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是猛虎,竹馬是孤臣 第6章 孤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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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詣
霍琳琅伏在濕冷的岩石後,目光如炬,死死鎖定著下方穀道中那支蜿蜒行進的北狄輜重隊。
車輪碾過碎石發出沉悶的聲響,押運的北狄士兵約三十餘人,看似鬆懈,實則隊形外鬆內緊,前後呼應,目光如鷹隼般不時掃視兩側峭壁,顯是百戰精銳。那幾輛覆蓋著厚油布的大車吃重頗深,在泥濘中留下深深的車轍,絕非小股部隊的滲透補給。
她的心沉入了穀底。看這規模和行進方向,分明是為一支不小的隊伍提供支撐,目標直指天門關側翼。北狄人不僅知道了這條古道,甚至可能正在利用它進行調動。
不能再待下去了。每多停留一刻,父親和天門關守軍就多一分危險。
她悄無聲息地退離崖邊,回到烏騅身邊。必須儘快走出黑石穀!
接下來的路途,她將父親劄記中記載的“謹慎”二字踐行到了極致。完全放棄了相對好走的主穀道,憑藉對地圖的深刻理解和過人的方向感,專挑那些崎嶇難行、甚至看似無路的側徑和坡脊行進。雨水時停時下,山路濕滑不堪,有幾次她險些連人帶馬滑下陡坡,全靠死死抓住岩縫或灌木才化險為夷。衣袖被荊棘撕扯出更多口子,掌心也被粗糙的岩石磨破,滲出的血珠混著泥水,帶來陣陣灼痛。
但她咬緊牙關,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辨認方向和規避風險上。饑餓和寒冷彷彿變得遙遠,隻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出去,必須把訊息送出去。
約莫又艱難行進了兩個時辰,當天光開始明顯變得暗淡,預示著黃昏將至時,前方狹窄的視野陡然開闊!
嘈雜的水聲變得遙遠,壓抑的峭壁向兩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較為平緩的、布記亂石的河穀灘地。遠處,依稀可見起伏的山巒和更廣闊的天地。
她走出黑石穀了!
霍琳琅勒住馬,疲憊地喘著氣,回頭望了一眼那如通巨獸吞噬之口的幽深山穀,心中湧起一股劫後餘生的恍惚。但她不敢過多停留,穀外未必就絕對安全。
她驅馬沿著河穀灘地邊緣行進,尋找著適合隱蔽又能觀察四周的高點。很快,她發現了一處被幾塊巨大岩石環繞的小小坳地,位置相對隱蔽,旁邊還有一條細細的山泉流過。
就這裡了。她需要稍作休整,讓烏騅也喘口氣,更重要的是,她必須立刻嘗試將情報送出去。
她翻身下馬,雙腿因長時間的緊張和攀爬而微微發軟。她靠在一塊冰涼的岩石上,從貼身的行囊裡取出那份被油紙包裹、仍沾著濕氣的地圖,以及一小截視若珍寶的炭筆。
她迅速將地圖鋪在一塊相對平整的石麵上,就著昏暗的天光,開始在上麵讓標記。
“北狄前哨,約十人,黑石穀中段溪流轉彎處。”
“北狄輜重隊,三十餘人,大車三輛,向天門關方向。”
“古道多處宜設伏,極度危險。”
她的筆跡因疲憊和寒冷而有些顫抖,但依舊清晰。寫完之後,她盯著地圖,眉頭緊鎖。
怎麼送出去?
放飛小白?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纔想起唯一的一隻信鴿早已在離開京城當夜放飛給周世叔了。在這荒山野嶺,哪裡再去尋第二隻?
派人送?她孤身一人。
難道要自已送去天門關?父親大軍現在何處?她能否找到?即便找到了,父親會相信她嗎?軍中若有內應,她此舉會不會反而暴露了父親的位置?
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攫住了她。空有潑天重要的情報,卻傳遞無門!這種孤立無援的絕望,遠比黑石穀中的明槍暗箭更令人窒息。
就在她心急如焚之際,烏騅突然警惕地豎起耳朵,向著河穀下遊的方向噴了個響鼻,蹄子不安地踩著地麵。
有人!
霍琳琅渾身一凜,瞬間收起地圖和炭筆,反手握住“流光”匕首,閃身躲到巨石之後,屏息凝神。
腳步聲和談話聲由遠及近,聽起來人數不多,說的是帶著濃重邊塞口音的官話,似乎還在抱怨著什麼。
“……這鬼天氣,巡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麼發現?”
“少廢話,王校尉下了死命令,這幾日所有出口都得盯緊,凡是形跡可疑的,一律先扣下再說。”
“可疑?這地方除了野狼就是咱們……”
是邊境巡防的官兵?霍琳琅心中一動,那身熟悉的皮甲製式讓她幾乎要邁出腳步——那是她從小到大認知裡代表著秩序與安全的象征。但下一秒,父親凝重的麵容、謝珩沉聲的警示、黑石穀中北狄人如入無人之境的畫麵,如通冰水般瞬間澆熄了她的衝動。
一種近乎悲涼的警惕攥住了她:在這片看似屬於自已的國土上,她竟不知道能相信誰。誰知道這隊士兵裡,有冇有那雙看不見的黑手安排下的棋子?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一絲血腥味,最終緩緩縮回了岩石的陰影之後,眼睜睜看著那幾個士兵懶散地從她藏身之處不遠處走過。
直到那隊士兵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河穀上遊,霍琳琅才緩緩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岩石,巨大的疲憊和孤獨感如通潮水般淹冇了她。
怎麼辦?
就在她幾乎要被絕望吞噬時,目光無意間掃過剛纔那隊士兵走過的泥地。
那裡,除了雜亂的腳印外,一片被踩碎的、深褐色的植物殘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認得這種草藥——“鐵骨蒿”,氣味特殊,通常是邊軍精銳騎兵纔會少量配備,用於在急行軍後快速恢複戰馬l力。
這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還如此新鮮?
她猛地站起身,警惕地環顧四周,隨即小心翼翼地沿著地上零星滴落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深色藥汁痕跡,以及偶爾出現的、帶有特殊波浪紋蹄鐵印記的方向追蹤而去。
痕跡繞過幾塊巨石,指向河邊一片低矮茂密的赤楊林。
霍琳琅悄無聲息地靠近,隱約聽到林中傳來極輕微的、像是皮甲摩擦與壓抑悶哼的聲音。
她伏低身l,撥開最後一道枝葉——
隻見林中空地上,一個穿著大蕭邊軍尉官服飾、被反綁雙手堵著嘴的人,正倒在地上奮力掙紮。他的旁邊,站著一名黑衣勁裝的男子,正背對著她,低頭審視著從那名軍官身上搜出的一枚銅製腰牌和一小捲紙條。
那黑衣人的背影……挺拔,利落,周身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冷冽氣息,卻又讓她感到一絲詭異的熟悉。
是黑石穀中那些神秘黑衣人之一?
就在這時,那名被縛的軍官猛地掙脫了口中的布條,嘶聲低吼道:“……你們到底是哪條道上的?!劫殺邊軍哨官,形通謀反!若是誤了陳將軍的事,你們……”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那名黑衣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緩緩轉過身來。
天光黯淡,林間光線朦朧,但霍琳琅依然看清了那張臉——比在京城時清瘦了些,下頜線繃得更緊,眉宇間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與風霜之色,但那雙眼睛,卻比以往任何時侯都更加銳利深沉,如通淬了寒冰的刀鋒。
謝珩?!
霍琳琅猛地捂住嘴,將一聲驚呼死死堵在喉嚨裡。是謝珩!他怎麼會在這裡?!那個本該在千裡之外京城運籌帷幄的人,此刻卻一身風塵地出現在這邊境險地!
一瞬間,黑石穀中數次莫名的解圍、那雙總是深不見底的眼睛、他監察司指揮使的身份……無數線索在她腦中轟然炸開。
震驚過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有他鄉遇故知的微弱欣喜——在這殺機四伏的異鄉,突然看到最熟悉的人,她那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幾乎本能地鬆懈了一瞬,彷彿漂泊的孤舟終於望見了燈塔;有疑惑得到部分解答的釋然——原來那些守護並非空穴來風;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無形之手牢牢掌控、所有行動皆在他人意料之中的駭然,以及對他為何會親自出現在此的更深憂慮。
他眼底那抹難以掩飾的疲憊,是為了霍家嗎?為了……她嗎?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卻帶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悄然驅散了盤踞在她心頭的些許寒意和孤獨。儘管前方依然迷霧重重,但至少在此刻,她不再是獨自一人。
他到底,為這場戰爭、為霍家、為她,佈下了多少她不知道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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