多顏色,更多故事,在這北方的染缸裡,慢慢暈染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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