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蕪誌 第61章 林夢冉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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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還凝在通天藤的新葉上時,林夢冉已站在蕪園外的竹籬笆旁。他指尖捏著片剛摘的清心草,草葉上的涼意順著指縫漫上來,倒比山澗的溪水更能壓下心頭的躁動。
昨夜執法堂的馬蹄聲在山道上碾過三道轍痕時,他正在藏經閣抄錄《神農百草圖譜》。墨汁在竹簡上暈開的刹那,窗外的風突然捲來縷赤藤燃燒的氣息——那是沈青蕪慣用的護符燃儘的味道。他握著狼毫的手猛地收緊,竹筆在空白處劃出道歪斜的墨線,像極了三年前在蕪園初見她時,她靈木杖上崩開的裂紋。
“林師兄又來送新采的還魂草?”藥圃裡傳來小師妹的笑聲。林夢冉回過神,見抄錄藥經的少女正踮著腳朝他招手,竹籃裡的晨露晃出細碎的光。他忙將清心草塞進袖袋,把背上的藥簍卸下來:“後山崖壁新冒了幾株紫葉還魂草,沈師妹說這種入藥效果更好。”
話一出口便覺不妥。“沈師妹”三個字在舌尖打轉時,他眼角的餘光正落在老槐樹下的身影上。沈青蕪正低頭聽阿塵說話,靈木杖斜斜倚在肩頭,暖玉杖頭被晨光浸得透亮,連她垂在胸前的髮絲都像裹了層金粉。三年前她剛接管蕪園時,頭髮還隻到肩頭,如今已能在腦後鬆鬆挽個髻,用根赤藤木簪固定著——那木簪還是他去年在山澗尋的老藤,親手削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後卻讓秦越代為轉交,隻說是“護園陣需用的法器”。
“林師兄怎的站在籬笆外?”沈青蕪的聲音突然飄過來,像山風拂過掛在簷下的銅鈴。林夢冉慌忙低頭去解藥簍的繩結,指尖卻在打結處頓了頓——那繩結是他昨夜特意編的同心結,此刻被晨露浸得發潮,倒像是他此刻的心跳,又沉又亂。
“剛采的草沾了晨露,怕帶進園裡驚了幼苗。”他儘量讓語氣聽著尋常,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追著她的腳步。她走過來時帶起陣藥香,清心草混著丹爐裡的煙火氣,是蕪園獨有的味道。去年冬天她染了風寒,秦越守在丹房三天三夜,他就在藏經閣的窗台上擺了盆曬乾的清心草,夜裡翻書時總聞著那味道,倒像是守在她的藥爐邊。
“紫葉還魂草能固靈力,正好給阿塵煉護心丹。”沈青蕪彎腰從簍裡拈起株草,指尖觸到草葉時,林夢冉忽然想起她第一次教弟子辨識藥草的模樣。那時她站在老槐樹下,手裡舉著株剛發芽的通天藤,聲音輕得像怕吹傷嫩芽,卻把每種藥性說得清清楚楚。有個小弟子問“為何通天藤要繞著木架長”,她笑了笑說“因為草木也知道,靠著同伴才能長得更高”,那時她眼裡的光,比他在玄天道宗見過的任何法器都亮。
“執法堂的人今早又在山下徘徊。”秦越不知何時走過來,手裡的《百草秘錄》卷著邊,顯然是剛從樹洞取出來的。林夢冉的心猛地一緊,下意識看向山道方向——那裡的濃霧比昨日更沉,隱約能看見玄天道宗的法旗在霧裡晃動。他昨夜在藏經閣查到份舊檔,說雲鶴真人十年前曾在忘川秘境布過陣,而執法堂最近頻繁調動弟子,怕是在找秘境的入口。
“護園陣能擋得住。”沈青蕪將還魂草遞給旁邊的弟子,靈木杖在地麵輕輕敲了敲。老槐樹的葉子突然簌簌作響,落下幾片帶著金光的葉瓣,正好落在阿塵的桃木杖上。那孩子歡呼著舉起木杖,杖尾的鹿皮囊晃出顆野果,滾到沈青蕪腳邊——林夢冉認得,那是去年深秋他陪阿塵在後山摘的,孩子說“要留給沈師父安神”,回來的路上卻偷偷告訴他“林師兄,你看沈師父總皺眉,是不是不開心?”
他那時蹲下來,替阿塵擦掉臉上的泥灰,心裡像被野果的澀味浸著。他比誰都清楚沈青蕪的擔子有多沉:雲鶴真人失蹤後,整個神農宗的非議都壓在她身上;執法堂三天兩頭來尋釁,說她私藏叛逃長老;連藥圃裡的通天藤,都要靠她以自身靈力催生。可每次他想說“我來幫你”,話到嘴邊都變成“這株藥草該除蟲了”“護園陣的陣眼該加固了”,像個隻會圍著藥圃打轉的藥童,連句像樣的關心都不敢說。
“林師兄今日不回玄天道宗?”秦越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林夢冉抬頭,見沈青蕪正望著他,眼裡帶著幾分疑惑。他慌忙彆開視線,假裝整理藥簍裡的雜草:“師父讓我多留幾日,說是玄天道宗新得的《煉藥要訣》,想抄份給蕪園存檔。”
這話半真半假。玄天道宗的長老確實讓他來“監視”沈青蕪,說她與雲鶴真人的失蹤脫不了乾係。可他昨夜把那本《煉藥要訣》塞進藏經閣的暗格時,心裡想的卻是沈青蕪上次說“煉藥時總把握不好火候”。他甚至在扉頁上偷偷畫了張火候示意圖,用硃砂標了最關鍵的三個節點——那是他觀察她煉丹三個月,才摸透的她獨有的習慣。
“那正好,阿塵的桃木杖總在禦器時偏斜,林師兄能不能指點幾句?”沈青蕪的聲音裡帶著笑意。林夢冉猛地抬頭,撞進她清亮的眼眸裡。那裡麵映著老槐樹的影子,映著藥圃的晨光,甚至映著他此刻慌亂的神情。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宗門大比上,她作為神農宗最年輕的弟子,卻敢直麵玄天道宗的長老,說“草木有靈,不該淪為爭權的法器”,那時她眼裡的堅定,讓他握著長劍的手都鬆了半分。
“我我不太懂禦器術。”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說完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他明明是玄天道宗最年輕的禦劍長老,卻在她麵前謊稱不懂法器。阿塵卻已經舉著桃木杖跑過來,小臉上滿是期待:“林師兄上次教我轉木杖的法子,我已經學會了!你看——”
桃木杖在孩子掌心轉得飛快,杖尾的赤藤花隨著動作顫動,與沈青蕪的靈木杖產生了微妙的共鳴。林夢冉望著那兩株相呼應的木杖,忽然想起神農宗的古籍裡說,赤藤與桃木同屬陽木,若使用者心意相通,便能產生靈力共鳴。他喉結動了動,想說“這孩子的靈力與你很像”,卻聽見秦越在旁邊輕笑:“林師兄怕是忘了,去年你幫阿塵修木杖時,可是把玄天道宗的禦器心法都講了個遍。”
沈青蕪的目光又落過來,帶著點促狹的笑意。林夢冉的耳尖瞬間發燙,忙轉身去收拾藥簍:“我去把還魂草晾上,免得蔫了。”他幾乎是逃也似的走向曬藥場,身後傳來阿塵的笑聲,還有沈青蕪叮囑弟子“彆讓草葉沾了灰”的聲音,那些細碎的聲響像暖爐裡的火星,燙得他心口發顫。
曬藥場的竹架上晾著剛采的軟骨草,青黑色的葉片在風裡翻動。林夢冉伸手撫過草葉,指尖觸到處細小的齒痕——那是阿塵昨天幫忙晾曬時不小心咬的,孩子說“想嚐嚐這草是不是真的像秦越師兄說的那樣苦”。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執法堂的密信裡看到的話:“軟骨草可製散靈毒,此毒對神農宗弟子尤為有效”
指節猛地攥緊,軟骨草的葉片被捏得粉碎,青黑色的汁液沾在掌心,帶著股腥氣。他抬頭望向山道儘頭的濃霧,那裡不僅有執法堂的人馬,還有玄天道宗長老的野心——他們想用軟骨草削弱神農宗的靈力,再藉著雲鶴真人失蹤的由頭,徹底吞併蕪園這片靈地。而他,這個身負監視任務的玄天道宗弟子,卻在這裡守著她的藥圃,替她晾曬可能用來害她的毒草。
“林師兄?”沈青蕪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林夢冉慌忙將掌心的草屑擦掉,轉身時看見她手裡拿著個小瓷瓶:“這是用通天藤花蜜做的藥膏,治草葉割傷很有效。”她走過來,將瓷瓶塞進他手裡,指尖不經意間擦過他的掌心,像道微弱的電流,順著手臂竄進心口。
“多謝沈師妹。”他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瓷瓶裡的花蜜香混著她的藥香,讓他想起去年暴雨沖垮藥圃籬笆時,兩人一起在泥裡扶幼苗的場景。那時她的裙襬沾滿泥漿,卻笑得比通天藤的花還亮,說“你看這些草,被衝成這樣還想著往上長”。他當時隻覺得這女子傻氣,如今卻明白,她守的哪裡是藥圃,分明是神農宗最後的根。
“執法堂的人怕是不會善罷甘休。”沈青蕪忽然望著山道說,靈木杖在地麵劃出個淺痕,“我昨夜查閱古籍,說雲鶴師父曾在忘川秘境留下後手,或許”
“忘川秘境?”林夢冉猛地抬頭,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攥住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玄天道宗的長老們找的就是這個地方。傳說秘境裡有麵“鏡花水月”,能照出人心最深處的執念,而雲鶴真人失蹤前,曾在秘境佈下能逆轉靈力的大陣——那正是執法堂夢寐以求的東西。
“林師兄知道這處秘境?”沈青蕪的眼裡閃過絲訝異。林夢冉喉結滾動,指尖在瓷瓶上捏出道淺痕。他該告訴她真相嗎?告訴她玄天道宗的人早已在秘境周圍佈下天羅地網,就等她自投羅網?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曾在古籍裡見過記載,說那秘境凶險,需得結伴而行。”
沈青蕪笑了笑,靈木杖輕輕敲了敲他腳邊的地麵:“林師兄若不嫌棄,不如與我同去?”
風突然停了,曬藥場的軟骨草葉不再翻動,連遠處通天藤的卷鬚都靜止在半空。林夢冉望著她眼裡的信任,掌心的瓷瓶燙得驚人。他知道這是陷阱,是玄天道宗設下的圈套,可當她說出“與我同去”四個字時,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所有理智——就像三年前在宗門大比上,他明明該按長老的吩咐廢掉她的靈根,卻在長劍出鞘的瞬間,故意偏了半寸。
“好。”他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怕驚動了什麼。
沈青蕪的笑容在晨光裡綻開,比通天藤的花還要明亮。她轉身招呼弟子們準備行囊,靈木杖在地麵劃出陣紋,護園陣的金光順著紋路蔓延,將整個蕪園裹在其中。林夢冉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摸到袖袋裡那張被揉皺的密信——那是執法堂今早送來的,上麵隻有一行字:“忘川秘境開啟之日,便是神農宗覆滅之時。”
他緩緩將密信掏出,趁著沈青蕪轉身的瞬間,將其塞進曬藥場的火堆裡。紙頁在火焰中蜷曲成灰,那些陰謀與算計,連同他不敢言說的心事,都化作縷青煙,消散在蕪園的晨光裡。
遠處的山道上,濃霧忽然翻滾起來,隱約有法鈴的聲音穿透雲層。林夢冉握緊了掌心的瓷瓶,看著沈青蕪將靈木杖背上肩頭,看著阿塵抱著桃木杖跑來跑去,看著秦越將《百草秘錄》塞進她的行囊。他知道自己做了個危險的決定,一個可能讓他身敗名裂、甚至萬劫不複的決定。
但當沈青蕪回頭朝他招手時,他忽然覺得,或許有些陷阱,值得縱身一躍。
山道的濃霧裡,一麵玄天道宗的法旗悄然升起,旗麵上的仙鶴圖案在霧中若隱若現,像隻窺伺的眼睛。而林夢冉跟著沈青蕪走出蕪園的那一刻,袖袋裡的清心草突然散發出冷意,像是在提醒他——有些心事,終究會在秘境的鏡花水月裡,無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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