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青絲未葬舊恩深 > 001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青絲未葬舊恩深 001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1

被夫君以瘋症為名,關進女貞山後,沈月卿才確定,丈夫愛的是他的侄女薑晚煙。

她第一次懷疑,是他們大婚之夜,沈月卿撞到他枕頭下,卻藏著侄女的肚兜。

第二次,是薑晚煙剃光沈月卿的頭發,他卻說薑晚煙是個孩子,讓沈月卿莫要追究。

第三次,是沈月卿妹妹入府探親時,薑晚煙汙衊妹妹勾引小叔,讓人亂棍打死!

“不,不!”

看到妹妹屍體的那一刻,沈月卿整顆心都涼了。

她不顧一切的到禦前擊鼓鳴冤,打算與薑晚煙來個魚死網破。

卻在鳴冤鼓敲響第一聲後,被夫君派人綁回府內,顧硯行冷聲道:

“晚煙還是個孩子,不小心傷了人命而已,事情已經這樣了,家醜不可外揚,你竟直接告到禦前......”

“如此不識禮數,來人,把夫人帶入女貞山好好教育......”

轟!

最後一個字落下,沈月卿看著深愛多年的丈夫,整個人都瘋了。

然後是九百九十九日的煎熬:拳打,腳踢,蹉跎,羞辱。

自殺,割腕,吞金,瘋魔。

直到今日。

山門開啟的那一刻,她睜開猩紅的眼,陽光照的她臉疼。

撐著麻木的身子站起,踉蹌地走出寺門,青石板路上,沒有一個來接她的人。

孤零零地往家的方向走去,還未進門,便被兩個家丁攔下。

他們臉上沒有絲毫見到主母的恭敬,隻有麻木的例行公事。

“沈夫人,請隨我們來。”

沈月卿被帶到後院,那棵他們成親那年,丈夫顧硯行親手為她種下的枇杷樹下。

樹上,一條粗重的繩索垂落。

“大人和晚煙姑娘交代的,”家丁麵無表情地拿出繩子,“薑姑娘說,您在山上野慣了,不懂規矩,讓您在這兒醒醒神。”

“倒懸一個時辰,方能神思清明!”

話音未落,他們便不顧她的掙紮,將沈月卿雙腳捆住,高高吊起!

天旋地轉,血氣瞬間湧上頭顱,整個世界都顛倒了過來。

沈月卿像一塊待宰的牲肉,被屈辱地掛在自己最愛的樹上。

風吹過,滿樹枯枝發出嗚咽。

家丁們卻毫無憐惜之意,欣賞著沈月卿的狼狽,低聲點評:

“你看她,一動不動,果真是瘋了,怪不得大人見都懶得見她。”

“哪像那位薑小姐受萬千寵愛,今晚大人為她舉辦的祈福宴,肯定特彆風光!”

懶得見嗎?

哪怕有了心理準備,再聽到這些,沈月卿心口猛地一抽。

連家丁都知道他如今不待見她。

沈月卿顫抖地閉上眼睛。

恍惚中好像回到三年前,她被那群吸血的家人賣到青樓。

寧死不從被客人刁難,被老鴇打斷腿,衣服被撕扯拉破,幾乎生出死意。

直到過路人的一件大衣蓋覆到她身上,帶著淡淡的檀香,裹住她裸露的身體。

她睜開眼,看到一襲白衣的大理寺卿,脫下了衣袍,擋在她麵前。

如霜如雪,卻予了她所有的生機和暖意。

顧硯行帶回了沈月卿。

最後,他們是如何相知相愛的,沈月卿有些記不清了,總歸是年少情動,一眼萬年。

隻記得大婚那夜,顧硯行一襲紅袍,向她走來。

那樣溫柔地掀開她的喜帕,一雙清冷的眸子深深的凝望她,說:“卿卿,唯願卿卿伴此生。”

他們本也確實該相伴此生。

直到那天。

顧硯行那位隨母下江南的小侄女——薑晚煙,回京了。

後來,沈月卿眼睜睜看著顧硯行,第一次忘了她的生辰。

卻親自陪著薑晚煙去了上元燈會,為她贏下了那盞,她曾最想要的兔子燈。

然後是第二次......

第三次......

最後一次是妹妹的死。

鮮血濺了滿地時,他隻留下一句抱歉:“她從小被家裡嬌寵,還是個孩子,你作為長輩多擔待些。”

還是個孩子?多擔待?

薑晚煙的母親,是顧家老夫人的養女。

薑晚煙輩份上是侄女,卻也隻比沈月卿小四歲。

可顧硯行卻說,她還是個孩子......

孩子!

淚水不知何時糊了滿臉,沈月卿想著那日男人維護的表情,笑了一下,最終笑出淚來。

視線漸漸模糊,血液翻湧,就在沈月卿以為她要死在樹上時。

正廳方向傳來一陣喧鬨的笑聲。

一群參加完宴席,衣著光鮮的公子小姐湧入後院。

“咦,這是?”

2

話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頭發散亂,衣衫沾滿泥雪,臉上是因倒掛而產生的病態潮紅。

顧硯行也一下子愣了。

下一秒,他快步上前。

用高大的身軀,隔絕開所有窺探的視線。

男人扶起搖搖欲墜的她,眉宇間帶著一絲歉意。

“月卿,對不起,今天是晚晚的祈福宴,事關重大,我......我忘了去接你。”

忘了?

多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沈月卿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

兩人對視間,彷彿一切都沒發生。

顧硯行,也還是多年前,那個視她如珍寶的夫君。

直到耳邊傳來一陣清脆又委屈的聲音。

“叔母,你可算回來了。”

薑晚煙走了過來,一身粉色羅裙,嬌俏可人。

她看到沈月卿的眼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

沈月卿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神色滿是抗拒。

薑晚煙見狀,臉上立刻浮現出受傷的神情,眼眶微微泛紅。

“叔母,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她咬著下唇,聲音帶著哭腔,“當初我隻是想讓你長點記性,沒想讓你受那麼多苦的......”

這番話太過冠冕堂皇,像一把利刃,直直捅入她的胸口。

沈月卿控住不住的憤恨,紅了眼,死死地盯著她。

顧硯行立刻上前,將薑晚煙護在身後,輕輕蹙眉:

“月卿,晚晚已經知道錯了,這三年來,她也時常唸叨你。”

“你怎能如此不識抬舉,辜負了她的好意?”

“她隻是被寵壞了,沒什麼壞心思,你何必和她斤斤計較?”

不識抬舉?

這四個字,狠狠燙在沈月卿心上。

賓客們也紛紛附和。

“就是!薑姑娘天真爛漫,不過是小懲大誡,她非但不感激,還一臉怨氣,真是上不得台麵!”

“被倒吊在樹上,也不知驅沒驅邪?真是晦氣!”

“我早說過,這種青樓出身的女人,品行低劣!硯行兄真是娶錯了人。”

“你看她那瘋樣,我看就該多吊幾次,好好磨磨她的性子!”

嘲笑,謾罵,不絕於耳。

一時間,彷彿所有人都忘了,是她,差點被人溺死。

忘了她這三年被當成瘋婦,被剃去青絲,被剝奪了自由。

忘了她在女貞山,整整九百多個日夜......到底是怎麼過的。

看著沈月卿顫抖的眼神,顧硯行的怔了一瞬。

隨即大步上前,一手牽住沈月卿,強硬地把她帶回臥房。

另一隻手習慣性地,想將她整個人護在懷裡。

曾幾何時,這隻手是她的庇護所。

這是過去每當聽到攻擊她身份的流言蜚語,他都會做的動作。

如一座山,為她擋住了所有的風雨。

那一瞬間,沈月卿的心,竟可恥地軟了一下。

直到......

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了這個曾經由他們親手佈置的臥房。

她親手挑選的芙蓉帳,被換成了薑晚煙最喜歡的紗幔。

牆上從大婚那日起就掛著的,他們相擁的畫像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薑晚煙抱著一隻小貓的單人畫像。

衣櫃半開著,裡麵掛滿了不屬於她的,嬌俏的衣裙。

甚至架子上......還掛滿了粉色的肚兜!

每一寸空氣,都充滿了另一個女人的氣息。

將她的存在,無情地抹去。

她像是闖入彆人領地的一個陌生人。

沈月卿胸口一酸,用儘全身的力氣,猛地推開了眼前的男人!

被驟然推開,顧硯行踉蹌了一步,難以置信:

“為什麼?”

沈月卿緩緩捂住臉,滾燙的水珠從指縫中滑落。

為什麼,她也想問為什麼。

她不知道,為什麼過去那個連她被針紮一下都會心疼的男人。

會為了薑晚煙,變成這樣。

就像她不明白,明明已經恨之入骨。

可當看到這個家被鳩占鵲巢時,心還是會痛得像被撕裂。

彆抱幻想了,沈月卿。

她一遍遍地在心底重複。

當年那座保護你的山,早就崩塌了。

她放下手,擦乾眼淚,站直了身體,重新走入正廳。

身後,顧硯行的表情有些錯愕。

半晌,他為她的行為找到了理由:

她在女貞山呆了三年,性子變得古怪執拗。

作為夫君,他該多包容她。

更何況,薑晚煙的真實身份,真實身份可是......

3

想起那場多年前那場震驚朝野的舊事,他無聲的歎了口氣。

壓下心中的煩躁,跟了上去,不容置喙地牽住她的手。

他的出現,讓前院討論聲戛然而止。

不等沈月卿開口,顧硯行先上前一步,將之前那幾個嚼舌根最厲害的人請出了府門。

“你們在胡言亂語些什麼?不知道心神不寧的人經不起刺激嗎?”

“今日不想來的,現在就可以走,我顧硯行絕不勉強。”

“但彆讓我在我的府裡,聽到任何不該有的話!”

薑晚煙見他這副維護沈月卿的模樣,神色
微微一動。

可下一秒,她又變回那副天真無辜的模樣。

她手裡捧著一個用錦緞包裹的木盒,道:

“叔母,你彆生小叔叔的氣,都是我不好。”

“我知道你還在氣我,我不怪你。”

“這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禮物,希望你能喜歡,忘了以前不愉快的事。”

說完,她當著所有人的麵,揭開了錦緞。

木盒裡,是一卷用金粉工整抄寫的經文。

字跡娟秀,佛光隱現。

“哇,好美啊!”

“薑姑娘真是大度!”

在所有人的讚歎聲中,薑晚煙捧著經文,走近沈月卿。

然後,用一種隻有她們兩人能看清的角度。

飛快地將卷軸的末端展露了半寸。

那是一副用硃砂畫就的小小水墨畫。

灰色的海浪下,一個女人在水中無力地掙紮,七竅流血,麵容痛苦扭曲。

畫上,赫然用血紅的硃砂,寫著沈月卿的生辰八字!

沈月卿腦子裡最後一根緊繃的弦。

啪地一聲,斷了。

“啊!”

她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猛地將那捲經文打翻在地。

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劇烈地顫抖。

經文摔在地上,所有人都隻看到了那麵金光閃閃的字跡。

他們看著狀若瘋狂的沈月卿,滿臉都是不可思議和厭惡。

“她瘋了吧!薑姑娘好心送她禮物,她居然......”

“真是給臉不要臉!”

顧硯行當即衝過來,卻不是扶她。

而是第一時間,將受驚的薑晚煙護在身後。

他看著滿地狼藉,眼中的失望再也掩飾不住:

“沈月卿,你鬨夠了沒有!”

她......鬨夠了沒有?

那聲音像一把利劍,瞬間穿透了她的心臟。

沈月卿視線模糊,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倒去。

她似乎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到那年上元燈節,街上人潮洶湧。

她不小心崴了腳,疼得走不了路。

他一邊無奈地點著她的額頭,笑她是小嬌氣包。

一邊卻在萬人矚目之下,穩穩地蹲在她麵前:“上來,我揹你。”

他的背寬闊而堅實,帶著她最喜歡的書卷氣。

她趴在上麵,臉頰貼著他溫暖的後頸。

在他耳邊撒嬌,說要讓他背一輩子。

他低聲地笑,應了她:“好,那就揹我們月卿一輩子。”

她記得自己那時隻顧著笑,完全忘了問他。

一輩子,到底有多長?

4

再醒來,沈月卿已被安置在屋子裡。

這不是他們曾經的臥房,而是一間偏僻、簡陋,下人住的屋子。

窗外天色已晚,一盞昏暗的燭光搖曳。

顧硯行不知在她身邊坐了多久。

見她清醒,他眼中閃過一次複雜。

手無聲攥了攥,最終,化作一聲歎息:“為了讓晚晚難堪,你倒是什麼都做得出來。”

聲音無奈,卻字字誅心。

“沈月卿,在女貞山呆了幾年,你怎麼會變得這麼惡毒?”

她惡毒?

沈月卿的心口猛地一抽。

她的痛苦,她的崩潰,她的一切反應。

在他眼裡,隻是她在故意刁難薑晚煙。

“你以為......我是故意的?”

她眼眶紅紅的,彷彿下一秒就要滴出淚。

顧硯行緊緊皺起了眉。

這和記憶裡她那清脆爽利的聲音,相差太遠。

他這才仔細看她。

燭光下,她的臉頰凹陷,瘦得脫了形,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

心疼再次翻湧上來。

張張口,無數次想要真相說出來,但最終,還是閉了上去。

伸出手,想要像從前那樣,握住她的手。

“月卿,對不起,今天是我不好。”

他放柔了聲音,安撫道:

“你放心,你再也不會回那個地方了。”

“你也彆怪晚晚,她隻是被寵壞了,沒什麼壞心思。”

他以為這番話會換來她的些許動容。

卻沒想到,沈月卿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甩開了他的手!

“她忘了當初是怎麼把我按進水裡的嗎?”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她這副假惺惺的模樣,隻會讓我覺得惡心!”

顧硯行的表情瞬間變得難看,正想嗬斥她不可理喻。

“哐當!”

門口傳來食盒摔碎的聲音。

薑晚煙慘白著一張臉,難以置信地站在門外。

她眼眶瞬間通紅,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捂著嘴,轉身就跑!

顧硯行想也不想地追了出去。

“晚晚!你聽我解釋!”

他的聲音裡帶著從未有過的焦急和慌亂。

沒過多久,庭院外就傳來一陣驚慌的尖叫。

一個丫鬟連滾帶爬地跑進來,聲音都在發抖。

“不好了,大人!晚煙姑娘她......她要跳湖!”

“晚晚!”

顧硯行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撕心裂肺。

湖邊的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薑晚煙就站在湖的邊緣,彷彿隨時都會墜落。

她滿臉淚痕,神情哀慼:“彆過來!是我不好,是我當初任性,才害了叔母......都怪我,我不該回來的!”

顧硯行的心都揪緊了,他死死盯著薑晚煙,不敢再上前。

“晚煙,你怎麼能......你這樣對得起......!”

話音要落到最後兩個字時,他意識到什麼,猛地回頭。

重新看向沈月卿。

他對著被家丁架過來的沈月卿,一字一頓地說道:

“沈月卿,給她道歉。”

沈月卿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我憑什麼?”

“憑她哪怕站在那裡,都天然需要人跪地。”顧硯行的聲音陡然變冷,“現在,道歉。”

5

“我沒有錯。”

沈月卿倔強地看著他,眼中沒有一絲退縮。

顧硯行眼中的最後一絲溫度也消失了。

他走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

他狠狠皺著眉:“不肯道歉,是嗎?那好,你不願低頭,我便打到你低頭為止。”

沈月卿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你瘋了!”

見沈月卿死死地站著,不肯彎下脊梁。

顧硯行鬆開手,後退一步,對身後的家丁冷冷地吐出三個字:

“拿鞭來。”

兩個家丁立刻上前。

其中一人取下一條浸過鹽水的牛皮鞭,像按住牲畜一樣,粗暴地將沈月卿的肩膀死死壓住。

將她按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不......”

“抽!”

家丁不再猶豫,揚起手中的長鞭,狠狠地朝著她的後背抽去!

皮開肉綻的劇痛,和鹽水滲入傷口的灼燒感。

瞬間席捲了沈月卿的所有感官。

還沒等她緩過神,第二次鞭笞接踵而至。

一次,兩次,三次......

每一次鞭響,都像是敲碎她最後一點自尊。

她隻能聽到鞭子劃破空氣時,發出的令人牙酸的悶響。

一下,又一下。

直到第九十九下。

家丁終於鬆開了手。

沈月卿無力地癱倒在地,後背早已血肉模糊。

溫熱的液體緩緩流下,染紅了身下的青石板。

顧硯行看著她滿背的鮮血,怔了一下。

可那也僅僅是一瞬間。

被勸下的薑晚煙柔弱地倒在他懷裡,呻吟了一聲:“我頭好暈......”

顧硯行如夢初醒,瞬間將懷裡的女孩抱得更緊。

他甚至沒有再看地上血泊中的沈月卿一眼,抱著她大步離去。

庭院裡,隻剩下沈月卿一個人,躺在自己溫熱的血泊裡。

後背火燒火燎的劇痛,讓她幾度昏厥,又幾度被痛醒。

意識浮沉間,她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

大婚那夜,喜燭搖曳。

他換下素日穿的官袍,隻著一身簡單的紅衣。

走近時,沈月卿甚至能聽到他略顯急促的心跳聲。

他用玉如意挑開她的蓋頭,動作有些笨拙。

滿室的紅色,映得他一向清冷的臉頰也泛起薄紅。

他執起她的手,聲音很輕,卻字字鄭重:

“月卿,從今往後,你便是我顧硯行此生......唯一的妻。”

唯一的妻......

沈月卿緩緩地閉上眼睛。

沈月卿在心中,用儘最後的力氣默唸。

顧硯行......還有三日了。

顧硯行卻再也沒有回來。

反倒是之前在女貞山,曾幫過她的一個小道姑。

她蹲下身,不容分說將藥丸塞進沈月卿口中。

清苦藥香在唇齒間化開,竟奇跡般壓下那陣撕心的痛。

見她麵色好上幾分後,低聲道:“沈夫人,隨我來,有人要見你。”

6

見她?

意識混沌中,沈月卿幾乎是半扶半拖地被帶出顧府。

穿過幾條幽巷,停在一處不起眼的茶樓後門。

門開刹那,暖香撲麵。

地龍燒得極暖,波斯地毯厚重,獸首銅爐裡安神香嫋嫋。

陳設低調,卻無一不精。

沈月卿心猛地一跳。

又是薑晚煙嗎?

屏風後走出一名玄衣侍衛,麵容冷肅,腰佩不凡。

他沉默行禮,取出一封火漆信,雙手奉上。

“夫人,請過目。”

沈月卿指尖冰涼,心懸喉頭。

可展開信紙,她愣住了。

一行冷峻的字映入眼簾:“薑晚煙非顧氏之女,乃廢太子遺孤。”

至於顧硯行,因曾受太子恩情,在後小郡主被心腹救出後
偽作亡兄遺女接入府中,以侄女之名,行庇護之實。

轟!

最後一個字看完,沈月卿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所有困惑與偏袒在這一刻都有了的答案。

可她呢?

她的愛,她的恨,她的眼淚,妹妹的慘死,女貞山三年的折磨......

原來都隻是為這驚天秘密作掩護的一道屏障。

一件,必要時的犧牲品。

“原來是這樣......”

沈月卿笑了,淚水無聲滑落,砸在冰冷信紙上。

“原來......是這樣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上回府的路的。

緊緊握住手中的信,經過衙門。

一輛沒有標識的黑色馬車,便在她身邊猛地停下!

車門拉開,兩隻粗壯的手臂將她死死捂住,不顧她的掙紮,粗暴地將她拖進了車裡!

“唔!”

再睜眼,她被綁在一間陰暗潮濕的地牢裡。

手腳被粗重的鐵鏈縛住,動彈不得。

“嗤!”

一根冰冷的銀針,毫不留情地刺入她指尖的穴位。

“你見了對晚煙不利的人。”施刑者聲音嘶啞。

緊接著,第二根,第三根......

冰冷的針尖精準地紮入她四肢百骸的要穴。

每一針落下,都引來一陣難以言喻的痠麻刺骨,痛楚沿著經脈,瞬間傳遍全身。

她死死咬住嘴唇,拚命讓自己清醒,不讓意識崩潰。

是誰?

是誰用這種陰毒的手段折磨她?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渾身神經都痛到麻木,徹底昏死過去,施刑者才停了手。

見她昏迷,為首的人上前,從她懷裡搜走了那封信。

“大人,您的交代,我們已經辦妥了。”

暗處,一個熟悉的身影緩緩走出,正是顧硯行。

他的聲音還是如往常一樣清冷,甚至帶著一絲溫和。

“嗯,把她帶回府裡,選一輛窗子大些的馬車。月卿她......怕黑。”

多麼體貼的話。

可沈月卿殘存的意識裡,卻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了。

是顧硯行。

是顧硯行對她實施了這場酷刑!

究其緣由,是因為她知道了那個秘密,所以要用疼痛讓她永遠閉嘴嗎?

不等她多想,男人冷漠的聲音再度響起。

“對了,為了讓她不說些不該說的,給她喂上一副啞藥。”

“待一切平息前,關入祠堂裡。”

話落,一個啞奴將她的下巴抬起來,給她灌藥。

沈月卿拚命掙紮,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灌下藥,喉嚨劇痛,繩索束縛!

“不......嘶......嘶嘶......”

7

悲痛欲絕,卻連話都說不清楚時,巨大的悲痛與絕望席捲了她所有的神經,她甚至沒能發出一聲慘叫。

便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

沈月卿是被一陣喧鬨聲吵醒的。

從床上坐起,她慢慢扭頭,發現自己回到了那間下人房。

身上的傷被粗略地上了藥,床頭放著一碗還溫著的湯藥。

“月卿?”門外,顧硯行推門而入,見她醒了,鬆了一口氣,“你終於醒了。”

他臉上帶著真實的焦急和後怕:“我聽下人說你在街上暈倒了,我為你請了京城最好的大夫,等下就讓他來為你診脈。”

沈月卿張口,卻什麼話都說不了,隻有淚水一直往下淌。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更多愧疚。

停頓了一下,語氣愈發輕柔:“月月,是嗓子不舒服嗎?我已經找人請了最好的名醫......”

沈月卿淚珠還在一滴滴往下砸。

長久的沉默後,顧硯行歎息一聲,慢慢捧起她的臉。

“月月,不要怕,我已經請皇宮的禦醫給你看過了,這副藥不傷根本。”

半月後,你的嗓子就會好。”

那時,一切也差不多塵埃落定了。

想到這一點,他的聲音又放柔了幾分,像是哄勸一個鬨彆扭的孩子,“江南彆院的文書已經辦好了,等你把身體養好了,我就帶你去散心。乖。”

乖。

都這樣了,他還讓她乖。

沈月卿麻木地看著自己身上血肉模糊的鞭痕。

怔怔的,卻一滴淚都落不下來。

哀莫大於心死。

偏偏門外傳來丫鬟們歡快的議論聲。

“聽說了嗎?大人今天為了給晚煙小姐祈福,又往長明寺捐了一千兩香油錢呢!”

“是啊,大人真是太寵晚煙小姐了,每次小姐身子不適,不是親自喂藥就是日日探望。前兩天我還看到小姐因為噩夢睡不著,大人握著她的手哄她,講了一夜的故事呢。”

“大人今天為了慶祝小姐大安,還要在府裡給她舉辦一個盛大的祈福宴!”

“天啊,有這樣的小叔叔,晚煙姑娘也太幸福了......”

幸福......

沈月卿慢慢閉上眼。

當晚,她不顧傷痛,掙紮著起身,回到了正廳。

府中燈火通明,觥籌交錯。

一場為薑晚煙舉辦的盛大宴會,正在舉行。

庭院中央,薑晚煙如家中的女主人般,一臉紅潤地站在那裡。

而顧硯行正站在她身邊,輕笑著,用指腹為她擦去嘴角的糕點屑。

眉宇間,是那麼熟悉的溫柔與寵溺。

“小叔叔,祝我福壽安康。”

薑晚煙笑容如蜜,忽然踮起腳尖,湊近,在他麵頰上印下一個輕吻。

“我最喜歡小叔叔了,如果沒有你,我不會好得這麼快。”

庭院裡瞬間一陣起鬨聲。

“在一起,在一起!”

“顧大人和晚煙小姐纔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比那個瘋瘋癲癲的青樓女強多了!”

“那個沈月卿隻會給大人添堵,哪像晚煙小姐這麼貼心!”

話落,顧硯行微微蹙了下眉。

但看著薑晚煙臉上那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他心裡的不悅很快就壓了下去。

最終,沒有反駁。

他任由薑晚煙在這些起鬨與祝福聲中,挽住了他的胳膊。

嘴角洋溢著嫁與心上人般的幸福。

沈月卿看著這一幕,有些出神。

片刻後,她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如孤魂野鬼般回到他們曾經的臥房。

收拾舊物時,一張畫卷突然從箱底掉了出來。

那是他們剛成親時,他為她畫的像,畫上的她笑靨如花。

翻過畫卷,她看到了後麵他提的詩。

【......願與月卿共此時,歲歲年年,白頭偕老。】

白頭偕老嗎?

她看了又看,讀了又讀。

輕輕地,笑出了聲。

父母的話,在耳邊最後一次,清晰地回響。

七日之期,已到。

那顧硯行,你沒有機會了。

都說人死前,會見到一生中最重要的畫麵。

慢慢閉上眼睛。

她看到了青樓裡那個護在她身前的白衣郎君,看到了上元燈節他堅實的背,看到了大婚之夜他羞澀又鄭重的臉。

“月卿,從今往後,你便是我顧硯行此生......唯一的妻。”

唯一的妻。

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

“轟”

......

顧家正廳裡,燈火通明,觥籌交錯。

一場盛大的晚宴,正在舉行。

顧硯行正站在薑晚煙身邊,親自為她斟上祈福的屠蘇酒。

賓客們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祝福聲。

就在這片其樂融融的氛圍達到頂峰時,一個家丁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

“大人,不好了!”

“夫人......夫人她......剛剛在後院,縱火自
焚了!”

8

一句話,讓顧硯行一寸寸涼了下來。

身體不易察覺的一晃,猛地撥開人群,竟是不顧形象的就要就要往後院衝!

“硯行!”

薑晚煙不知何時衝過來,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眼中含淚,“您要去哪兒?”

“硯行,今日賓客俱在,您是主君,怎能讓賓客不滿意而歸,提前離席?”

顧硯行眼眸冷冷掃了她一瞬,一根根剝開附上來的纖纖玉指。

“鬆手。”

但薑晚煙沒鬆,一張芙蓉麵輕輕向男人覆去。掩唇輕笑:

“您想,叔母身邊跟了那麼多下人看著,怎麼可能真的葬身火海?

想必......又是想引起您的注意,才鬨出的動靜罷了。”

是啊,卿月是在女貞山蹉跎三年,都堅強活下來的女子。

她比任何人都堅韌,正在艱難的處境中活下去。

見顧硯行身上的氣息逐漸溫和下來,薑晚煙薄扇輕搖,對自己最貼身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翠竹,還能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去叔母院裡看看!

仔細瞧著,莫要讓夫人傷了自己分毫!”

翠竹領命而去,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

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回大人小姐!夫人她…安然無恙!火勢不大,早就被下人們撲滅了!”

顧硯行緊繃的身體,才微不可查的鬆了半分。

正忍不住想要過去看看,親眼確認她沒事。

剛邁出一步,府門外,一道急促的聲音便傳了進來。

“聖旨到——!”

太監領著禁衛軍,麵色凝重地走了進來,滿堂賓客瞬間跪倒一片。

叩拜聲中,太監的聲音尖細。

“顧大人,有人密告,說您府上收留了廢太子之女。

陛下震怒,命您即刻入宮麵聖!”

轟!

麵聖?

為什麼麵聖!

難道是陛下發現了她的......

聲音落下,薑晚煙瞬間煞白了臉,身體搖搖欲墜。

顧硯行心中也是一凜,竭力按下心口的煩躁,“公公稍待,容我更衣。”

話落,他揮退了賓客,回到臥房,開始寬衣解帶。

卻不想,官服還沒換上,隨著嘎吱的一聲,門開了。

薑晚煙不顧仆從阻攔,泫然欲泣地衝進來。

外邊的催促聲越來越近了,她看著一向作為依靠的男人,淚水決堤而下:“小叔叔,怎麼會這樣?是誰......是誰告的密?!”

“難道是......叔母?!”

她越說聲音越小,彷彿難以啟齒,“是叔母,對不對?她一定是知道了什麼?”

“她有沒有想過,這樣告發,是會株連九族的,沈月卿......

她這是要我們所有人都死啊!”

是啊。

她就是要他們所有人都死。

顧硯行剛剛竭力按下去的神經,再一次被一股火苗攥緊。

她的卿月最聰慧了,作為大理寺少卿之妻,她明明知道,私藏逆黨是什麼會判處什麼罪。

卻還是毫不猶豫地,將他們所有人都推向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們怎麼會走到這種地步?

那個曾經連踩死一隻螞蟻都會難過半天的姑娘,如今,卻能狠下心來,要他,要整個顧家,為她的恨意陪葬。

她有沒有想過後果?

有沒有......為他想過一分一毫?

可他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背叛......

難以言喻的酸澀湧上心頭,顧硯行按下眸中的全部情緒。

再抬眼時,看著麵前的女子,嗓音已恢複了溫聲。

“你放心,”忍著全身的惡心,輕輕回握住麵前女子的手,,“有我在,不會有事。”

說罷,外邊的催促聲響起,他整理好衣袍,大步流星地朝著那深不見底的宮城走去。

禦書房內,燭火通明,氣氛凝重如鐵。

顧硯行跪在冰冷的金磚之上,一言不發。

新帝坐在龍椅之上,麵沉如水,手中把玩著一枚白玉扳指。

“顧硯行,”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可知罪?”

“臣,知罪。”

“知罪?朕看你,是膽大包天!”

下一秒,皇帝將扳指按在禦案上,發出一聲冰涼脆響。

“廢太子遺孤,何等樣的大事!你竟敢私藏府邸,欺君罔上!

若非有人舉報,你打算瞞朕到何時?!”

何時?您不是心知肚明嗎?

壓下心口的索然無味,顧硯行垂眼,的聲音依舊平靜:“臣不敢欺瞞陛下,隻是時機未到。”

皇帝冷哼一聲,揮了揮手:“都退下。”

待所有宮人魚貫而出,禦書房的門被重重關上,隔絕了內外天地。

殿內的氣氛,卻驟然一鬆。

皇帝從龍椅上走下,親自將顧硯行扶起,臉上的怒意早已蕩然無存。

“行了,彆跪著了。戲演得不錯。”

顧硯行起身,神色依舊恭敬:“讓陛下費心了。”

“廢太子那幫餘孽,最近動作越來越大了,看來,是準備要起事了。”

“”你那邊,可都準備好了?”

顧硯行輕抬眉眼,冷聲:“陛下放心。薑晚煙對我並無疑心,這些年,廢太子舊部的所有部署與聯絡方式,她都已儘數告知於我。”

“如今,我們已掌握了所有亂黨的名單與據點,隻待他們舉事,便可佈下天羅地網,將其......

一舉連根拔起。”

“好!”

皇帝聞言,龍顏大悅,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顧愛卿,臥薪嘗膽這麼多年,委屈你了。”

“為陛下分憂,是臣的本分。”

皇帝笑了笑。

看著麵前麵如冠玉的青年,關懷體貼幾句後,話鋒一轉,帶上了幾分調侃:“等這次的事了了,記得好好安撫一下你的夫人。

朕可是聽說了,為了你這個癡情護侄的戲碼,你那位夫人,可是受了不少委屈啊。”

9

委屈?是啊,她一定受委屈了。

微不可查的垂下眉眼,手指緊握著
指尖幾乎把手掌攥出血。

天底下,又有哪個女人,能忍受自己的丈夫,為了彆的女人,將自己一再地傷害,踐踏?

可他沒有辦法。

薑晚煙是廢太子的遺孤,當年太子被廢,她剛生下來便被心腹送出宮外,輾轉流離。

這幾年,廢太子舊部蠢蠢欲動,一直試圖尋回這位小郡主,擁立為旗,再次謀反。

他受先帝臨終托孤,暗中接下此任,便是要借著庇護薑晚煙的名義,打入亂黨內部,獲取他們的信任,探聽訊息。

為此,他不得不疏遠月卿,甚至......傷害她。

深深吐出一口濁氣,他跪地,叩首,作彆陛下。

然後,在回程的路上,一邊歸心似箭,另一邊,卻又鬼使神差地停住腳,步入一家熟悉的珠寶閣。

夜深人靜,閣內卻燈火通明。

他一眼,便看到金台最高處,擺著一支鳳凰金簪。

那金簪做得極為精巧,鳳凰的尾羽上鑲嵌著細碎的紅寶石,流光溢彩,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像極了......他們大婚時,她戴的那支。

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買下了它。

他想,等到一切塵埃落定那日,他要親手,為她簪上。

告訴她,他心中唯一的妻,從始至終,都隻有她一人。

告訴她,之前,他是怕那些亂黨會對她不利,纔不得不將她送去女貞山,那個看似羞辱,實則最安全的地方。

直到,眼看最近就要事發,他又怕那些人狗急跳牆,會用她來威脅自己,才又將她接了回來,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卻不想......

想著之前為了大業對愛妻的一次次傷害,顧硯行心如刀絞。

但好在......一切都快要結束了。

懷揣著那支沉甸甸的金簪,他回到了府邸。

一步步,朝著薑晚煙居住的月苑走去。

還未走近,他便覺得有些不對。

平日裡,月苑外總有幾個丫鬟婆子伺候著,可今日,卻連個鬼影都沒有,安靜得可怕。

他心中一凜,放輕了腳步,悄無聲息地靠近。

正要踏進院門,兩道壓得極低,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從半掩的窗戶裡,傳了出來。

竟是薑晚煙和她那個貼身丫鬟。

隻聽那丫鬟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諂媚的討好:

“郡主,您就放心吧!奴婢都打聽清楚了,後院那場火,燒得可大了!

火勢起來的時候,那些下人怕引火燒身,沒一個敢上前的!”

緊接著,是薑晚煙那帶著得意與快意的聲音:

“這麼大的火,想必......是燒成灰了吧?”

丫鬟立刻接話:“那是自然!就算沒燒成灰,那麼大的濃煙,也活活把她熏死了!

郡主,這下您可算是高枕無憂了!”

“哼,算她識趣。”薑晚煙的聲音裡,是毫不掩飾的惡毒與輕蔑,“自己縱火死了,也算了,卻小叔一樁心事,免得在我登基為帝,與小叔喜結連理時,多加為難......”

燒成灰。

死。

為難。

轟——!

後麵的話,顧硯行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他甚至忘了思考,憑著本能,一腳踹開了那扇緊閉的房門!

“砰——!”

門板應聲而倒。

屋內的兩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一怔,臉色在一瞬間驟變。

顧硯行地盯著屋內那兩個花容失色的女人。

看著她們,一步一步逼近。

一字一句:

“你們在說什麼?”

“誰死了?”

10

話落,薑晚煙被狠狠扼住脖子,僵住了。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還是她身邊的丫鬟反應快。

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瘋狂磕頭: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都是......都是奴婢夜裡飲多了果子酒,在這胡言亂語!”

“你胡言亂語?那你的主子應該是清醒的吧。

顧硯行說著,緩緩地,蹲下身,與昔日視若珍寶的侄女平視,“清醒的告訴我,我的夫人沈月卿在哪,嗯?”

“小叔叔,我......我也不知道叔母在哪兒啊......”

薑晚煙被他眼中那駭人的殺意嚇破了膽。

可這次,男人卻沒再安撫她,動作溫柔地按上她的雙手,咻的一擰——

“哢嚓!”

“晚晚,我從小看著你長大,你一說謊,眼珠子就會往左下角瞟。”

溫柔地盯著她的眼睛,“告訴我,她在哪兒?”

“哢!”

“哢嚓!”

久不得到滿意的回答後,越來越清脆的哢嚓聲響起。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被擰斷多少節骨頭後,薑晚煙終於崩潰了。

她再也裝不下去,尖叫:“死了!”

“對!死了!我之前是讓下人騙你的,沈月卿那個賤人,她早就死在昨天那場大火裡了!屍骨無存!!”

話落,麵前的男人他猛地站起身。

他抓住每一個遇到的下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夫人呢?!夫人呢?!說!她在哪裡?!”

那些下人,被他狀若瘋魔的樣子嚇得瑟瑟發抖。

有人戰戰兢兢地遞來一根簪子。

“回......回大人......昨日的火勢已經太大了......隻......隻從廢墟裡,找到了半截燒焦的簪子......”

末了,那半截被燒得漆黑,卻依舊能看出是鳳凰形狀的金簪,被嚇人,被那人試著遞過來。

娶卻不想,簪頭觸碰到顧硯行手上時,

一口腥甜的血氣,再也壓抑不住,猛地從他喉間噴湧而出!

他重重倒了下去,與此同時,那根屬於妻子最後遺物的金簪。

從他的手心滑落,四分五裂。

“砰——!”

......

再醒來,似在夢中。

他躺在自己的臥房裡,夕陽冷淡,一片昏黃,有人坐在昏黃的光暈裡絮絮叨叨。

“小叔叔,雖然你傷了我,但看在你守了我那麼多年的份上,晚晚先饒了你這一次。

等晚晚成了女帝,就能把你納入後宮......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說著,她伸出手,想去撫摸他的臉。

“啪!”

一個清脆響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她的臉上。

薑晚煙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不知何時做起來的人。

麵色一下子變了。

所有的委屈憤怒,在這一刻,儘數爆發。

“你打我?!”

她尖叫道,“顧硯行!你為了一個死人打我?!

你彆忘了我的身份!等我父親的門客起事成功,你今日這般對我,就不怕被清算嗎?!”

清算?

確實是屢試不爽的籌碼。

可顧硯行,卻隻是低低地笑了。

伸手比劃了一個手勢,下一秒,無數的馬蹄聲響起。

上百名身披重甲的禁衛軍,如潮水般湧了進來。

手中明晃晃的刀劍,瞬間便將整個屋子,圍得水泄不通!

為首的,是禁軍統領,李將軍。

他對著顧硯行,抱拳行禮。

“顧大人,幸不辱命。”

“宮內外所有亂黨,已儘數拿下!”

11

“你們......”

薑晚煙看著那些明晃晃的刀尖,腿一軟,徹底癱倒在地。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顧硯行。

她不是傻子,短暫的恍惚後,指著那個她一直以為是靠山的男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你......你是陛下的人?”

“為什麼......!”

見他完全不否認,薑晚煙徹底崩潰了。

“小叔叔,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們......我們不是相愛過嗎?”

“你忘了你對我有多好了嗎?你為我贏燈籠,為我斥責沈月卿,為我......做了那麼多事!

那些......那些都是假的嗎?!”

“相愛?”

顧硯行終於開了口。

他低頭,看著腳邊這個還在做著春秋大夢的女人。

“我顧硯行此生,愛過的人,從始至終,都隻有沈月卿一個。”

隻有她一個。

說罷,壓抑已久的透過指縫,甚至幾乎乾涸的眼眶中不停淌出。

一片模糊中,他忽然想起,剛成婚那年的夜晚,也是一場雪糊了他滿臉。

他從宮裡議事回來,一進門,卻看見她抱著一床厚厚的被子,蜷縮在門廊下。

小臉凍得通紅,已經睡著了。

他心疼得無以複加,將她打橫抱起。

她在他懷裡驚醒,看到他,先是委屈地癟了癟嘴,隨即又獻寶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東西。

“烤紅薯!我怕你回來晚了會餓,特意去街口王大爺那兒買的,還熱著呢!”

她仰著頭,一雙眼睛在夜色裡亮晶晶的,像落滿了星星。

那一刻,他覺得,所有的疲憊與算計,都在她這純粹的笑意裡,煙消雲散。

他接過那隻溫熱的烤紅薯,卻沒有吃,隻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傻瓜,”他低頭,吻了吻她冰涼的額頭,“下次不許再等了,會著涼的。”

她卻隻是笑,將頭埋在他懷裡,甕聲甕氣地說:“等你回來,家裡纔算完整呀。”

家......

他親手毀了他們的家。

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他強撐著最後一口氣,踉踉蹌蹌地,朝著後院那片早已化為焦土的廢墟走去,大計告落,如,今他唯一想做的事。

就是去收斂她的屍骨。

哪怕隻是一捧灰燼,他也要將她帶回來,好好安葬。

可上天似乎是連這點憐憫都不留給他,顧硯行始終找不到沈月卿的屍骨。

一日,兩日,三日,四日......

不知多少日過去了,就在顧硯行找到瘋魔,整個人近
乎崩潰時。

一個念頭突然閃過他的腦海,都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如果一直沒有尋到她的屍骨,那會不會......

會不會他的月卿還活著?!

12

沈月卿睜眼時,聞到一縷清苦的藥香。

身下的被褥柔軟,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

“卿卿......我的卿卿,你醒了?”

一道帶著哭腔的女聲在耳畔響起。

沈月卿緩緩轉過頭,看見床邊坐著一對中年夫妻。

他們正一臉淚痕地看著她。

婦人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淚水漣漣:“我的兒,是娘對不住你,是娘沒有看好你,才讓你受了這麼多年的苦......”

一旁的中年男人也紅了眼眶。

聲音哽咽:“當年爹爹外放上任,途中遭遇流寇,兵荒馬亂中與你走散......”

“這些年,我們沒有一日不在找你。”

“幸好,幸好蒼天有眼,讓我們能重逢......”

沈月卿怔怔地聽著,像是聽著彆人的故事。

爹孃......

多麼遙遠的詞。

她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可當那雙手覆上她的額頭時,她還是沒忍住,滾下了一滴淚。

沈月卿在沈家暫居的宅子裡養了月餘。

沈父官職不高,俸祿微薄,宅子不大,用度也遠不如顧府奢華。

可在這裡,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何為“家”。

沈母會親手為她熬粥,一勺一勺地喂她,絮絮叨叨地講她兒時的趣事。

沈父不善言辭,卻會跑遍整個京城,隻為給她買回她幼時最愛吃的桂花糖糕。

她被剃去的頭發漸漸長出青茬,沈母便日日為她梳理,心疼地唸叨:

“我們卿卿的頭發,比天上的雲還要軟呢。”

身上的傷痕也在父母的精心照料下,慢慢結痂,淡去。

這天,沈母為她梳好發髻,看著銅鏡裡女兒日漸恢複血色的臉,既欣慰又心酸。

“卿卿,往後的日子,你有什麼打算?”沈母試探著問,“顧家那邊......你還想回去嗎?”

聽到顧家二字,沈月卿的眼神冷了一下。

許久才慢慢道:“不想了。”

“”前塵舊事,於我而言,不過一場噩夢。夢醒了,便算了。”

沈母鬆了口氣,又小心翼翼地問:“那......成婚的事呢?”

“女兒家,總要有個依靠纔好。你爹爹同僚家有幾個不錯的後生......”

“娘,”沈月卿打斷了她,“我現在......不想想這些。”

她垂下眼眸,看著自己傷痕未褪儘的手腕。

“姻緣之事,隨緣吧。”

她曾以為顧硯行是她一生的依靠,可那座山,塌得那樣決絕。

情愛二字,早已傷透了她。

沈母見她神色黯然,也不再多言,隻歎了口氣,將她攬入懷中。

日子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著,沈月卿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起來。

這日,她正陪著母親在院裡侍弄花草,門房卻匆匆來報。

“老爺,夫人,門外......門外有位新科探花郎求見!”

沈仲安夫婦皆是一愣,他們這樣的小官,何曾與這等天子門生有過交集?

“快請!”

不多時,一個身著探花官袍的年輕男子便被請進了正廳。

男子身形挺拔,麵如冠玉。

沈月卿隻是不經意地抬眸一瞥,整個人卻愣在了原地。

是他。

那是她還在青樓的日子,日複一日的絕望幾乎將她壓垮。

有天午後,她推開窗透氣,正對上一雙眼睛。

樓下街角,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的窮書生,正仰頭望著她。

四目相對,他當場就愣住了,手裡的書卷“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他就那麼呆呆地,盯著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被同伴拉走。

後來有一日,老鴇突然領著他上了樓。

他將一袋沉甸甸的銅板放在桌上,說是靠抄書攢下的錢,要見她一麵。

沈月卿心下戒備,以為他與其他恩客無異。

可那一整晚,他什麼都沒做。

他隻是侷促地坐在桌子對麵,要了一壺最便宜的茶,然後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一看就是一夜。

天快亮時,他才起身,對她深深一揖。

“在下徐子謙,即將赴京趕考,此番前來,並無他意,隻是想......再見姑娘一麵。”

“此後,便不來了。”

說完,他便轉身走了。

沈月卿當時還想:好奇怪的人。

那件小事,本是她黑暗生涯裡一抹微不足道的亮色,早已被後來的苦痛掩埋。

卻不想,今日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他已不是當初的窮書生,而是前程似錦的新科探花。

而她,也不是那個任人踐踏的青樓女,而是知縣之女。

徐子謙對著沈仲安夫婦行過大禮,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一如當年,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虔誠。

他薄唇微動,聲音清潤又沉穩。

“沈姑娘,彆來無恙。”

13

一句“彆來無恙”,叫他說得意味深長。

沈月卿垂下眼,避開他灼熱的視線,“探花郎......客氣了。”

沈仲安夫婦都是過來人,哪裡看不出這位年輕俊彥眼中,對自家女兒那藏不住的情愫。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已有了計較。

沈母笑著上前,熱情地招呼道:“哎呀,徐大人快請坐,真是稀客!”

“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把我珍藏的雨前龍井拿出來待客!”

沈父會意,一拍腦門:“對對對,看我這記性!”

“卿卿,你替爹孃好好招待徐大人,我們去去就來!”

話音未落,二老便一前一後,腳下生風似的溜進了後堂。

獨留下沈月卿和徐子謙二人,在廳中相對而坐。

一時間,空氣中隻剩下茶水氤氳的微響。

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

還是沈月卿先開了口,她不知他此番登門的來意,隻能客套地問:“不知徐大人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徐子謙看著她,臉有些紅。

“沈姑娘,不必如此生分,叫我子謙便好。”

他頓了頓,似乎在鼓起勇氣,聲音也比方纔低了幾分。

“我......我其實,是特意來尋你的。”

“那年在窗下見你一眼,回去後,便再也忘不掉了。”

字字清晰地敲在沈月卿的心上。

“我抄了三個月的書,才攢夠了見你一麵的銀錢。”

“那晚之後,我之所以沒再來,並非......並非我薄情。”

他臉上浮起一絲窘迫的紅暈,“實在是囊中羞澀,那一麵,已耗儘了我所有。”

“我便想著,隻有金榜題名,纔有資格再站到你麵前。”

“等我高中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回去尋你,可那裡的人卻說,你早就被一位貴人贖走了,不知去向......”

“我找了許久,直到前些時日,才無意中打聽到沈大人的府上......”

沈月卿靜靜地聽著,心中五味雜陳。

她從未想過,自己那段最不堪回首的歲月裡,竟還有人這樣記掛著她。

她抬起頭,“為什麼要找我?”

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力氣,找一個早已跌落塵埃的青樓女子?

徐子謙迎上她的目光,眼神無比認真,甚至帶著一種少年人獨有的執拗。

“那一麵後,我便在心中立誓。”

他一字一頓,“要再見你,許許多多麵。”

許許多多麵......

這簡單幾個字背後的深意,沈月卿瞬間了悟。

一股熱氣從脖頸直衝上臉頰,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彆開了臉,心跳如擂鼓。

就在這滿室旖旎,情意漸濃之時——

“哎喲!”

“咚!”

後堂的門簾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和重物倒地的悶響。

緊接著,沈父沈母便灰頭土臉地從門後摔了出來,兩人狼狽地疊在一起。

沈母揉著腰,嗔怒地捶了沈父一下:“都怪你,非要擠著聽,把我給絆倒了!”

沈父吹鬍子瞪眼,也不甘示弱:“胡說!明明是你自己腳下不穩,還賴我!”

“......”

看著眼前這一幕,沈月卿臉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徐子謙也是一愣,耳根也悄悄地紅了。

四目相對,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窘迫和忍俊不禁。

最後,都忍不住低頭笑了。

那一點點曖昧的尷尬,就這樣被父母笨拙的關愛,化作了心照不宣的暖意。

自那日後,沈家的門檻,便時常被這位新科探花郎踏過了。

他不再空手而來,有時是帶來幾卷新出的時興話本,有時是城東那家最好吃的點心。

有時,隻是一支從路邊折下的,還帶著露珠的野花。

他不善言辭,卻總能最笨拙地關心她。

人非草木,沈月卿再無法忽略他眼中的情誼。

於是三月後,便傳出了訂婚喜訊。

三書六禮,按部就班地走著。

當兩家的庚帖鄭重交換後,徐子謙登門的次數,便愈發頻繁了。

他不再隻是隔著桌案,客套地飲茶。

有時,他會帶來幾本有趣的孤本,與她在書房裡一坐便是一個下午。

兩人各自看書,偶一抬頭,視線在空中交彙。

便相視一笑,一切儘在不言中。

有時,他會在她侍弄花草時,笨拙地跟在一旁幫忙。

結果不是澆多了水,就是碰掉了一片葉子,惹得沈月卿嗔怪又好笑。

這日午後,兩人正在院中對弈。

沈月卿見他眉宇間似有倦色,便隨口問道:“子謙,今日在翰林院可還順遂?瞧你似乎心事重重。”

徐子謙執著黑子的手一頓,抬眸看了她一眼,

“朝中出了件大事。”

他聲音壓得很低:“廢太子意圖謀反,昨夜已被新帝下旨圈禁,其黨羽數百人,儘數伏誅。”

沈月卿心中微驚,她雖不問世事,卻也知曉這其中的腥風血雨。

徐子謙繼續說道:“而揭發此事的......是如今的大理寺卿。”

“顧硯行。”

13

聽到這個名字,沈月卿執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

耳邊的聲音卻還在繼續:“原來,他早就是新帝的人。”

“這些年與廢太子一黨來往,不過是奉了密令,臥薪嘗膽。”

“為的便是將那些亂臣賊子一網打儘。”

“如今他立下不世之功,陛下龍顏大悅,賞賜無數,加官進爵......”

說到這裡,徐子謙的語氣帶上了一絲費解。

“隻是......這位顧大人如今雖是大功一件,人卻像是瘋魔了一般。”

“他拒絕了所有封賞,隻求陛下準許他調動京衛。”

“這幾日,正帶著人把整個京城翻了個底朝天,也不知在尋什麼......”

沈月卿始終沒有說話。

他是在尋她嗎?

或許吧。

可那又與她何乾呢。

京郊的桃花開了,漫山遍野,徐子謙尋了個休沐日,帶她出城踏青。

遊人如織,他始終走在她身側。

用手臂為她隔開擁擠的人潮,將她穩穩地護在自己的方寸之地。

路過一個小攤,上麵擺著些粗糙的木簪。

他拿起一支桃花木簪,雕工簡陋,卻憨態可掬。

沈月卿看了一眼,搖搖頭:“太......孩子氣了。”

“我覺得,很襯你。”

徐子謙卻不由分說,微微俯身。

動作輕柔地將那支木簪,簪入了她的發間。

沈月卿看著他眼中的自己,鬢邊彆著一朵笨拙的桃花,

終於......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感情在這樣一日日的相處中,水到渠成。

桃花謝了,夏荷又開。

很快,便到了他們大婚的日子。

大婚之日,天色
微明,喜樂便已在沈家小院悠悠響起。

沈母一夜未眠,紅著眼眶,一遍遍為沈月卿整理著鳳冠霞帔,口中絮絮叨叨,說的卻都是顛三倒四的囑咐。

“我的兒......往後,往後要好好的......”

“子謙是個好孩子,你莫要耍小性子......也要記得,受了委屈,爹孃永遠是你的靠山......”

說著說著,她便泣不成聲,淚水濡濕了女兒的嫁衣。

一向不苟言笑的沈父,也背過身去,偷偷抹著眼角。他將女兒微涼的手,鄭重地放進徐子謙溫熱的掌心,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啞。

“子謙,我沈家沒什麼能給你,隻這一個女兒,是我們的心頭肉。今日,我便將她......托付於你了。”

徐子謙握緊了那隻手,對著二老深深一揖,許下了一生一世的承諾。

“嶽父嶽母放心,子謙此生,定不負月卿。”

雙喜臨門,沈家的小院辦起了流水席,熱鬨了整整一天。

徐子謙在翰林院的幾位同僚,也親來道賀。

沈月卿換上了一身大紅嫁衣,端坐在堂前,被沈母和幾位熱心的街坊簇擁著。

聽著一聲聲真摯的恭喜,臉上是發自內心的恬淡笑容。

她看著堂前,正與同僚們舉杯言歡的丈夫,眼底漾起一片溫柔的水光。

然而,就在這份喜悅達到頂峰之時——

“砰!”

院門,被人一腳踹開,滿院的喧鬨戛然而止。

上百名大理寺官差如潮水般湧入,身著玄色官服,手持佩刀,煞氣凜然。

瞬間便將這個小小的院落,圍得水泄不通。

賓客們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四散奔逃。

徐子謙臉色煞白,第一時間衝過來,將沈月卿死死護在身後。

“你們是什麼人?!光天化日,強闖民宅,還有沒有王法!”

無人應答。

官差們緩緩分開一條通路。

一道修長的身影,踏著滿地的狼藉,緩步走了進來。

他尚一身玄色金絲暗紋的官袍,玉帶束腰,華貴無雙。

而她剛剛成婚的夫君,卻被兩名官差死死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沈月卿看清來人的臉,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顧硯行。

他瘦了許多,俊美的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眼中布滿了血絲。

他獨站於官差之前,用要將她拆吃入腹的眼神,凶戾地掃過她,繼而卻笑了。

“月卿,”他開口,聲音沙啞:“我找到你了。”

14

沈月卿的身子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顧硯行的目光,緩緩從她煞白的臉上,移到了她身上那身刺目的嫁衣上。

他臉上的笑意更冷了。

他一步步走近,無視了她眼中的恐懼和恨意。

最後,停在她麵前,居高臨下地,一字一句地問。

“你要嫁給他?”

“與你無關。”

迎上他布滿血絲的眼,一字一句地重複:“顧大人,我與你,早已恩斷義絕。”

“恩斷義絕?”顧硯行低聲咀嚼著這幾個字,向前逼近一步,

“月卿,你再說一遍。”

沈月卿被他身上迫人的氣勢逼得後退,卻被身後掙紮起身的徐子謙死死護住。

“顧大人!”徐子謙雖被官差按住,脊梁卻挺得筆直。

“下官乃新科探花,今日乃我大喜之日。你濫用私權,強闖官員府邸,挾持命婦,就不怕禦史彈劾嗎!”

“彈劾?”

顧硯行甚至沒看徐子謙一眼,目光始終鎖死在沈月卿臉上。

“在本官麵前,誰敢妄議王法。”

他伸出手,想去碰沈月卿的臉。

沈月卿猛地偏頭躲開,眼中的厭惡毫不掩飾。

“顧硯行。”她連大人都懶得再稱呼。

“沈月卿已經死了,我如今,是徐子謙的妻。”

“妻?”顧硯行嗤笑一聲。

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劍,瞬間橫在了徐子謙的脖頸上,隻差一寸,便能割破對方脆弱的喉嚨。

“啊!”

沈母嚇得驚叫一聲,癱倒在地。

顧硯行用劍鋒在徐子謙的脖子上,壓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月卿,”他看著她,“不要逼我。”

“不要逼我,在你的大喜之日,染上他的血。”

“你!”

沈月卿渾身都在發抖。

她看著那道血痕,看著徐子謙擔憂的眼,看著父母絕望的臉。

她好不容易纔擁有的家,她好不容易纔得到的安寧......

就要這樣,毀於一旦嗎?

她可以死,可他們都是無辜的。

“我跟你走。”她對顧硯行說,“你放了他。”

顧硯行眼底的瘋狂,這才緩緩褪去幾分。

他收回劍,還劍入鞘,對身後的官差冷冷下令:“來人,帶夫人回府。”

“月卿!”

徐子謙被死死按住,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被另一個男人,從自己眼前奪走。

沈月卿沒有掙紮。

她隻是在被官差帶走時,最後看了一眼眾人。

看到了被掀翻的酒席,看到了驚恐的賓客,看到了地上她新婚夫君那雙絕望不甘的眼。

她緩緩閉上眼,一行清淚,從眼角滑落。

顧硯行看著她臉上的淚,神色複雜,卻終究沒有再開口,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馬車一路疾馳,將沈家小院的煙火氣,遠遠拋在了身後。

馬車停在了顧府前。

沈月卿被帶回了他們曾經的臥房。

這裡的一切,還維持著她離開時的模樣,

顧硯行遣退了所有人,關上了門。

14

他沒有靠近,隻是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貪婪地描摹著她的輪廓。

“月卿,”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我知道你恨我。”

“但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他深吸一口氣,“薑晚煙,她是廢太子唯一的血脈。”

沈月卿聞言,眼神微動,卻沒有回頭。

“我早已投誠新帝,這些年,一直在暗中蒐集廢太子餘黨的謀逆罪證。”

“薑晚煙的存在,是他們手中最大的籌碼,也是我......接近他們的關鍵。”

“我將你送去女貞山,並非是要折磨你,而是為了護著你。”

“後來謀反在即,我怕他們狗急跳牆會對你不利,才將你接了回來。”

“把你放在我眼皮子底下,薑晚煙她纔不敢真的殺了你。”

“我不是故意要那樣對你......”

他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將所有的殘酷都歸結為身不由己的苦衷。

“那場大火後,我找了你三個月,我以為......我以為你真的死了。”

說著,他聲音裡帶上了濃重的鼻音,眼眶紅得駭人。

“我把整個京城都翻了過來,久到......我以為我真的失去你了。”

“但幸好......”

上前一步,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抱住她。

“月卿,跟我回去,我們......”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她嫁衣的那一刻,沈月卿終於動了。

毫不猶豫的側過身,甩開,“重要嗎?”

顧硯行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愣住了,像是沒聽懂她的話:“......什麼?”

“我說,”沈月卿緩緩轉過身,第一次正視他。

大笑,“你說的這些,還重要嗎?”

“當然重要!”顧硯行急切地繼續,“是我......”

沈月卿打斷了他,

“顧硯行,你所謂的保護,是將我扔進海裡,洗刷九十九次。”

“你所謂的權宜,是命人抽我九十九鞭,看著我躺在血泊裡,卻轉身去哄另一個女人。”

聲音不自覺的帶上一抹哽咽。

“你的苦衷,你的大義,你的謀劃......都與我無關。”

“我隻知道,那個曾許諾要護我一生的男人,早就沒了。”

她看著他瞬間煞白的臉,扯出一抹譏諷的笑。

“所以,這些不重要了。”

“月月......”

最後一個字落下,顧硯行踉蹌著後退一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他以為,隻要說出真相,她就會明白,就會原諒。

可他忘了,被刀捅
進去,再溫柔地拔出來,傷口......

依然在流血。

“可明明不改是這樣的......”他喃喃自語,眼中滿是慌亂,“月卿,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

“我們?”

“顧硯行,你和我,早就沒有我們了,應該知道的。”

她抬起手,將發間那支桃花木簪扶正,動作溫柔而珍視。

“我現在,有夫君了。”

“他叫徐子謙。”

顧硯行瞳孔驟縮,失神地重複著這個名字,

“徐子謙......那個新科探花?”

他當然知道這個人。

在他瘋了一般搜尋她的那三個月裡,他幾乎查遍了京城所有人。

這個窮書生的名字,曾在他卷宗的末尾,一晃而過。

渺小得不值一提。

可如今,這個不值一提的人,卻成了她口中的“夫君”。

“我不準。”

不知過了多久,顧硯行眼中的慌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
乎瘋狂的偏執。

“我不可能看著你,和彆人成婚。”

他上前一步,“沈月卿,你是我的妻子。”

沈月卿沒有掙紮,隻是任由他捏著。

“顧硯行,你似乎忘了。順天府的卷宗上寫得清清楚楚,顧府夫人沈氏,早已喪身火海,屍骨無存。”

“一個死人,又何來夫家?”

15

“你......”顧硯行被她堵得啞口無言。

他所有的權勢,所有的威逼,在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麵前。

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鬆開了手,敗下陣來。

“月卿,彆這樣對我。”他聲音裡帶上了哀求。

“我會彌補你,我發誓,我會用我餘生所有,來彌補你......”

從那天起,顧硯行便開始了笨拙的討好。

他記得她愛吃甜食,便命小廚房流水似的送來京城各色糕點,堆滿了整張桌子,甚至親手端到她麵前。

“這是你最愛吃的桂花糖糕,嘗嘗?”

沈月卿看都未看一眼。

那些糕點,便從溫熱放到冰涼,最後被原封不動地撤了下去。

他記得她愛美,便搜羅來天下最名貴的珠寶首飾,

“月卿,你看,這像不像我們大婚時,你戴的那支?”

沈月卿終於有了反應。

她轉過頭,看著他,“我不想要這些。”

“那......那你想要什麼?”顧硯行哀哀地看她,

“隻要你說,隻要我能做到,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為你摘來!”

沈月卿看著他,沉默了許久。

就在顧硯行以為她永遠不會回答時,她卻看著他開口了。

“我曾經想要的,是一盞上元燈會的兔子燈。”

顧硯行心口一窒。

“可你,把它贏給了薑晚煙。”

“顧硯行,”她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模樣,最後說道,“我想要的,你都給了彆人。”

“而我現在想要的,你給不了。”

沈月卿看著他,眼中是無儘的疲憊,“我想要回家。”

回家。

回到那個雖然不大,卻有爹孃疼愛,有夫君等候的,沈家小院。

顧硯行站在原地,如遭雷擊。

他終於明白。

他可以給她富貴榮華,可以給她權勢滔天。

唯獨給不了的,是放她自由,讓她......回到另一個男人身邊。

同一時刻,朝堂之上,暗流洶湧。

新科探花徐子謙,聯合數十名禦史言官,一封封彈劾的奏摺飛入禦書房。

狀告大理寺卿顧硯行,濫用私權,強搶民婦!

15

一時間,曾經因平叛之功而聲望頂天的顧大人,成了眾矢之的。

新帝坐在龍椅之上,看著底下吵得麵紅耳赤的臣子,臉色陰沉。

可身處風暴中心的顧硯行,卻像個沒事人一樣。

他每日照常上朝,對所有攻訐置若罔聞,下了朝,便徑直回府,來看沈月卿。

他看得她更緊了。

府中的下人被悉數換掉,臥房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密不透風。

這日,天氣晴好,惠風和暢。

顧硯行不知從哪聽來的法子,說女子悶在房中久了會傷身,便執意要帶她去京郊的靜心湖泛舟。

湖上,顧硯行親自為她剝著蓮子,將那一點點苦澀的蓮心細細剔除,再送到她唇邊。

“月卿,嘗嘗,很甜。”

沈月卿隻是漠然地看著窗外,任由他舉著手,姿態卑微。

氣氛僵持間,一艘快船急急駛來,船頭站著顧硯行的心腹。

“大人,宮裡來人了,陛下急召!”

顧硯行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煩躁。

他看了看沈月卿,終究還是沒違抗君令,“你在這裡等我,哪裡都不許去。”

他放下蓮子,不放心地叮囑道,“湖心寺的素齋不錯,若悶了,便讓她們陪你去拜拜佛。”

他留下十數名護衛,這才登船離去。

湖心寺,香火鼎盛。

沈月卿在護衛的簇擁下,走進大雄寶殿。

她跪在蒲團上,對著滿麵慈悲的金身佛像,卻一個字也念不出來。

她曾信佛,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可如今,她隻覺得滿堂神佛,不過是冷眼看儘世間苦難的泥塑木偶。

正失神間,一個熟悉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側。

“月卿。”

沈月卿渾身一震,猛地回頭。

徐子謙!

他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避開了所有護衛的眼線,來到了這裡。

他瘦了許多,眼中滿是血絲和擔憂。

見了她,卻還是先露出一抹安撫的笑。

“我沒事。”他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

“我一定會想辦法帶你走,你再等等我,再等等......”

“你......”沈月卿看著他憔悴的模樣,心疼不已,“你彆做傻事,他現在權勢滔天,你鬥不過他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徐子謙還是那麼溫柔的看她,“月卿,你聽我說,我已經聯合了朝中......”

“我不要你為我冒險,”沈月卿急得抓住了他的衣袖,

“子謙,你答應我,照顧好自己,注意安全,好不好?”

她望著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關切和情意。

徐子謙看著她,眼眶一熱,正要開口......

一道冰冷的聲音,卻在兩人身後響起。

“你們在說什麼?”

16

沈月卿和徐子謙的身體,瞬間僵住。

他們緩緩回頭,隻見顧硯行正站在殿門口。

他不知何時去而複返,一身官袍還未換下,臉上沒什麼表情,可那雙眸子,卻黑沉得像是能滴出墨來。

他原本在去的路上,越想越不安心,總覺得心口發慌,便不顧君令,折了回來。

卻正好,撞見了這一幕。

他的妻子,正和另一個男人,在佛前執手相看,情意綿綿。

他一步步走進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兩人緊繃的心絃上。

最後,停在他們麵前。

他看著徐子謙,一字一頓,“徐探花,膽子不小。”

“竟敢私會本官的......夫人。”

話落,幾乎是下意識的,沈月卿張開雙臂,死死地護在了徐子謙身前。

卻不想,這個動作像一盆滾油,直接澆在了顧硯行的妒火上。

男人幾乎是立刻笑了。

笑意卻未達眼底,隻剩下冰冷的戾氣。

“好,好得很。”

話音未落,他猛地欺身上前,一拳砸在了徐子謙的臉上!

“子謙!”沈月卿驚撥出聲。

徐子謙被打得偏過頭去,嘴角瞬間溢位血沫,可他卻連哼都沒哼一聲。

他擦去血跡,推開護著他的沈月卿,一向溫潤的眼眸此刻也染上了怒火,

“顧硯行,你這個卑鄙小人!”

說完,他也揮拳打了回去。

兩個同樣身姿挺拔的男人,就這樣在扭打在了一起。

徐子謙雖是文人,卻也有一身傲骨,可他又如何是常年習武、盛怒之下的顧硯行的對手。

不過十數招,他便被顧硯行死死地壓製在地。

“鏘——”

顧硯行抽出腰間的佩劍,冰冷的劍鋒,再次抵上了徐子謙的喉嚨。

那雙黑沉的眸子裡,是毫不掩飾的,冰冷的殺意。

“不要!”

沈月卿的心跳幾乎停止了。

她瘋了一般地環顧四周,想要尋找什麼東西來阻止他。

然後,她看到了供奉在佛前的淨
瓶。

來不及多想,她抄起那尊沉甸甸的瓶子,,用儘全身的力氣,朝著顧硯行的後腦,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的一聲悶響。

顧硯行舉著劍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無數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額角,緩緩流下,

他轉過頭,眼神難以置信。

“你為了他......”他聲音嘶啞,
“傷我?”

沈月卿害怕得渾身都在發抖,可她手卻依舊死死地攥著碎片。


乎恐懼的眼神,徹底刺痛了顧硯行。

他看著她,看了許久許久。

久到眼中的殺意,一點點地褪去,最終,化作自嘲。

他終究,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他緩緩地站起身,將劍還鞘,對著殿外的護衛,冷冷地吐出幾個字。

“把他,關進大理寺天牢。”

“不!顧硯行你放了他!”沈月卿淒厲地喊道。

顧硯行卻不再理會。

他走上前,無視了她手中那可笑的武器,一把奪過,扔在地上。

然後,不顧她的尖叫和掙紮,粗暴地將她打橫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佛堂。

回到府邸,他一腳踹開臥房的門,將她狠狠地摔在床榻上!

17

柔軟的床褥,像一個巨大的、吞噬人的漩渦。

顧硯行欺身而上,猩紅的眼眸裡,再不見一絲一毫的理智,隻剩下被嫉妒和痛苦灼燒殆儘的瘋狂。

“你是我的......你永遠都是我的......”

他喃喃著,俯下身,滾燙的呼吸落在沈月卿的頸側。

衣帛撕裂的聲音,尖銳而刺耳。

沈月卿沒有再尖叫,也沒有再掙紮。

在那隻手即將探入她最後一層底線時,她猛地拔下了頭上那支,他曾送給她的鳳凰金簪。

然後,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用那尖銳的簪尾,狠狠劃過自己雪白的皓腕!

鮮血,瞬間湧出。

那抹刺目的紅,像一道驚雷,瞬間劈醒了顧硯行所有的瘋狂。

他猛地停住所有動作,難以置信地看著那道越來越深的血痕。

“不......不要......”

他慌了,徹底地慌了。

這位在朝堂之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理寺卿,此刻像個犯了錯的孩子,連滾帶爬地退開,聲音裡是前所未有的恐懼。

“來人!快傳太醫!快!”

沈月卿的命,被救了回來。

可她的心,卻死了。

從那天起,她便不再進食。

一日,兩日,三日......

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還有些血色的臉頰,迅速凹陷,麵板變得像紙一樣透明,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

顧硯行急得焦頭爛額。

他跪在她床前,端著參湯,聲音嘶啞地哀求:“月卿,吃一點,就吃一點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她置若罔聞。

他命人強行撬開她的嘴,將湯藥灌進去,可下一秒,她便會悉數吐出,直到吐得隻剩下酸水。

無論他威逼還是利誘,她都像一株決意枯萎的花,拒絕任何水分和陽光。

終於,在第七日,當太醫戰戰兢兢地稟報夫人已油儘燈枯時,顧硯行眼中最後一絲溫情,也被耗儘了。

他帶著一身寒氣,走進了臥房。

這一次,他還帶了一個人。

徐子謙。

18

他被兩名獄卒架著,身上穿著囚服,臉上帶著傷,卻依舊身姿挺拔。

“月卿......”

看到床上氣若遊絲的沈月卿,徐子謙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沈月卿也終於有了反應,她掙紮著想坐起來。

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顧硯行:“你......你想做什麼?”

顧硯行沒有回答,隻是命人將一碗黑漆漆的湯藥,端到她麵前。

“把它喝了。”

“彆逼我恨你。”她的聲音氣若遊絲,卻字字泣血。

顧硯行聞言,低低地笑了起來。

“恨?”他看著她,一字一頓,“你要先活著,月卿,才能恨我。”

話音落,他猛地抽出一名獄卒腰間的匕首,在徐子謙驚愕的目光中,手起刀落!

“啊——”

一聲悶哼,伴隨著筋骨被挑斷的沉悶聲響。

徐子謙的右手,廢了。

“不——!”

沈月卿眼前一黑,幾乎暈厥過去。

而顧硯行扔掉匕首,用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上的血跡。

“他還有一隻手能寫字。這隻手能不能保住,月卿,就看你了。”

他將那碗湯藥,再次推到她麵前。

威脅,**裸的威脅。

沈月卿渾身都在抖,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

她看著痛得臉色慘白卻依舊對她搖著頭的徐子謙,再看看眼前這個狀若瘋魔的男人。

她知道,她沒有選擇了。

她端起那碗藥,像是喝著自己的血淚,一口一口,儘數嚥下。

“可以了吧?”她放下空碗,看著他,聲音空洞得像個鬼魂。

顧硯行眼底閃過一絲痛楚,隨即揮了揮手,讓人將徐子謙帶了下去。

他上前,想像從前那樣,將她擁入懷中,安撫她。

“月卿......”

“啪!”

......

半日後,大理寺天牢的案子,最終還是捅到了禦前。

禦書房內,檀香嫋嫋。

新帝看著底下那個一身風霜、麵上甚至帶了抹巴印身影,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顧愛卿,為了一個女人,你鬨得滿城風雨,朝野不寧。值得嗎?”

19

顧硯行垂首而立,不發一言。

“罷了,”皇帝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朕知道你勞苦功高,心裡有怨。這事,朕替你壓下去。隻是......那女子,你便放了吧。”

見他依舊沉默,皇帝有些不耐:“不過一個女人,何至於此?

你若喜歡,朕下旨,從宗室貴女中為你擇十個百個,個個品貌家世俱佳,如何?”

顧硯行終於抬起了頭,卻隻道:

“臣,不要。”

皇帝挑眉,帶上了一絲帝王的審視:“哦?非她不可?”

“非她不可。”顧硯行回答得沒有一絲猶豫。

他頓了頓,聲音沙啞,卻字字清晰。

“陛下,就算不是她,也不會是彆人了。”

說完,他深深一揖,轉身,走出了禦書房。

長長的宮道,空寂無人。

顧硯行踩著自己的影子,一步步往前走,恍惚間,思緒飄回了很久以前。

那是一個雨天,他正在書房處理一樁棘手的案子,眉心緊鎖。

她端著一碗新沏的茶,悄悄走進來,從身後環住了他的脖頸,溫軟的呼吸落在他耳畔。

“又在看這些枯燥的卷宗,眉頭都快擰成一個結了。”

他放下筆,握住她的手,臉上是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笑意:“案子有些棘手,擾到你了?”

“那倒沒有。”

她將下巴擱在他的肩上,好奇地湊過去看那捲宗上的字,“就是覺得,我們家大人認真辦案的樣子,真好看。”

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狡黠的促狹。

他失笑,轉過身,將她攬入懷中,任由她像隻小貓一樣,在他懷裡蹭來蹭去。

窗外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屋內是安然靜謐的暖意。

那一刻,他覺得,擁有了她,便擁有了整個世界的安寧。

......

記憶的暖意,與現實的冰冷,形成了最尖銳的對比。

一陣尖銳的刺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怎麼......就把日子過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他怎麼就把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月卿,逼到瞭如今這步田地?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悔恨,瞬間將他淹沒。

他想見她,立刻,馬上!

他幾乎是奔跑著,衝回了顧府。

府裡,安靜得可怕。

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瘋了一樣地衝向臥房。

“月卿!”

他一腳踹開房門——

屋內的景象,讓他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一張凳子,被踢翻在地。

房梁之上,一道白綾,懸著一個纖弱的身影。

她穿著一身素白的寢衣,烏發垂落,小臉慘白,雙腳......無力地懸在半空中!

20

那一瞬間,顧硯行的世界,天崩地裂。

“月卿!”

......

沈月卿是被一陣劇烈的咳嗽嗆醒的。

窒息的痛苦還殘留在喉間,她睜開眼,看到的不是陰曹地府,而是顧硯行煞白如紙的臉。

死死地抱著她,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的骨頭嵌入自己的血肉。

“月卿......”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語無倫次,像個失而複得的孩子。

沈月卿卻隻是涼涼地看著他,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彷彿剛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的人,不是她。

眼神刺得顧硯行愈發心慌。

他終於忍不住,抓著她的肩膀,嘶聲問道:“你就這麼想死嗎?!”

“為了離開我,你連命都不要了嗎?!”

沈月卿沒有回答。

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自她割腕那日起,顧硯行便收走了房中所有尖銳的物件。

剪刀、簪子、甚至是碎裂的瓷片......

他像個偏執的瘋子,將她身邊一切可能造成傷害的東西都清掃得乾乾淨淨。

他以為,這樣就能留住她。

可他忘了,一心求死的人,一截白綾,一方房梁,足矣。

他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又是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

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暖得讓人有些恍惚。

顧硯行推門進來時,沈月卿正坐在窗邊,望著窗外那棵枯死的枇杷樹,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些日子,她不再尋死,卻也活得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月卿。”

他輕輕地喚了一聲。

她沒有回頭。

他也不惱,隻是緩步走到她身後,將一件繡著精緻海棠花的披風,披在了她瘦削的肩上。

“外麵風大,彆著涼了。”

沈月卿還是沒有反應。

顧硯行沒有看她,隻是自顧自地說道:“徐子謙......我把他放了。”

沈月卿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的手,我也請了宮中最好的太醫為他診治,雖不能恢複如初,但日常書寫,已無大礙。”

他頓了頓,聲音沙啞得厲害,彷彿每一個字,都是從喉嚨裡生生剜出來的。

“他......就在府門外等你。”

21

這次,沈月卿終於有了反應。

直接怔住似的,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彷彿在聽一個天方夜譚。

顧硯行終於抬起頭,對上她震驚的目光。

看著她的眼睛,輕聲,“我原本以為,隻要把你鎖在我身邊,總有一天,你會回頭。”

“可我忘了,被折斷翅膀的鳥兒,即便關在再華美的籠子裡,它嚮往的......也永遠是天空。”

他緩緩地,伸出手,最後一次,替她理了理鬢邊的碎發。

指尖觸碰到她微涼的肌膚,帶來一陣戰栗。

“月卿,”他看著她,眼中是化不開的濃情和......絕望。

“是我錯了。”

“你走吧。”

通往府門的那條青石板路,很長,又很短。

沈月卿一步步往前走,身後,沒有傳來任何聲音。

她沒有回頭。

當那扇朱紅色的沉重大門,在她麵前緩緩開啟時,刺目的陽光,瞬間湧了進來。

陽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靜靜地站在那裡。

徐子謙。

他看著瘦了,又憔悴,可那雙看著她的眼睛,卻依舊明亮。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都化作了眼底洶湧的淚光。

他朝她伸出了手。

沈月卿看著那隻手,再也忍不住,提著裙擺,朝著那束光,飛奔而去。

身後,門樓之上。

顧硯行站在陰影裡,靜靜地看著那兩個緊緊相擁的身影,看著他們攜手離去。

陽光刺得他眼眶生疼。

一滴滾燙的液體,終於從他通紅的眼角,緩緩滑落。

他走了。

沈月卿的世界,終於安靜了下來。

顧硯行沒有再出現,彷彿從她的生命裡徹底蒸發了。

她和徐子謙回到了那個被攪得天翻地覆的小院,重新拾掇起一地狼藉,將日子,過回了最初的模樣。

隻是,顧硯行真的消失了嗎?

沒有人知道,在沈家小院對麵的那個茶樓二層,常年有一個固定的雅間。

一個身著素色常服的男人,日複一日地坐在窗邊,從清晨到日暮。

他看著那個小院,炊煙嫋嫋升起,又緩緩散去。

他看著徐子謙每日出門上朝,傍晚時,步履匆匆地歸家。

他看著沈月卿提著籃子,去街角買最新鮮的青菜,唇邊帶著他從未見過的,恬淡安然的笑意。

他看著她在院子裡種滿了向日葵,金色的花盤,永遠追逐著太陽。

他看著她和徐子謙在葡萄架下對弈,為了一步錯棋,嬌嗔地耍賴。

......

他看著這一切,像一個貪婪的竊賊,偷窺著本該屬於自己的幸福。

大理寺卿的府邸,依舊富麗堂皇,卻寂靜得像一座墳塚。

他再也沒有回去住過。

他寧願守在這方小小的茶樓裡,飲著一杯杯早已冷透的苦茶,隻為能離她的煙火人間,近一點,再近一點。

他不敢出現,不敢驚擾。

他怕自己身上那股早已深入骨髓的陰鬱,會玷汙了她好不容易纔尋回的陽光。

這樣遠遠地看著,便已是他......唯一的救贖。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了兩年。

兩年間,徐子謙憑著才學與正直,在翰林院步步高昇。沈月卿的臉上,也真正有了為人妻的幸福與安寧。

這日,是上元燈節。

街上人潮洶湧,華燈璀璨。

徐子謙牽著沈月卿的手,為她贏下了一盞她最喜歡的兔子燈。

他小心翼翼地將燈遞到她手裡,眼中是滿滿的寵溺:“喜歡嗎?”

沈月卿笑得眉眼彎彎,點了點頭。

恍惚間,她想起了多年前,也是這樣的燈節,另一個人,也曾為她贏下過一盞一模一樣的燈。

隻是,那燈最終,卻照亮了彆人的路。

一絲悵然,轉瞬即逝。

她握緊了身邊人的手,十指緊扣。

過去種種,早已如雲煙。眼前人,纔是她此生的歸宿。

兩人正準備往家走,人群中卻突然爆發出一陣騷亂。

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瘋婦,不知從何處衝了出來,手裡攥著一根磨得鋒利的簪子,口中發出不成調的嘶吼。

“沈月卿!你這個賤人!都是你!是你毀了我的一切!”

22

那張扭曲而又熟悉的臉,讓沈月卿瞬間如墜冰窟。

薑晚煙!

她不是瘋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徐子謙第一時間將沈月卿護在身後,厲聲喝道:“你是何人?!”

可瘋了的人,又哪裡聽得進道理。

薑晚煙眼中隻有沈月卿,那滔天的恨意,讓她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她推開擋路的人群,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朝著沈月卿,直直地撲了過來!

那根鋒利的簪子,在燈火下,閃著淬毒般的光。

“月卿小心!”

徐子謙臉色煞白,想要推開她,卻已然來不及。

沈月卿甚至能看清薑晚煙眼中那瘋狂的血絲,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惡臭。

死亡的陰影,再次將她籠罩。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天神降臨般,不知從何處閃身而出,死死地擋在了她的麵前。

“噗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沉悶得讓人心悸。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

沈月卿怔怔地看著眼前那寬闊的背影。

那根本該刺入她心口的簪子,此刻,正深深地,沒入了那個人的後心。

鮮血,瞬間噴湧而出,染紅了他素色的衣衫,也濺濕了她手中的兔子燈。

男人緩緩地,回過頭。

是顧硯行。

他的臉上,沒有痛苦,反而......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淺淡的笑意。

“月卿......”他聲音微弱,“彆怕。”

說完,他便再也支撐不住,高大的身軀,直直地朝著她,倒了下去。

......

顧硯行沒有死。

但那一簪,傷及心脈,幾乎要了他的半條命。

他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才勉強能下地。身子骨,卻是徹底垮了,再不能像從前那般勞心勞力。

於是,他向陛下遞上了辭呈,辭去了大理寺卿之職。

曾經權傾朝野的顧大人,一夜之間,成了一個無官無職的閒人。

那之後,他又消失了。

直到初雪那天,徐子謙的府邸,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顧硯行穿著一身厚厚的裘衣,臉色蒼白,身形比從前單薄了許多,眉宇間的戾氣也儘數散去,隻剩下沉澱下來的,疲憊與滄桑。

徐子謙將他請入書房,兩人相對而坐,一時無言。

最後,還是顧硯行先開了口,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請求。

“徐大人,我......想見她一麵。”

他看著徐子謙,眼中沒有了從前的倨傲與敵意,隻有平靜。

“就當是......告彆。”

23

在城外的那間茶樓裡,沈月卿再次見到了顧硯行。

隔著氤氳的茶氣,她看著對麵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中五味雜陳。

“你的傷......好些了嗎?”她終究還是問出了口。

“無礙了。”顧硯行笑了笑,端起茶杯,想要掩飾手不受控製的微顫。

他開始聊起過去,聊那些早已被塵封的,溫暖的片段。

“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秋天,你非要學著給我做風箏。”

他的眼中,泛起了一絲溫柔的懷念。

“結果,忙活了一下午,放飛時,卻一頭栽進了泥裡,弄得自己像個小花貓。你還委屈地哭,說再也不理我了。”

沈月卿垂著眼,沒有說話。

“我當時......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他笑著笑著,眼眶卻漸漸紅了。

“月卿,那時候......真好啊。”

他再也忍不住,一滴滾燙的淚,砸進了麵前的茶杯裡,漾開一圈苦澀的漣漪。

他抬起頭,那雙曾經深不見底的眸子裡,此刻隻剩下孩童般的脆弱與哀求。

“我們......真的沒有可能了嗎?”

沈月卿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地,清晰地,吐出每一個字。

“沒有了。”

她迎上他破碎的目光,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

“顧硯行,我已經是彆人的夫人了。”

“我不在乎!”他急切地打斷她,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不介意!月卿,隻要你願意回來,我什麼都可以不在乎!我願意......”

“可我願意嗎?”

沈月卿再次打斷了他。

她看著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靜與認真。

“顧硯行,我不是一件可以被你丟棄,又隨時可以撿回來的東西。”

“我是一個人。我會痛,會冷,也會......愛上彆人。”

“我不願意。”

這三個字,徹底擊碎了顧硯行所有的幻想。

他頹然地跌坐回椅子上,淚流滿麵,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

沈月卿站起身,將一錠銀子輕輕放在桌上。

“顧硯行,”她最後看了他一眼,聲音裡,是最後的,也是唯一的溫柔,“照顧好自己。”

說完,她便轉身,毫不留戀地,走出了茶樓。

門外,風雪正盛。

徐子謙正撐著一把傘,靜靜地等在那裡。

他沒有問任何話,隻是走上前,將她冰冷的手,納入自己溫暖的掌心,為她撐起一片,再無風雪的天地。

茶樓內,顧硯行看著窗外那對相攜遠去的背影,終於,捂著臉,發出了壓抑而又絕望的嗚咽。

......

那之後,悠悠十載,倏忽而過。

顧硯行再未婚娶,也再未見過她。

他奉旨離京,成了一名四處巡查的禦史,山高水遠,風餐露宿。

這一年,他奉命巡查江南學政,來到了一座寧靜的書院。

午後,他在書院的竹林裡,偶遇了一個正在練字的小少年。

少年約莫**歲的年紀,眉清目秀,神情專注,一筆一劃,寫得有模有樣。

不知為何,顧硯行覺得這孩子,格外親近。

他走上前,溫聲指點了幾句。

少年也不怕生,仰起頭,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先生,您懂的好多啊。”

兩人竟相談甚歡。

臨彆時,少年熱情地邀請道:“先生,您若不嫌棄,不如去我家吃頓便飯吧?我娘親做的桃花酥,最好吃了!”

顧硯行心中一動,正要應下,卻聽少年又道:

“我爹爹今日休沐,正好在家。他叫徐子謙,也是翰林院的學士呢!”

24

“......”

顧硯行的腳步,瞬間僵在了原地。

徐子謙......

原來,這是她的孩子。

他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又酸,又澀,又痛。

少年見他臉色不對,有些不解:“先生?您怎麼了?您......認識我爹爹嗎?”

顧硯行緩了許久,才從那巨大的震動中回過神來。

他看著少年那雙像極了她的眼睛,喉頭滾動,最終,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嗯......”

“我與你父親......是故交。”

他不能說認識她。

她如今是徐夫人,家庭美滿,聲譽清白。他不能因為自己,給她帶去一絲一毫的汙點。

“那您更該去我家坐坐了!”少年更高興了。

顧硯行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了。”他蹲下身,最後看了一眼這張酷似她的臉,輕輕地,揉了揉他的頭發,“我還有公務在身,替我......向你父母問好。”

說完,他便起身,有些狼狽地,轉身離去。

他沒有走遠。

他遠遠地,跟在那個小少年的身後。

看著他蹦蹦跳跳地跑進不遠處的一座小院。

看著院門開啟,一個溫婉的婦人,笑著迎了出來,嗔怪地為他拍去身上的塵土。

看著一個儒雅的男子,從屋裡走出,揉了揉兒子的頭,然後,自然而然地,攬住了妻子的肩。

夕陽的餘暉,將一家三口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院子裡,傳來了飯菜的香氣,和著孩子清脆的笑聲。

那是他......窮儘一生,也再無法觸及的,人間煙火。

顧硯行站在遠處的老槐樹下,靜靜地看著,看著......

直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他才終於,緩緩地轉過身,將那滿院的溫暖與幸福,徹底留在了身後。

背影蕭索,卻......再無回頭。

他回京複命,皇帝見他鬢邊已染風霜,於心不忍,準了他一月長假,讓他好生歇息。

他沒有回那座空曠的顧府,而是住進了城郊的一處彆院。

許是江南的故人舊景,勾起了太多前塵。那晚,他喝了很多酒,醉倒在冰冷的臥榻上,沉沉睡去。

那夜,顧硯行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長到,彷彿過完了一輩子。

夢裡,沒有滔天的權勢,沒有陰謀算計。

隻有......明媚得不像話的春光。

他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那時,他還是個剛剛嶄露頭角的大理寺少卿,清冷孤高,不近女色。

直到遇見了那個抱著琵琶,眼神清冽倔強的姑娘。

驚鴻一瞥,誤了終
身。

他替她贖了身,將她安置在一處小巧的彆院裡。

他教她讀書寫字,她為他洗手作羹湯。

日子清淺,卻滿是蜜意。

夢裡,他記得那是個午後,他處理完公務,提前回了家。

一進門,便看見她正趴在書案上,打著瞌睡。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她纖長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溫柔的剪影。

他放輕了腳步,走過去,想為她披上一件外衣。

許是睡得不安穩,她眉頭微蹙,口中喃喃著什麼。

他俯身去聽。

“硯行......”

她在叫他的名字。

那一瞬間,顧硯行覺得,整個心都被填滿了。

他沒有叫醒她,隻是坐在她身邊,靜靜地看著她。

看著她恬靜的睡顏,看著陽光在她發間跳躍。

他就那麼看著,看著,直到夕陽西下,直到她悠悠轉醒。

她睜開眼,看到他,先是一愣,隨即臉頰飛起一抹動人的紅霞。

“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沒有回答,隻是伸出手,將她攬入懷中,緊緊地,像是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

“月卿,”他將頭埋在她的頸窩,聲音裡是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嫁給我,好嗎?”

她在他懷裡,僵住了。

許久,才傳來一聲帶著哭腔的的“嗯”。

他欣喜若狂。

第二日,他便請了京城最有名的官媒,備上厚禮,浩浩蕩蕩地,去了她那座小小的彆院。

沒有權衡利弊,沒有家世考量。

隻有一顆,想要與她共度餘生的,滾燙的心。

他記得,那天,她穿著一身嶄新的藕荷色衣裙,臉上帶著羞澀又歡喜的笑,站在桃花樹下。

風吹過,落英繽紛。

她看著他,眼眸亮得像是盛滿了整個春天。

“顧大人,此番前來,所為何事呀?”

她學著話本裡的樣子,故意逗他。

他看著她,心中漲滿了柔情,鄭重地,從懷中取出一支他親手雕刻的木簪。

“沈姑娘,”他單膝跪地,仰頭望著她,一字一句,無比認真,“在下顧硯行,前來......求娶。”

“願以三書六禮,八抬大轎,許你正妻之位,一生一世,再不相負。”

“不知姑娘,可願應允?”

夢裡的她,沒有說話,隻是笑著朝他伸出了手。

......

“咚咚咚——”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顧硯行從夢中驚醒。

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地喘著粗氣,額上滿是冷汗。

窗外,天光大亮。

心口處,卻是一片空洞的,尖銳的疼。

原來......隻是一個夢。

一個他窮儘一生,也再無法回去的,夢。

“大人,宮裡來人了。”門外傳來隨從的聲音。

顧硯行閉了閉眼,將那滿心的荒蕪與劇痛,儘數壓下。

他起身,整理好衣冠,推開門。

又是那個麵無表情,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過的,巡按禦史。

往後三十年,日子平淡,無悲,無喜。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