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月昭昭 113
青丘尾掃玉階塵,燭影搖紅惑紫宸
卓鶴卿回到梅園,便斜倚在拔步床上。
早先將沈月疏從馬背上抱起時,他隻覺腰側微微一緊,倒也無甚大礙。
可此刻,那股隱伏的痛意卻如蟲蟻般一寸寸啃噬著他的腰脊——
起初隻是鈍鈍的酸脹,眼下卻彷彿有根鐵釘在腰椎間反複磨銼。
“我已讓從流去請陳禦醫了,你且忍一忍。”
沈月疏跪坐在他身側,指尖如蜻蜓點水,輕輕按上他後腰。
察覺他肩背一顫,她慌忙收手,轉而用溫熱的掌心貼上去,緩緩揉撫。
這是她頭一回見他身體不適。
從前隻當他是鐵打的筋骨,最是耐扛耐磨,誰知竟是隻紙糊的老虎——
不過抱了她一回,竟把腰給折了。
她忽然想起出嫁第三日歸寧時,自己曾在崔氏麵前扯謊,說卓鶴卿騎馬傷了腰。
誰想竟一語成讖,真叫她“言出必成”。
既如此,那她日日唸叨著要將他那些田畝、鋪子、銀錢全都挖過來的話,想必遲早也會成真吧?
嗯,至於那位公主的事……還是暫且擱下為好。
萬一唸叨多了,真給“念”進門來,那才叫得不償失。
前些日子,公主魏根瑩竟親自來了她這間不起眼的小鋪子。
當時她正在大堂跟周掌櫃說話,一眼認出公主駕臨,心頭一緊,趕忙整理衣襟就要上前福禮請安。
隻是,她恭恭敬敬走到公主跟前,對方卻連眼風都未曾掃過來一分,彷彿她是空氣一般。
她便將已排隊等候在嗓子眼的違心話悉數嚥了回去,隻當是公主殿下微服私訪,閒雜人等非誠勿擾。
公主徑直進了最大那間雅間,出手闊綽,將店裡所有糖水都點了一遍,活脫脫一位散財仙子下凡塵。
可奇怪的是,滿桌精緻糖水,她獨獨嘗了一口未去苦心的蓮子糖水,隨後便起身離去,留下一桌幾乎未動的茶盞。
沈月疏盯著那碗隻淺嘗了一口的蓮子糖水出神——
蓮子心苦,這是無意之舉,還是彆有深意?
是在暗示她往後的日子會如這蓮子般苦不堪言?抑或是其他什麼警示?
這個念頭如影隨形,她在心裡反複琢磨了好幾日,卻始終參不透其中玄機。
“歇會兒。”卓鶴卿反手覆上她的手背,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今日純屬意外,你我最是清楚——我平時可是力能扛鼎的。”
她抽手在他的脊背上一陣狠狠推揉,
“抗大約是能抗的,隻是此‘鼎’非彼‘鼎’——怕是那‘吹牛皮’的鼎,你頂在頭上忘了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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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初合,一彎新月初掛柳梢,清輝如練,漫灑階前。
卓鶴卿赤著上身伏在錦裘間,沈月疏跪坐於榻側,青絲半挽,素白寢衣如蓮瓣般在錦繡叢中鋪展。
她自青瓷瓶中傾出些許虎骨油,掌心焐熱了,方輕輕覆上他腰脊,徐徐推揉。
“嘶——”
卓鶴卿氣息一緊。
這藥聞著清苦,沾膚卻似火燒,辣痛直往骨縫裡鑽。
“手重了?”她力道立時輕了三分。
“刺麻中帶著酥癢,倒比陳禦醫的手法更教人……飄飄欲仙。”
他索性側身支頤:“馬驚之事,你真不打算追查?”
“不是不查,”沈月疏指尖未停,“隻怕是卓府家事牽扯,我暗中查訪更為妥當。你且安心趴下。”
她將他一把按回錦裘,道:
“你書房那些書卷都被我翻爛了,總該容我試上一試,看能否及得上大理寺諸位議事?”
藥香漸融。
卓鶴卿忽側身將她攬入懷中,下頜輕抵她泛著桂花清香的發頂:
“自然及得上。議事們懂的你會,不懂的……你更會。”低笑震著胸腔,“不如讓為夫親自檢驗一番,夫人意下如何?”
兩人正低聲笑語,臥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簾櫳輕動,卓老夫人緩步而入。
晚膳時,她方聽得鶴卿閃了腰。
此刻銀燈初上,她放心不下,定要親來探看一回。
沒曾想一進門,便見兩人衣衫不整地偎在榻上,姿態親昵得不成體統。
她目光在沈月疏身上停留片刻,心底一歎——
如今的月疏,莫說是京城貴女的典範,怕是連半分大家閨秀的影子也尋不著了。
“母親。”
沈月疏見婆母突然到來,忙從榻上起身,斂衣正容,低頭福了一禮。
卓老夫人淡淡瞥她一眼,略點了點頭,轉而走到榻邊,溫聲問起卓鶴卿的傷勢。
母子二人敘了幾句家常,她這才側身,朝沈月疏道:
“月疏,你隨我到書房來,母親有幾句貼心話想同你說。”
沈月疏輕聲應下,隨她走入書房。
待老夫人坐下,她便乖順地垂手立在旁側,心中明鏡似的——
這所謂的“貼心話”,隻怕句句都帶著刺。
“月疏,”卓老夫人道:
“你年紀小,性子活泛,恰似枝頭初綻的海棠,原該與鶴卿那沉靜的性子互為補益,這樁婚事母親是打心底裡歡喜的。隻是這做人做事,總得有個章法分寸。”
她目光沉靜地看過來,眼底不見波瀾:
“你且瞧瞧這些時日:湯泉的水汽尚濡濕鬢角,錦州的塵沙又沾染衣襟;扮男裝的非議猶在耳畔,縱馬傷身的驚聞怕已傳遍大理寺。他再這麼由著性子胡鬨下去,跟那亡國的紂王也相差無幾了!”
沈月疏垂首靜立,聽得明白。
這話哪裡是在罵卓鶴卿是紂王,分明是暗指她是妲己。
她心下莞爾,這“妲己”她或可勝任,隻是卓鶴卿也得先有座皇位,才配得上她施展這番“妖術”。
心思百轉,麵上卻依舊是那副溫順模樣。
她低聲認錯:“月疏知錯,定當深自反省,靜思己過。日後言行必當謹守分寸,不再縱情任性,亦不再牽累鶴卿聲名。”
“你且收收心,暫將那些山水之樂擱下。”
左老夫人打斷她,語氣不容置喙,
“待鶴卿身子好些,你便隨我同往靜心庵小住兩日,為卓家祈福。”
這個決定來得突然。
左老夫人今日過府敘話,相約過幾日一起去淨慈庵祈福,起初並未打算帶上她。
偏偏方纔推門,將兩人親近的一幕看在眼裡,這才臨時改了主意——
正好藉此讓這個過於鮮活的“變數”離開兒子的視線,讓大家都清靜收心。
沈月疏聞言,順從地垂下眼眸,輕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