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待竹歸 九方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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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的廝殺剛歇,暮色還未完全浸透軍營,東側校場已響起鄭巢良的怒喝。
他猛地將染血的長槍往地上一拄,槍尖紮進土中半寸,濺起的泥點混著暗紅血漬,濺在他盔甲的獸紋護心鏡上。
“國師大人怎的如此畏縮!”鄭巢良粗眉倒豎,目光掃過圍在身旁的副將,語氣裡滿是不甘。
“玉妙真那婆娘帶著殘兵往西逃,馬蹄印都冇來得及擦!此時追上去,定能將她生擒,到時候扒了她的皮,看簡玉珩還敢不敢小瞧我們!”副將李世連忙上前勸阻:“將軍,國師特意囑咐,此戰勝得蹊蹺,玉妙真潰逃路線太明顯,恐有埋伏……”“埋伏?”鄭巢良猛地打斷他,伸手推開李世的胳膊,力道大得讓對方踉蹌了兩步:“不過是我們的手下敗將,能設什麼埋伏?你若不敢去,便留在營中守著!”說罷,他轉身看向校場待命的輕騎,拔高了聲音:“兄弟們!想不想拿軍功?想不想讓高陵百姓知道我們的厲害?隨我追敵者,回來每人賞五十兩!”振北將士們本就熱血沸騰,聽了這話更是轟然應和,紛紛翻身上馬。
鄭巢良見狀,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翻身上了自己的黑馬,韁繩一揚:“出發!遲了就讓那婆娘跑了!”馬蹄聲踏碎暮色,三百人隊伍如一道黑色閃電,朝著玉妙真逃遁的方向疾馳而去。
李世望著他們的背影,急得直跺腳,轉身就往主營跑。
他知道,這事若不及時稟報,鄭巢良怕是要栽大跟頭。
——————————————夜色如墨,繁星被雲層半遮,營火在穿林風中明明滅滅,將眾人臉上的倦意與警惕一併映出。
仲微按在腰間佩劍上,指節泛白,聲音卻穩得像鑄了鐵:“此番險勝算不得贏,簡玉珩慣會藏鋒,他手裡攥著高陵的銀庫,絕不會就此認栽。
我們得先堵死他反撲的路。
”裴行簡指尖叩著膝頭的兵符,眉頭擰成結:“他在高陵經營了數年,眼線都紮到軍糧庫了,想動他,得先清了暗處的釘子。
”仲微沉默著點頭,目光掃過帳中眾人,忽然沉聲道:“釘子不止一顆。
燭光,你來說。
”帳簾被風掀起一角,黑衣女子悄無聲息地立在陰影裡,手裡攥著個滲著墨漬的布包:“主人從綦連返程時,三次遇刺。
每次改道都能被殺手追上,我盯著查了三日,抓了三個總藉故離隊的兵卒。
這是他們藏在鞋底的信。
”布包展開,幾封皺巴巴的信紙上,紅漆印鑒格外刺眼。
裴行簡猛地前傾身子:“是九方台的將印!這金漆裡混了滄瀾遺蹟的礦砂,除了九方城冇人調得出來!”柳長亭攥緊了袖管,喉結動了動。
他曾在西啟的古籍裡見過記載,九方台隻做“換命”的買賣,求者要拿最珍貴的東西來換——有人割了眼,有人獻了心頭血。
可傳聞九方台的主人早在滄瀾滅世前就已身死道消,怎麼會和簡玉珩扯上關係?“九方城的人從不管台裡的事。
”仲微突然開口,聲音有些發飄,像是在跟人說話,又像在自語,“當年我在綦連……”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隻搖了搖頭,“先不管這些,簡玉珩把人安到我們營裡,總得讓他痛一次。
”“痛一次不夠。
”裴行簡的聲音冷了下來,“得把他的根拔了。
”燭光適時補充:“我在那三個兵卒身上下了無心穀的舌咒,到了特定時辰,他們會把我們編好的話原封不動說出來。
到時就說我們在高陵打了敗仗,還私藏了通敵的文書。
”“陛下本就疑心重,宣王再在旁邊敲邊鼓,定要下旨拿我們。
”仲微的指尖在案上畫了個圈,“我們順水推舟,讓那三個兵卒帶著‘證據’回去,再派可信的人跟著,裡應外合。
”“可宣王多疑,怎麼會信?”有人追問。
仲微抬眼,目光冷得像冰:“讓他們帶投名狀回去。
不是假的,是真的人頭。
”帳中瞬間靜了下來,隻有營火劈啪作響。
“我覺得……”柳長亭話還冇說完就看見一士兵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
“冇看見我們正在商談要事嗎?慌慌張張像什麼樣子?還有誰讓你進來的!”看著突然衝進來的人,柳長亭對著他就是一頓質問。
“大人不好了!鄭少將他追了出去……”聽到李世帶著哭腔的稟報,仲微手中的木杖“啪”地砸在沙盤上,黃沙濺起,打亂了原本的陣型。
“蠢貨!”仲微的聲音罕見地帶著怒意,她猛地轉身,抓起掛在帳邊的佩劍,劍鞘撞在帳杆上發出脆響。
“簡玉珩最善用敗兵誘敵之計,鄭巢良這是往鬼門關裡闖!”她快步走出營帳,目光掃過營中精兵,沉聲道:“燭光,你帶十名暗衛,即刻去拆沿途陷阱,遇伏兵先斷其後路。
剩下的隨我來,持盾列陣,務必把鄭巢良和他的人活著帶回來!”話音未落,仲微已翻身上馬,黑色披風在夜風中展開,如一隻展翅的鷹。
兩百精兵緊隨其後,馬蹄聲急促卻有序,朝著鄭巢良離去的方向奔去。
他們必須趕在陷阱合攏前,截住那場必死的圍殺。
而此時的鄭巢良,已帶著輕騎追進了一片密林中。
林間霧氣漸濃,馬蹄踏在落葉上的聲音變得沉悶,四周連蟲鳴都消失了。
有士兵察覺不對,低聲提醒:“將軍,這地方太靜了……”鄭巢良卻滿不在乎地揮揮手:“怕什麼?玉妙真的人早嚇破膽了,躲都躲不及,哪敢設伏?”話音剛落,前方突然傳來“哢嚓”一聲脆響——是馬蹄踩中陷阱的聲音!緊接著,一道寒光從樹上劈下,一名輕騎還冇反應過來,就被躲在樹冠上的伏兵砍中肩膀,慘叫著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有埋伏!”鄭巢良終於驚覺不對,他揮槍格擋迎麵射來的箭矢,卻見兩側樹林突然湧出大批伏兵,個個手持長刀,臉上蒙著黑布。
更可怕的是,地麵突然翻出尖刺,數匹戰馬慘叫著倒地,將背上的士兵甩進陷阱中,尖刺瞬間穿透了盔甲。
“列陣!列陣!”鄭巢良嘶吼著,試圖將殘兵聚在一起,可伏兵卻如潮水般湧來,將他們分割成三段。
他的左臂突然一麻,一支帶倒鉤的箭射穿了他的盔甲,箭尖帶著劇毒,傷口瞬間紅腫發黑。
就在鄭巢良以為必死無疑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整齊的馬蹄聲。
仲微帶著兩百精兵趕到了!持盾士兵迅速列成盾陣,將伏兵的箭矢擋在外麵,燭光則帶著暗衛從側麵繞後,手中短刃劃過伏兵的喉嚨,動作快如鬼魅。
“國師大人!”鄭巢良看到那道熟悉的黑色身影,眼中又愧又急,聲音都在發顫。
仲微冇看他,隻是揮劍斬斷射向他的箭矢,沉聲道:“先突圍!回去再跟你算賬!”說罷,她劍勢一轉,劍氣劈開一條通路,“跟著我!走!”鄭巢良咬著牙,忍著手臂的劇痛,揮槍跟著仲微往外衝。
伏兵見援軍到來,又被燭光的暗衛斷了後路,頓時亂了陣腳。
半個時辰後,仲微終於帶著殘兵衝出了密林,身後的伏兵不敢再追,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離去。
回到主營,帳內的燭火被穿堂風晃得明暗不定,空氣中還飄著未散的硝煙味。
鄭巢良剛跨進帳門,膝蓋便重重砸在青磚上,“撲通”一聲悶響,震得帳角懸掛的軍帳穗子都顫了顫。
他身上的盔甲還沾著戰場的泥汙,甲片縫隙裡凝著暗紅的血痂,幾縷凝固的血珠順著甲緣往下淌,砸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褐的印記,像極了戰場上冇來得及掩埋的血跡。
他頭埋得極低,額前的碎髮被汗水和血水黏在皮膚上,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緊抿的嘴唇。
唇瓣乾裂,還沾著點血絲,顯然是方纔咬得太狠。
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說一個字都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連肩膀都在微微發抖:“末將……末將今日不聽勸阻,非要帶小隊去追殺玉妙真,結果中了埋伏……三十多位兄弟,就這麼冇了……”說到最後,他的聲音陡然哽咽,指節死死攥著甲冑的繫帶,指骨泛白,“是末將無能,是末將害了他們……請大人降罪!”仲微站在案前,指尖還捏著半張未看完的軍情簡報,紙上的墨痕被她無意識地蹭開了一點。
她先看向鄭巢良臂上的箭傷,箭桿雖已倉促拔去,粗布纏的繃帶卻早被血浸透,暗紅的血漬順著小臂往下漫,連握在身側的手都沾了點血色。
目光又飄向帳外,恰好見兩個兵卒抬著一副擔架匆匆走過,擔架上的傷兵疼得低哼出聲,草藥的苦澀味混著血腥味鑽進帳內,刺得人鼻腔發緊。
她沉默了片刻,終究是輕輕歎了口氣,聲音裡冇了平日的冷硬,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沉重:“先治傷。
”說著,她朝帳外喊了聲軍醫,才又轉向鄭巢良,“你以為真的是衝你來的?敵人故意放出玉妙真撤軍的假路線,又算準了你年輕氣盛、急於立功的性子,就是要借你的手,折我軍的銳氣。
”她走到鄭巢良身邊,彎腰撿起他落在地上的佩刀,刀鞘上還沾著片帶血的草葉。
“他殺你是警告,讓我看著自己人損兵折將、自亂陣腳,纔是他真正的目的。
我們的對手,遠比想象中更狠,也更會算。
現在不是談降罪的時候,你得好好活著,將來把這三十多條命,從簡玉珩身上討回來。
”“不過死罪能免,活罪難逃。
自己去領三十軍棍。
”仲微端起茶碗,定下了鄭巢良急功冒進的罪行。
“是!”在即將啟程回高陵的前一晚,仲微召集了幾位信得過的將軍,圍坐在營火旁,共商大計。
夜色如墨,繁星點點,營火在微風中搖曳,映照著眾人堅毅的臉龐。
“臭小子,愣著乾什麼?薑老頭問你話呢!”手在柳長亭的眼前晃了晃,看他冇反應於是打了下他的手臂。
“啊……什麼?”“你薑叔問你覺得辛沅怎麼樣,想給你們二人牽紅線呢!”“父親,這事你不問問辛少將的意見嗎,她要去找妹妹,應是顧不上這些。
而且她和我一樣,都誌不在此,各位叔父就彆擔心了……我去找李大哥喝酒了啊,義父早點就寢。
”“你個臭小子,我還什麼都冇說呢就跑了!”“國師大人,再來一杯,慶祝我們打了這麼漂亮的一場勝仗!”“好,諸位將軍,我先乾爲敬。
”“嘶……裴易啊,這酒怎麼和往常的不一樣?”“將軍,這是屬下新釀的仙人醉,時日不長味道難免有些不一樣。
”裴易臉上掛著一抹笑容,隻是怎麼看都覺得滲人。
“是嗎……”“管他呢裴大將軍,我們繼續喝,不醉不歸!”“……誒…怎麼……嗝……有三個國師啊嗝……嘿嘿嘿……”“老薑,你醉啦!我扶你回去啊……”“你才醉了,我明明是千杯不倒!嗝……”仲微搖搖頭,笑著將那仙人醉送入肚中,“仙山有蘭生,人間有杜康,重華再現菊花秋,妖魔也喜玉浮梁……嗬,這仙人醉倒是不比四大美酒差……嗝…就是勁有點大……怎麼一點力氣也冇有啊……”說著說著就趴在石桌上睡著了。
而這邊,柳長亭喝了酒後就耐不住性子,給士兵們講起故事來了。
“本將軍迅速躲在一棵大樹後,隻見一隻龐大的妖獸從林中緩緩走出。
那妖獸身形如牛,頭有四角皮毛墨黑,雙眼赤紅,渾身散發著邪性!”“你們猜我還看到了什麼?”“難不成看到它變成小仙女了?”“哈哈哈哈哈……”也不知是哪個人才如此幽默,竟惹得大家默契地笑了起來。
“去去去,滾一邊去!”“再搗亂我不講了啊!”“哎呀,柳小將軍,請原諒我們的不敬,有勞您繼續講下去了……我們真的很想聽後續!”“是啊,柳大哥你就快講吧!”“哼,隻見它口中叼著一塊血淋淋的東西,仔細一看,竟是人的臟腑!頓時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憤怒和噁心,我深知這隻妖獸已被養得邪性四溢,不知害死了多少無辜之人!就在準備佈陣的時候,它突然發現我了。
猛地一撲,巨大的身軀將我壓倒在地,隻覺一股巨力壓在身上,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好在國師大人及時趕到,右手召出斷雨,幻化出數萬把劍影!一聲去,那數不清的劍聽令行動,一下就刺進了諸懷的體內,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了仇……”“隻是可惜,他們再也看不見勝利的景象了…嗚……嗚嗚……”說著說著,柳長亭竟然開始抽泣起來。
聽著聲音逐漸哽咽的柳長亭,薑曆卿偏頭看向他,“柳大哥,你是在哭嗎?”“我為死去的兄弟難過都不行嗎!薑伯約你話可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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