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謀 婚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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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珩眼神沉了沉,翻身落地,徑直回房。
片刻後,他臂彎裡搭著一件厚實的玄色貂絨大氅,再次翻上牆頭,熟稔地避開顧府巡夜婆子的路線,悄無聲息地潛入祠堂。
顧清妧跪在青磚地上,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頭深深埋在臂彎裡。
蕭珩走近,腳步放得極輕。
她冇有反應,像是睡著了。
他蹲下身,藉著昏暗的光,看清了她的臉。
頰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泛著濕漉漉的微光,眼睫緊閉,眉頭卻微微蹙著。
他小心地坐到她身側,因動作牽扯到傷口,額角滲出些細汗。
他伸出未受傷的右臂,托住她的後頸和肩膀,將那顆小腦袋,慢慢地挪到自己屈起的腿上。
她似乎被驚動,含糊地囈語了一聲“母親……”,身體本能地在他腿上蹭了蹭,尋了個更安穩的姿勢,再次沉沉睡去,呼吸綿長。
蕭珩僵著身體,一動不敢動,唯恐驚醒了她。
他展開臂彎裡的大氅,輕輕覆在她身上,嚴嚴實實地裹好。
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靠向身後柱子,因壓到後背的傷口,又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他低垂著眼,目光落在膝頭那張沉睡的臉上,幽暗光線裡,她的輪廓顯得格外柔和。
時間緩慢流淌,列祖列宗靜靜地俯視著地磚上的少年男女。
窗外天色漸亮,遠處隱約傳來下人起身灑掃的細微聲響。
蕭珩猛地驚醒。
低頭,膝上的少女依舊沉睡,呼吸平穩,隻是眼睫上那點濕意已乾透。
他慢慢托起她的頭,動作輕柔得將她放回地麵。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麻木僵硬的腿腳和痠痛的肩背,輕輕拿起大氅,最後看了眼她,不再猶豫,翻窗離開。
晨霧未散,窗欞上凝著朵朵冰晶,絳雪軒的暖閣裡,“主子,您的傷…”齊武剛開口,就被蕭珩抬手止住。
“玄英,”蕭珩挑眉,帶著點冷意,“那畫軸是在內務府庫房,應和宮裡有關,你先放一放。
主要盯著楚輕舟,看他去哪?見了什麼人?我感覺要想找到那批銀子,他是關鍵人物。
”“是。
”玄英抱拳,“屬下即刻去辦。
”齊武湊上前,指著椅背上的大氅上,問道:“爺…這大氅…不是去年您生辰,將軍特意從派人快馬加鞭送來的那件嗎?上好的貂絨,您一直當寶貝似的壓在箱底,…今兒怎麼…”他撓撓頭,“還沾了灰了?”蕭珩拿起冷茶灌了一口,動作一頓。
“壓箱底的物件,久了也沾黴氣,拿出來透透氣罷了。
”他淡淡道,“收拾東西。
”“啊?爺,您傷還冇好利索呢,要去哪兒?”齊武一愣。
“去西郊溫泉莊子。
”蕭珩轉身,走向內室,“宮裡罰也罰了,這京城烏煙瘴氣,小爺待著心煩,去泡幾天湯,養養筋骨。
”他頓了頓,聲音又沉了幾分,“即刻動身。
”齊武應道:“哎,我這就去收拾。
”與此同時,顧清妧從祠堂回來後,倚在窗邊的小榻上,手握著一卷書,目光卻落在窗外。
知夏邊收拾桌子邊嘀咕:“夫人這次怎麼罰這般重,去跪了祠堂還不算,還要禁足半月,還好昨夜有蕭世子在,不然姑娘……”雲岫扯了扯她。
顧清妧猛然轉身,疑惑道:“蕭珩?”雲岫上前,緩緩開口:“姑娘,昨夜奴婢們擔心您凍著了,拿著狐裘偷偷去祠堂,正巧看見……”她頓了頓,目光瞄向顧清妧,聲音壓低:“看見您枕在蕭世子腿上睡得正香,他還用大氅給您裹得嚴嚴實實,奴婢們就冇進去。
”顧清妧搖了搖頭,抿了抿唇,她真有些搞不懂了,剛和她吵完架,又拖著受傷的身體陪她在陰冷地祠堂待了一夜。
他到底在想什麼?半月光景,在抄寫家規、靜坐思過中流水般滑過。
終於,在一個午後,何園緊閉的院門被輕輕叩響。
門外碧荷得了謝氏吩咐:“夫人說,七姑娘可自行在府中走動了。
這是小廚房新做的點心,給姑娘嚐嚐。
”顧清妧輕輕頷首,“知道了,替我謝過母親。
”她站在廊下,目光看向皇宮方向。
明日阿月就要出嫁了。
二月初二,龍抬頭。
京都十裡長街,硃紅錦緞鋪地。
道旁禁軍森立,甲冑寒芒。
百姓被遠遠隔在紅綢之外,踮著腳張望這皇家嫁女的盛景。
宮門外,顧清妧仰著頭,看著硃紅宮門。
華麗的宮車,披紅的駿馬,盛裝的宮娥太監,魚貫而出,排場煊赫,皇家威儀,一絲不苟。
可那浩浩蕩蕩的隊伍裡,冇有她的阿月。
“七姑娘,請隨我來。
”玄英道。
顧清妧猛然看向玄英,隨後抬眼掃過不遠處正緩緩駛進宮門的馬車。
玄英出示宮牌,引著她穿過森嚴的甬道,來到一處角落,這裡能勉強看到殿前丹陛的景象,卻已是她能靠近的極限。
太極殿前,漢白玉鋪就的階梯,文武百官按品階肅立兩側,鴉雀無聲,氣氛莊重。
沉重的禮樂奏響,殿門大開,一抹刺目的紅,緩緩出現在高高的丹陛之上。
禮官朗聲三唱,聲裂雲霄:“吉時已至——”“明昭公主行醮戒禮——”“跪——拜君父——!”李明月著鳳冠霞帔,每行一步,玉珥琚瑀錚然。
她端凝如廟中玉像,伏身三拜。
皇帝聲沉如鐘:“谘爾明昭,往欽哉!恪守婦道,以奉舅姑;敦睦宗族,以承天休。
爾其念哉!”皇後鳳眸含淚,賜下金匣:“此中有玉如意一雙,願我兒諸事順遂;《女誡》《內訓》各一卷,望謹守閨箴。
”語未儘,喉間哽咽。
李明月再拜:“兒臣…謹遵聖訓。
”起身,廣袖拂過禦階。
禮官唱禱:“今有明昭公主,坤儀毓秀,下降良緣,天作之合,日月同輝!——伏祈——一祝:鸞鳳和鳴,白首同心;二祝:螽斯衍慶,瓜瓞綿長;三祝:光耀門楣,固我邦疆!皇天厚土,佑此盛禮——升輿——啟程——!”金根車緩緩駛過太極門。
將至顧清妧處,車中忽然探出半截纏金絲絳紗的纖手。
風過處,珠旒微傾,露出半張傅粉過度的臉。
李明月的視線穿透晃動的玉珠,在顧清妧身上凝了一瞬,唇角倏然揚起。
車輪碾過宮道,碾過紅綢,緩緩駛向宮門,駛向未知的、遙遠的嶺南。
人群開始散去,顧清妧卻一動不動。
直到玄英低聲提醒:“七姑娘,該出宮了。
”她木然地轉過身,跟著玄英,走向宮門。
剛走出宮門,一個小宮女攔住她,聲音急切:“七姑娘,公主…公主讓交給您的。
”她說完,隨即轉身,消失在宮門內。
顧清妧低頭,顫抖著撕開封口,抽出裡麵的信紙。
上麵是獨屬於李明月的簪花小楷:“阿妧宮柳千絲,難係紙鳶片羽。
今剪斷金縷,放鳶南溟。
勿悲勿念,當為故人擊築高歌。
”信紙落地,濺起微塵。
遠處送嫁簫鼓正奏《折柳》尾音,淒厲嗩呐劈開春陽,似替這朱牆深宮,啼儘最後一腔熱血。
阿月,惟願我們今生還能重逢。
二月的風還帶著料峭寒意,卻已吹開了顧府滿園桃杏。
府門朱漆新刷,簷下十六盞琉璃宮燈低垂,風過處叮咚碎響。
自明昭公主出嫁,不過二十餘日,就到顧明澈大婚。
巷中車馬塞途,管事唱名:“永昌伯府賀儀到——!”“翰林院徐編修到——!”“金陵姑奶奶歸寧賀喜——!”垂花門下,顧清妧捧著金絲楠木撒帳匣,霞色雲錦裙襬被風吹得微微揚起。
她目光掠過影壁,正見姑母顧采薇扶著長子下車。
十八歲的楊彥一身竹青直裰,已顯儒雅風姿;十三歲的楊靈梳著雙螺髻,鵝黃衫子配海棠紅裙,張望著滿府紅綢。
“姑母路上辛苦。
”顧清妧迎上。
“不辛苦,澈哥兒大喜,我必須到啊。
”顧采薇笑聲爽利,拍著她的手,“瞧瞧我們七丫頭,這通身氣派尤勝大嫂當年呢。
”又推身後捧著禮盒的次女,“靈兒,還不見過你七表姐?”楊靈眉眼帶笑,道:“見過七表姐。
”正說著,門口聲浪驟高,唱禮聲帶了十二分恭敬:“六皇子殿下賀儀到——!”“蕭世子到——!”滿園目光被吸引。
顧清妧抬眼看去,六皇子李承謹一身雨過天青緙絲常服,玉冠溫潤。
而他身側,一襲流霞錦袍撞入眼簾,金線織就的西番蓮紋樣熠熠生輝,腰間蹀躞帶上七寶鑲嵌,晃得人眼花。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新郎官呢!蕭珩鳳眸斜挑,唇角噙著漫不經心的笑,瞥到她時,輕哼了一聲。
這是還冇消氣?“殿下親臨,蓬蓽生輝。
”顧廷筠率眾行禮,又朝蕭珩拱手,“蕭世子賞光。
”“顧大人客氣。
”李承謹回禮,含笑道:“孤奉父皇之命,特來沾沾顧府的喜氣。
”他抬步邁進門時,掃了一眼顧清妧,眼底掠過驚豔。
蕭珩“唰”地收了摺扇,大步跨過門檻,懶洋洋地道:“顧大公子大喜,小爺豈能不來?聽說府上廚子新得了江南火腿的方子,今兒可得好好嚐嚐。
”他看向顧清妧捧著的金匣,嘖了一聲,“喲,撒帳用金瓜子?顧家好闊氣,回頭給小爺包兩斤帶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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