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月昭昭 第1章 雪林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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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陽城竹林。
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天,天地混沌一片,寒風掠過,修長的翠竹簌簌低語,沉甸甸的積雪壓彎了細韌的竹梢,青碧的竹身被厚實的白色裹住,周圍一片刺眼的白。
沈月疏已在竹林裡呆了快半個時辰,朔風扯著棉絮似的雪片,抽打在臉上,風帽下,原本玉蘭般細膩的雙頰,已被寒氣浸透,泛著近乎透明的、脆弱的薄紅,鼻尖更是凍得通紅,像一枚小小的珊瑚珠,惹人憐惜。
程懷瑾肯定是不會來了。沈月疏眼瞼垂落,她拍了拍身上的積雪,裹緊夾棉鬥篷,往竹林外的官道方向走去。走了幾步,不甘心,又折返至自己剛纔佇立的那棵老槐樹下。
萬一……他是被要事絆住了腳呢?這個念頭如春草般在心底瘋長,竟將方纔的惶惑壓下了三分。
再等一刻鐘——她將凍得發紅的指尖藏進袖中,暗暗下了決心,若是一刻鐘後仍不見人影……那便真是自己癡心妄想了。
一陣索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沈月疏抬眼望去,一個身著玄青色棉袍的男子正向她走來,步伐有力,應是個年輕人,但不是程懷瑾。
“小美人,小乖乖,爺來啦。”那男子突然快步走近,一把抱住了沈月疏,他的臉湊上來,噴著濃烈的酒氣,獰笑著,唾沫星子噴到她的臉上。
沈月疏的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心裡泛起一陣陣噁心,男子已經開始撕扯她的衣服,舔舐她的麵頰,她拚命的掙紮卻擺脫不了。
“公子,我是有錢人家的姑娘。父親最疼愛我,隻要我平安歸家,千金萬銀,但憑公子開口。何苦為片刻歡愉,舍了這潑天的富貴?”沈月疏強作鎮定,話說得簡單明白。
這世間男子,貪色者必貪財,因二者同根——皆是慾壑難填。沈月疏心下清明,自己一個弱質女流,若要與對方硬拚,無疑是以卵擊石,便想著用銀子博一下。
“空許黃金萬兩,不如到手佳人一笑……”老子放了你,誰知道你將來是給我送銀子還是送刀子?男子不為之所動,喘著粗氣去扯沈月疏衣裳上的盤扣。
沈月疏不再說話,假裝順從,心卻一橫,右手猛地向上探去,指尖觸到了那支堅硬的鎏金簪子,她攥緊簪尾,用儘全身的狠勁,朝那張因施暴而扭曲的麵頰刺去。
簪子觸到男子的那一刻,他竟抓住了她的手,簪子悄無聲息地落在雪地裡,男子的臉頰上被劃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口子,滲出血滴,在雪地裡綻開出一朵朵猙獰扭曲的暗紅冰花。
那男子如困獸般發出嘶吼,渾濁的眼珠裡閃爍著貪婪而凶殘的光,沈月疏襖子上的盤扣被他拽落在地。
逃不掉了!她絕望的閉上了眼睛,淚一滴滴滾下,在雪晶間留下一個個針尖般細微的凹痕,脆弱得如同一個幻覺。
“哢嚓——”
飽經風雪的老槐枝被積雪壓斷,重重地砸在男子的背上。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叫聲撕裂了死寂的雪林,錮著沈月疏的手猛地鬆開。
這棵百年老槐樹是這片竹林中唯一的一棵槐樹,也是沈月疏與程懷瑾說儘平生歡愉之處。樹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誓詞,尚隨著紅繩繫著的願牌在枝頭簌簌作響。
如今,魂夢相依的一雙人卻隻剩她一個留在原地,老樹許是不忍看她再受這般屈辱,竟似存了靈性,積雪壓彎的虯枝竟如冰錐懸劍,救了她一命。
沈月疏來不及思索,猛地推開壓在身上的沉重軀體,拚命往竹林外的官道跑去,這是城內的竹林,竹林外就有行人,她就有救了。
沈月疏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積雪中踉蹌而行,耳邊是“噗嗤噗嗤”的腳步聲,翠竹上抖落的積雪砸在她的身上,心臟在胸腔裡幾乎要炸開。
跑出林子,她下意識地回頭一瞥,那男子竟然又追了上來,但好在她已跑到官道上。
許是雪天,又是傍晚,官道上竟一個人都冇有,隻有一道道深深淺淺的車輦痕跡暗示著曾經有車馬經過。
就在沈月疏幾乎力竭,絕望的冰冷再次揪住心臟的瞬間——兩盞昏黃的光點,穿透濃密的雪簾,伴隨著車輪碾壓凍土的“咯吱”聲,由遠及近。
“救——命”
她榨乾最後一絲力氣朝那馬車衝過去,猶如一支離弦的箭。
“籲——“
馬車在她麵前戛然而止。
“出什麼事了?”一個清越沉穩的聲音,如玉石相擊,從輦內傳來。青墨色錦簾被掀開一道縫,一張年輕俊美的男子麵容出現在縫隙之後。
“身後有歹人追我。”沈月疏氣喘籲籲,手死死的抓住車輦的邊緣,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輦內男子朝她說的方向望去,一個高大的男子正駐立於遠處向這邊張望,見沈月疏找到了援助,他忽然轉身,逃入風雪瀰漫的竹林。
“你莫擔心,他進了林子。”輦內男子聲音溫潤。
“公子,雪大路滑,可否讓我搭乘你的車輦回家?”沈月疏抬頭望那男子,眼神裡摻雜著不安和期待。
隨便搭乘陌生男子的車輦,確實不應是大家閨秀所為,可沈月疏現在已冇了力氣,若是還守著那些端莊文雅,怕是會凍死在半路上。
命且不存,禮將焉附?
男女授受不親,輦內男子本想拒絕,可眼睛落在女子瑟瑟發抖的身上,又有些不落忍。
濕透的烏髮淩亂的貼在她的額角和耳朵上,上麵凝結了一層細密晶瑩的冰晶,杏色的緞麵襖子已被風雪打透,沉甸甸地貼在她單薄的脊背上,襖子最上麵的兩顆盤扣已經脫落,瑩白的脖子凍得通紅,腳上的鞋襪不用看也知道能攥出水來。
看女子衣著應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平時定是嬌生慣養冇吃過苦頭,這大雪天任由她一個人走回去,怕是會要了她的命。
“上來吧。”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聖人所許。輦內男子朝她伸出了乾淨修長的手,掌心朝上,聲音溫潤依舊。
沈月疏費力爬上車輦,蜷縮在角落。
車廂內彷佛隔絕了另一個天地。正中的矮塌寬大舒適,鋪著雪白的羔羊皮褥,光是看著便覺得暖意融融。一座小小的銅薰爐蹲踞在車廂一角,爐蓋洗孔處透出微弱的紅光。
“捂捂吧。”男子坐在矮塌一角,身姿放鬆,但自帶一種沉穩氣度,修長的手指隨意搭在膝上,目光平靜地落在火爐上,餘光瞥見瑟瑟發抖的沈月疏,袖底滑出暖爐推至廂角。
沈月疏將暖爐扣在掌心,綿長而醇厚的暖意像無數條溫暖的小溪,溫柔地浸潤著凍傷的肌理,滲透到每一絲纖維深處,如墜夢境。
“公子,能否把我帶到同源巷?”沈月疏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
她本想著讓他們把自己送至離家更遠一些的城西街即可,這樣他們就不會猜出自己是誰家姑娘。可是她現在又冷又累,一步都走不動,她沉醉於這溫暖的轎廂、溫熱的暖爐不能自拔,最終身體背叛了意誌,嘴巴背叛了大腦。
“同源巷?你是哪家姑娘?”男子聽到“同源巷”三個字瞳孔突然放大,肩膀也顫抖了一下。想到在這種境況下冒然問一個姑孃的來曆多少有些不禮貌,他又道:“若是不方便就不要講了。”
“我是到徐家走親戚的,徐家夫人是我姑姑。”沈月疏的聲音帶著怯怯不安。
自己正坐在人家的輦轎中,他方纔雖說可以不講,可那眼神裡分明藏著探究。若自己真緘口不言,反倒要勾起他更深的好奇。
同源巷統共就三戶人家,沈府的紅漆門,徐家的石獅子,劉宅的紫藤架,哪一樣不是明晃晃的招牌。他這般人物,但凡存了心思,明日就能讓隨從把三家族譜都呈到案頭。
隻是自己今日這般狼狽不堪,又差點被歹人害的失了清白,是萬萬不敢告訴外人自己的真實姓氏,隻能隨便編了個理由唬過去。
“嗯。”男子的眉毛幾乎不可見地挑動了一下,並冇有再問。
“請問公子貴姓,改日小女定當登門答謝公子。”
沈月疏內心是感激的,今日若非這位公子出手,沈家明日怕是就要設上靈堂。這般恩情,說是再造之恩也不為過。
世人常言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可這堪比再造的恩情,她又該以何相報?隻是如今她除卻這副尚且稱得上清麗的皮囊,竟真真是一無所有了。可偏偏連這最後的資本,也早已係在了卓家的婚書上。
“免貴姓劉,答謝倒不必了。”男子微微閉目,不再說話。
“還有一事請公子幫忙。”沈月疏搭在膝上的手指蜷縮又鬆開,指尖微微陷入掌心,欲言又止。
這話沈月疏在心裡盤算了很久。她內心本是不想說的,自己現在這般窘相,在這男子麵前不僅失了麵子,裡子怕是也敗得一乾二淨,他已是掩眥弗視,若是自己還說個冇完,隻會讓他更加厭棄。
可轉念一想,橫豎裡子麵子都冇了,也便冇什麼可失的了,可她總要為自己將來在彆人麵前的麵子打算一二,能求得這人守住秘密纔好。
這樣想來,沈月疏心一橫,覺得便是南牆,也要撞了才知道是不是真的比自己的頭硬才死心。
“說吧。”男子依然閉目,嘴巴裡飄出兩個字。
“今日之事雖幸得公子相助未至釀成大禍,然小女終究是閨閣中人。”沈月稍作停頓,眼睫低垂,接著道:“若有些許風聲漏出,隻怕隻怕於清譽有損。萬望公子”
她抬眼懇切望去,又迅速垂下,終是一鼓作氣,“萬望公子能代為守口。”
“好。”男子唇畔隱現一線春冰。
車輦在同源巷巷口停下來,沈月疏答謝後下了車,一步一顫向巷子深處走去。
沈府。
大雪下的沈府靜謐肅穆,像是一具被嚴寒雕琢的巨大冰雕,一個遺世獨立、拒絕融入任何溫暖的冰冷異域。
沈月疏憑著最後一絲力氣叩響家門。
“吱吆——”
門開了,仆役伸出個腦袋看了半天才認出沈月疏,“二姑娘,你這是怎麼了?快進來。”仆役趕緊把沈月疏扶進來。
“噓——彆讓其他人知道。”沈月疏對仆役低語,生怕聲音大了引得旁人注意。
雪下得緊,天色已晚,院中積雪寸許,映著微弱的燈籠光。
沈月疏步履蹣跚,一瘸一拐,每一步似有千斤重,繡鞋早已濕透,寒氣順著腳底竄上來,凍得骨頭生疼。路過迴廊時,她瞥見父親書房窗紙上的人影,心頭一緊,慌忙躲進陰影裡,貼著牆根輕輕挪動。
雪越下越大,她的步子越來越慢,呼吸急促而微弱,像一隻受傷的貓兒,拖著沉重的身子往前挪。雪地裡的腳印深深淺淺,歪歪斜斜,很快又被新雪掩去,但她心裡裂開的傷痕卻是再也掩不掉了。
終於捱到閨房前,她伸手去推門,指尖卻抖得厲害。門軸“吱呀”一聲,青桔聽見了聲響,打開了房門,沈月疏感覺頭暈目眩得厲害,一頭栽倒在青桔身上。
“老天爺,你這是怎麼了?”沈月疏聽見桂嬤嬤的哭聲,也能感到桂嬤嬤那雙溫暖的大手扶住自己,但是她說不出話,眼皮也睜不動,實在是太累了。
朦朧中,沈月疏感覺到桂嬤嬤和青桔把自己扶到床上給她擦了身子,又換上她那件最喜歡的素色棉質裡衣,還往她手裡塞了個湯婆子。她整個人像被裹在一片溫熱的雲朵裡,周身從未有過的乾爽熨帖。
她的腦子是清醒的,但是依舊說不出話,這一天她真的是又累又怕又冷又恨。
“要不要稟報沈老爺,請個郎中看看?”青桔問桂嬤嬤,她從未見過姑娘這個模樣,像是被抽乾血肉的軀殼,嚇人得很。
“不要!”沈月疏的腦子突然炸開,她使勁地搖頭,發出微弱的聲音。
今天這個事情是萬萬不敢被父親知道的。他早就讓自己斷了對程懷瑾的念頭,若是今天這事被他知道了,怕是又要在祠堂跪上一天一夜。
桂嬤嬤看見沈月疏在搖頭,攥著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語:“嬤嬤知道你不敢讓老爺知道,聽你的。你要快點好起來,否則怕是瞞不過去了,七日後就是你大喜的日子啊。”
沈月疏點點頭,沉睡。
“造孽啊!”桂嬤嬤的眼淚掉在錦裘上,她是沈月疏母親的陪嫁丫頭,月疏母親難產而亡,她就一直在月疏身邊伺候她,兩個人早就超越了普通的主仆關係,如今月疏這個樣子,她的心裡像是被剜去一塊肉,疼得很。
卓府梅園。
卓鶴卿端坐於寬大的紫檀書案之後,身姿挺拔如修竹,卻不顯絲毫僵直。燭火的光亮自側麵映來,勾勒出他清晰而流暢的側顏輪廓。眉骨略高,如遠山含黛,眉下是深邃的眼窩,其內嵌著黑漆的眸子,此刻正低垂著,專注地落在書卷之上。
“卓大人,我方纔打掃車輦時,發現了這枚墜子,應是那個姑娘遺落的。”
卓鶴卿抬起頭,接過那枚耳墜。
墜子是月牙狀的,和田羊脂白玉雕成,潤如凝脂,沉甸甸的,彷佛將一泓月悄然凝凍在其中,銀針從月牙上端悄然穿入,細若髮絲,卻穩穩噹噹托著這枚彎月。
他將那墜子湊近燭火,月牙的內側竟然刻了一個“月”字。
看見那個字時,卓鶴卿的手輕輕顫了一下,然後將墜子隨手放在書案上,繼續拿起書卷。
從流為他的茶盞裡添了茶水,欲言又止。
“說。”卓鶴卿未抬頭,卻已感覺到他有話要講。
“卓君,今日搭救的那女子是同源巷的,會不會是——”從流的話戛然而止,他看了看卓鶴卿的表情,不敢往下說下去。
“她自稱是徐家的親戚,她誆了我。”卓鶴卿放下書卷,微微抬頭。
同源巷的徐應常是大理寺寺丞,他的妻子是他在江南辦案時搭救的樂戶,是個孤女,自然也就不可能有個侄女。
“那她會不會是沈家——”從流悄悄吐了吐舌頭,嚥下了後麵的話。
此時的他真想抽自己一巴掌,同源巷的沈家是卓鶴卿的大忌,自從卓家大姑娘歿了後,就鮮有人敢在他麵前提這幾個字,自己今個兒真是多嘴。
卓鶴卿冇有搭理從流,他的指尖無意識地輕輕叩擊著溫潤的紫檀木案邊,陷入沉思。
同源巷、沈家,這些都是卓鶴卿的禁忌,更是紮在他心裡的一根刺。今日那女子提到同源巷時,他瞬息的怒意幾乎要衝破理智——若真是沈家女,豈配坐他卓家的輦轎,但終究是忍住了。即便那女子就是沈家人,她終究是無辜之人,自己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歹人欺辱。
還有7日後的大婚,母命難違,他又當如何麵對沈月疏?究竟該恨她姓沈,還是該憐她隻是被擺佈的棋子?
卓鶴卿起身,從書架上找出一個精緻的錦盒,將那墜子放進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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