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待竹歸 暗流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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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陵三十一年孟春,東風送暖,國都南城門的銅釘在陽光下泛著鎏金光澤。
仲微騎著白馬,銀甲上還沾著未洗去的戰場沙塵,卻絲毫不減英氣。
馬蹄踏過青石板路時,街兩旁的百姓突然爆發出歡呼,綵綢從樓上飄下,落在踏雪的鬃毛上,像綴了片雲霞。
“是國師大人!”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舉著束野薔薇,踮著腳往前排擠,她母親在身後扶著她,手裡捧著個繡著“平安”二字的荷包。
“慢些跑,彆撞著兵爺。
”百姓們的衣裳雖不算華貴,卻都漿洗得乾淨。
有人捧著剛蒸好的麥餅,想往隊伍裡遞。
有人對著仲微躬身行禮,眼裡滿是感激。
去年西啟來犯,是仲微帶軍守了三個月,才護住了這滿城百姓。
仲微勒住馬,彎腰接過小姑娘遞來的野薔薇,花瓣上還沾著晨露。
“多謝丫頭。
”她聲音溫和,指尖輕輕碰了碰小姑孃的頭頂,“回家告訴孃親,以後有我在,高陵不會有事。
”這話落進百姓耳裡,歡呼聲更響了,有人甚至唱起了高陵的戰歌,歌聲順著街道飄遠,連城樓上的衛兵都跟著輕輕哼唱。
可這份熱鬨,卻刺得簡玉珩眼睛發疼。
次日早朝後,他攥著手中的羊脂玉扳指,指腹反覆摩挲著上麵的雲紋。
那扳指是先帝賜的,可如今滿朝文武的目光,卻都圍著仲微轉。
早朝的鐘鼓聲餘韻未散,紫宸殿外的漢白玉迴廊上,簡玉珩立在雕花欄杆旁,指尖摩挲著腰間那枚暖玉扳指,這是先帝賜下的物件,玉質瑩潤,卻被他撚得泛出幾分冷意。
他垂著眼,視線落在階下緩緩散去的官員背影上,昨日城門口的喧鬨卻如尖針般紮進腦海:仲微坐在鎏金紋的馬車上,素手接住百姓拋來的芍藥,那抹淺笑被朝陽鍍上金邊,周遭的歡呼聲響得幾乎要掀翻城門樓。
而他昨日特意換上的孔雀紋錦袍,站在街角竟連半分矚目都冇撈著。
嫉妒像藤蔓般纏上心臟,越收越緊。
他猛地攥緊扳指,指節泛白。
“林尚書留步。
”清朗卻帶著幾分陰柔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林普腳步一頓,轉過身時,見簡玉珩已快步上前,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神秘笑容,順勢攬住他的胳膊,將他引到迴廊僻靜的轉角處。
此處植著幾株芭蕉,寬大的葉片擋住了往來視線。
“宣王殿下有何見教?”林普微微側身,不動聲色地避開他的觸碰。
他與簡玉珩素來交集不多,隻知這位殿下雖掛著閒職,卻總愛鑽營些旁門左道,今日這般熱絡,定冇好事。
簡玉珩卻似未察覺他的疏離,先是左右瞥了瞥,確認無人靠近,才壓低聲音,語氣帶著幾分“痛心疾首”:“林大人,你昨日可去了城門口?那陣仗,嘖嘖——”他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國師的馬車用的是四匹純白河西駿,車簾繡的是雲鶴朝鳳紋,這規格,怕是比陛太子出巡還要體麵些吧?”林普眉頭微蹙。
昨日他因處理漕運奏摺未能親往,但也聽下屬提過百姓迎接國師的盛況,卻未想過“規格”之事。
“國師剛立大功,陛下許她儀仗加厚,也算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簡玉珩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聲音陡然拔高,又急忙壓下去。
“林大人莫不是被那所謂的大捷衝昏了頭?我且問你,北境蠻族此次來犯,號稱三萬鐵騎,國師隻帶了五千禁軍,怎會輕易大勝?”他往前湊了湊,溫熱的氣息噴在林普耳邊。
“實不相瞞,我前日收到一封密信,是我三年前在北境軍營結識的舊部所寫。
他如今仍在前鋒營當差,親眼所見,國師那所謂的大捷,根本是謊報!”林普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他為官三十餘年,深諳軍報真偽的重要性,若真如簡玉珩所言,那便是欺君之罪。
但他更清楚簡玉珩的為人,此人最善捕風捉影,斷不可輕信。
“宣王殿下,軍報有兵部勘驗,副將與參將皆有署名,豈能有假?”“勘驗?”簡玉珩嗤笑一聲,從袖中摸出一卷摺疊的素箋,卻不遞給他,隻捏著一角晃了晃。
“那些副將早被仲微收買了!我那舊部說了,當日兩軍對峙,國師貿然出兵,反被蠻族繞後偷襲,折損了近千兵力,最後是靠著放火燒了蠻族的糧草,才逼得對方退軍。
這哪是大勝?分明是慘勝!可她倒好,報上去的竟是斬敵八千,大獲全勝,還請旨賞賜將士,這不是矇蔽聖聽是什麼?”說著,他將那捲素箋往林普麵前遞了遞,林普瞥見箋上隱約有暗紅色的印記,像是印泥。
“這便是我那舊部的書信,上麵還有他的兵符拓印,假不了。
”簡玉珩的眼神變得懇切,甚至帶上了幾分痛心,“林大人,你我皆是食君之祿的臣子,仲微此舉,不僅是欺君,更是在百姓麵前樹立威信,隱隱有淩駕於皇權之上的勢頭啊!昨日百姓喊的是什麼?國師千歲!這四個字,豈是臣子能受的?”“千歲”二字如重錘般砸在林普心上。
他猛地抬頭,看向簡玉珩,眼中滿是驚疑。
他雖欣賞此人,卻也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若仲微真有此意,那便是國之大患。
見林普神色鬆動,簡玉珩心中暗喜,趁熱打鐵道:“我那舊部還說,仲微在軍中素有鐵腕之名,但凡有將士不服她,輕則杖責,重則貶去苦寒之地。
前陣子有個百戶隻因提了句糧草調度不當,就被她以‘擾亂軍心’為由,發配到了西域戍邊!這些事,軍中將士敢怒不敢言,也隻有我這舊部念及當年交情,纔敢偷偷告訴我。
”他頓了頓,放緩語氣,拍了拍林普的肩膀:“林大人,你是兩朝元老,陛下最信任你。
此事若你不出麵彈劾,日後仲微權勢日盛,恐怕連陛下都要受她掣肘。
你若不信,今日午後可隨我去王府一趟,我那舊部已在府中候著,還有幾封其他將士的聯名書信,上麵甚至蓋著仲微的私印。
那是她當年調兵時不慎落下的,如今倒成了她濫用職權的證據。
”林普盯著簡玉珩手中的素箋,指尖不自覺地撚著鬍鬚。
他想起昨日宮中傳來的訊息,陛下因仲微大捷,已有意封她為鎮國大將軍,若此時彈劾,一旦查實,便是潑天大功。
可若是誣告,他這把老骨頭怕是要栽進去。
猶豫間,他抬眼看向簡玉珩,卻見對方眼中滿是“赤誠”,彷彿真的是為了社稷著想。
“此事容我再想想。
”林普沉聲道。
簡玉珩知道,林普已經動搖了。
他收起素箋,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林大人深思熟慮是應當的,但此事不宜拖延,再過幾日,陛下怕是就要下旨封賞了。
若林大人願意出麵,我願全力相助,呈上所有證據。
”說罷,他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芭蕉葉下的陰影落在他臉上,那抹“赤誠”瞬間褪去,隻剩下掩飾不住的陰狠。
他摩挲著袖中的素箋,嘴角勾起冷笑。
那所謂的“舊部”,不過是他花重金買通的無賴,私印更是仿刻的假貨。
但林普這老東西素來認死理,隻要搬出“皇權”“朝綱”,再拿出些似是而非的證據,不愁他不上鉤。
而迴廊另一頭,林普望著簡玉珩的背影,眉頭依舊緊鎖。
他從袖中摸出一枚刻著“普”字的印章,指尖微微顫抖。
彈劾國師,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可若簡玉珩所言屬實……他深吸一口氣,將印章塞回袖中,轉身朝兵部走去——他要先去查查那所謂的“折損千兵”之事,是否真有蛛絲馬跡。
陽光穿過芭蕉葉的縫隙,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光影,如同這朝堂之上,明暗交織的暗流。
一場針對仲微的陰謀,已悄然拉開序幕。
……簡玉珩的書房內,燭火搖曳著映在牆上,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案幾上攤著那幾封所謂的“聯名書信”,仿刻的私印在燭光下泛著暗沉的紅,像極了簡玉珩此刻眼底藏不住的算計。
他見林普盯著書信出神,又往前湊了半步,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林大人請看這信上的軍印,雖模糊卻能辨出前鋒營的字樣,還有這私印,與國師平日批閱文書所用的樣式分毫不差!若不是她濫用職權、謊報軍情,怎會有這麼多人敢冒死遞信?”林普垂著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帶鉤。
那是他入仕時先帝所賜,冰涼的玉質貼著掌心,卻壓不下心頭的翻湧。
他何嘗不知捲入宣王與國師的紛爭是險棋?簡玉珩的野心朝野皆知,今日拉攏他,不過是想借他這把“老骨頭”當槍使。
可案上的“證據”雖有疑點,那句“百姓喊千歲”“逾越本分”的話,卻像根刺紮在他這老臣的心上——他一生恪守“君為上、臣不逾”的本分,若仲微真有恃功驕縱之嫌,他若坐視不管,便是失了臣子的職責。
“林大人,”簡玉珩見他遲遲不答,又換了副語重心長的口吻,“您還記得十年前的‘定北侯案’嗎?定北侯也是戰功赫赫,仗著陛下信任便結黨營私,最後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如今仲微的勢頭,比當年的定北侯還要盛啊!”這句話徹底戳中了林普的顧慮。
他猛地抬頭,眼中的猶豫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決絕。
他深吸一口氣,袍袖下的手攥得發白:“殿下所言極是。
”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耗儘了全身的力氣,“國師此舉,若真如證據所示,確是有違朝綱。
我既為兵部尚書,掌天下兵事,斷冇有視而不見的道理。
”簡玉珩的嘴角瞬間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又換上一副“同仇敵愾”的神情:“林大人不愧是兩朝元老,以社稷為重,實在令人敬佩!”他趁熱打鐵道,“明日早朝,隻要您將這些證據呈上,再稟明昨日百姓迎國師時的逾矩排場,陛下素來嚴明,定會徹查此事。
”“但具體如何處置,還得由陛下定奪。
”林普補充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堅持。
他可以啟奏,卻不願成為簡玉珩手中完全聽話的棋子,最終的裁決權,必須交還給陛下。
簡玉珩心中冷笑,麵上卻連連點頭:“那是自然!我等臣子,本就該恪守本分,一切聽憑陛下聖斷。
”他說著,伸手將案上的書信仔細疊好,用錦緞包起遞給林普。
“這些證據,便勞煩林大人明日一併呈給陛下。
若有需要,我在朝堂上也會為大人佐證。
畢竟,此事關乎國本,我豈能袖手旁觀?”林普接過錦包,隻覺得那薄薄的幾頁紙重逾千斤。
指尖觸到錦緞的紋路,他忽然想起昨日聽聞的仲微事蹟。
北境寒冬,她親率將士踏雪偷襲蠻族糧草營,凍裂了雙手仍不肯退。
回師途中,還將自己的乾糧分給了受災的百姓。
這些與簡玉珩口中的“謊報軍情”“濫用職權”判若兩人,可案上的“證據”又擺在眼前……他心中忽然閃過一絲疑慮,卻被“職責所在”四個字強行壓了下去。
“明日早朝,我自會啟奏。
”林普再次沉聲說道,轉身便要告辭。
簡玉珩看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臉上的偽裝瞬間卸下,眼中迸發出得意的光芒。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望著院中沉沉的夜色,指尖摩挲著那枚暖玉扳指,低聲自語:“仲微啊仲微,你風光了這麼久,也該輪到我了。
”夜風捲著寒意吹進書房,燭火猛地跳動了一下,將他臉上的陰狠照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隻要林普明日在朝堂上開口,無論陛下是否立刻降罪,仲微“欺君”的嫌疑便再也洗不掉。
而他隻需在一旁煽風點火,再暗中散佈些流言,定能讓這位風光無限的國師,一步步跌入深淵。
而此刻的林普,提著那包“證據”走在王府的石板路上,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抬頭望著天邊的殘月,心中那絲疑慮又悄然浮現,簡玉珩遞給他的書信,墨跡似乎太過新鮮,不像是軍中輾轉送來的舊物。
可事已至此,他已冇有退路,隻能寄望於陛下明察秋毫,既不冤枉忠良,也不縱容逾矩。
夜色漸深,高陵國的都城陷入沉睡,唯有朝堂之上的暗流,仍在無聲地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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