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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月昭昭 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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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劇終——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五年後。

晨光躍入軒窗,碎了一地暖玉,窗外喜鵲正鬨。

一聲清亮的啼哭劃破暖閣的寂靜,沈月疏的第一個孩子終於降臨人世。

“大人,”

青桔與穩婆抱著繈褓迎上前,笑意盈腮,

“夫人生了一對龍鳳胎,是哥哥和妹妹。”

卓鶴卿低頭看去,那兩個小小人兒閉著眼,纖長的睫毛在粉嫩的臉頰上投下淺影。

那眉宇、鼻梁,竟無一處不似月疏的模樣。

他心頭一軟,隻輕輕吐出兩個字:“好看。”

便迫不及待轉身步入內室。

“月疏,”

他執起她汗濕的手,在榻邊柔聲相告,“我們有自己的孩兒了,是一對龍鳳胎。”

沈月疏疲憊地睜開眼,發絲黏在蒼白的額角。

她望著他淺淺一笑,那笑意如春風拂過湖麵,還未及漾開,便又合上雙眼沉沉睡去了。

“嫂嫂,您看月疏……她怎麼又睡了?”卓鶴卿轉身望向陳夫人,語聲中難掩焦急。

陳夫人瞧著這位素日沉穩的相國大人此刻竟像個慌了手腳的少年郎,不由莞爾:

“不妨事的。月疏一胎得了兩個孩兒,最是耗神費力,眼下不過是倦極而眠。你且讓她好好睡上一覺,莫要擾了她纔是。”

卓鶴卿這才稍稍定下心來,重新在榻邊坐下,輕輕執起沈月疏的手。

他的指腹在她溫熱的掌心極輕地勾畫流連,動作輕柔得如同春風拂過新柳——分明滿心憐惜,唯恐驚了她的好眠。

凡這些年,每見她眉間春深柳倦,或是眸中秋荷含露,他總這般守在咫尺,將她纖指攏入掌心。

長夜無聲,燈火溫然,多少難言的心事,皆在這一握溫柔裡靜靜化去。

程國公府謀逆一案,幾乎奪去了月疏半條性命。

她最珍愛的長兄棲柏亦捲入其中,刑責從流放加重至問斬,最終魂斷嶺南。

與她自幼相伴的程懷瑾,及程國公府上下百餘口人,皆未能倖免。

沈莫尊受棲柏牽連,雖因卓鶴卿從中周旋免於流放,仍被逐出樂陽,永不得歸。

那半年光陰,她眼底常含秋水,他便日日這般握著她的手,在梅園的梨花樹下,從暮春坐到深秋。

待她心緒稍霽,又一心要為他延綿子嗣。

奈何當年落水舊疾傷及根本,調養多年,直至今日方得如願。

他輕撫她沉睡的側顏,在心底立誓:

從此餘生,皆要為她遮風擋雨,隻予甘飴,不染微霜。

~~

兩月後。

一攤日光懶懶地攤開在床角,將棉被的褶皺都熨燙得平整,空氣裡平鋪著一種透明的安詳。

沈月疏好不容易將兩個啼哭的嬰孩哄睡,正要歪在拔步床上歇息片刻,青桔便掀簾進來了。

青桔三年前與從流成婚,比她早生育,膝下已有兩個孩兒。

如今日日操持一家人的漿洗炊煮,這卓府便不能常來了。

“夫人,”

青桔俯身端詳著錦被裡兩個小粉團子,輕聲道,

“我瞧著這兩個孩子,怎麼比上回見時清減了些?可是奶水不足?”

沈月疏本就清瘦,產後奶水遲遲不豐,偏她又執意親自哺育,不肯請奶孃。

兩個孩子吮吸半晌,往往還是吃不飽。

前些日子她還特意請鶴卿開了催奶的方子,可這奶水非但未見充盈,反倒越發少了。

思及此處,她心頭猛地一沉——莫非鶴卿在藥方裡動了手腳?

沈月疏輕輕撫過孩兒細軟的發絲,憂心道:

“確比前些日子清減了些。我分明喝了催奶的湯藥,怎的奶水反見少了?”

“嫂嫂莫急,我這就尋個由頭,讓丫鬟把藥渣悄悄取來。”

話音未落,朱錦園已從外間轉身離去。

她比青桔早一年與石風成婚,常年隨夫采藥行醫,耳濡目染間也識得不少藥材。

前些日子剛雲遊歸來,聽聞沈月疏生產,今日特來探望這對惹人憐愛的粉團子,連坐榻都不曾焐熱。

“夫人,您便是借給卓大人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欺瞞您。”

青桔抿嘴笑道,

“從流常私下說,咱們大人在外是威風凜凜的鎮山虎,可一回府見了您,就化作了一汪春水,任您揉圓捏扁呢。”

正說笑著,朱錦園已捧著藥渣快步進來。

她對著窗欞間透進的日光照了又照,神色漸漸凝重:

“嫂嫂,隻怕那‘繞指柔’又變回了修行千年的老狐狸——這哪裡是催奶藥,分明是回奶的方子!”

沈月疏又氣又急,如遭雷擊,隻覺胸前一空,那本就稀薄的奶水彷彿霎時乾涸了。

“如今……可還能補救?”

朱錦園搖頭歎道:“我這三腳貓的功夫是難有作為了。為今之計,非得請陳夫人親自出手調理不可。”

~~

皎潔的月光從窗隙溜進來,踮著腳尖,在床前無聲地漫開一泊清淺的湖。

沈月疏端坐於拔步床內,肩背挺得筆直。卓鶴卿垂首立在床前,聲音裡滿是愧怍:

“月疏,是我糊塗……再沒有下次了。”

“下次?”

沈月疏的淚應聲而落,在月色裡碎成晶亮的光,

“原是我沒本事,連自己的孩子都喂不飽……”

日間陳夫人來看過,捏著藥渣對著光瞧了半晌,又細細問了服藥的日子,最後隻搖頭歎息:

如今便是施儘回春妙手,至多也隻能維持眼下這般光景。

莫說讓奶水豐盈,便是想回到從前,也是不能了。

“莫要再說這等傻話。”

卓鶴卿握住妻子輕顫的肩頭,指節泛白,“哪裡是你沒本事?是為夫沒本事……是我不忍見你這般煎熬。”

他凝望著她產後愈顯清減的麵容,聲音沉痛:

“兩個孩子是我的心頭肉,可你纔是我心尖上最疼的那一處。這些日你夜夜起身兩三回,眼瞧著衣帶漸寬,我……”

喉結滾動間,他終是吐出實情:

“那回奶藥……是我求孫星蘭開的。她素來憐惜女子被家兒所困,聽聞是你之事,當即揮毫寫下藥方。”

念及此,他心頭更泛起幾分酸澀的委屈。

自打添了這對孩兒,他竟再未能安穩睡過一日拔步床,夜夜蜷在臥房新加的一張軟榻上。

偶得“恩典”上床歇息,想與月疏親近些,她卻處處設防——這兒不許碰,那兒不準摸,生怕他一動便驚散了那點珍貴的奶水。

想他堂堂一國宰相,在朝堂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竟被這小女子拿捏得動彈不得。

沈月疏見他一副可憐模樣,縱有再多埋怨也隻得化作一聲輕歎,柔聲道:

“既如此,明日開始,夜裡給孩兒喂牛乳,白日仍用母乳,可好?”

卓鶴卿聞言,眼中頓時漾開笑意:

“我原也是這般打算的。既然說定了,不若今夜就將孩子交給嬤嬤,容我在這拔步床上歇一宿?日日蜷在軟榻上,這腰實在受不住了。”

說著便要起身去喚嬤嬤。

“明日再說。”

沈月疏輕扯他的衣袖,“今夜且再去睡睡那軟榻,免得往後想睡了卻睡不著,倒要惦記。”

~~

春日和煦,金色的陽光如縷縷金線,穿過新綠的柳梢,將郊野的阡陌與碧草都織入一片暖融融的光暈裡。

沈月疏與卓鶴卿並肩自牧場而出。

此番是為挑選奶牛而來。

卓府雖已有兩頭,奈何沈月疏總嫌其乳質清薄,定要再擇良畜。

此事本已交由從流打理,偏她放心不下,執意親往。

她既來之,卓鶴卿自然相隨。

方纔一個多時辰,沈月疏細細相看,終是選定了三頭形貌俊健、乳源充沛的奶牛,這才心滿意足。

“堂堂一國丞相,竟親至牧場挑選奶牛,”卓鶴卿輕握她的柔荑,於掌心畫了個圈,“傳將出去,怕要貽笑大方。”

沈月疏眼波流轉,淺笑盈盈:

“這三頭奶牛可是你一雙兒女的‘衣食父母’。敢問相國,為兒女擇定衣食父母,很丟人麼?”

卓鶴卿一時語塞——理雖不糙,這話著實糙了些。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不遠處寧修年駐足而立,目光相接處,他緩步上前,執禮相見。

一番寒暄過後,三人各自彆過。

原來寧修年此行,亦是為挑選奶牛而來。

自程國公府事發,程懷悅本在株連之列,幸得聖上念及寧父有功,特旨赦免。

奈何程懷悅生性剛烈,不肯獨活,竟在父母兄弟問斬那日,撞死於刑場之上。

寧修年自此再未續弦納妾,前些時日過繼了一子,欲悉心撫育,以承門戶。

這著實出乎沈月疏的意料。

原以為程懷悅當年以計強嫁,後又招搖過市,縱使後來二人重修舊好,那情分想必也薄如紙。

孰料,他一片真心,深似滄海。

二人默然前行,山徑蜿蜒,再上數百步,便是程懷瑾長眠之處。

“去看看吧。”卓鶴卿道。

“好,我們一同去。”沈月疏微微頷首。

年年歲歲,沈月疏總要來這墓前幾回——

清明微雨,是他的忌辰;秋深葉落,是他的生辰;有時兩人途徑附近,她也會過來,在那碑前靜靜立上一會兒。

以往每一次,卓鶴卿總停在五丈之外,負手等候,容她與地下故人獨敘。

他隻道她必有萬千言語,卻不知,她每回開口,都隻是那同樣的六個字:“程公子,你好嗎?”

唯有今日,她第一次,邀他同行。

依程懷瑾所犯之罪,合該曝屍亂墳,任其腐朽,朝廷明令,不許任何人收殮。

卓鶴卿卻甘冒奇險,暗中用一具無人認領的死囚屍首替了他,將程懷瑾的遺骸悄悄收斂,葬於這處可望見遠山的清靜之地。

墳前立了一方無字碑,不書姓名,隻深深地刻了三個字——雁歸來。

程懷瑾生前最愛大雁。

他總說,此禽最為貞烈,一生隻擇一偶,天南地北雙飛客,生死不相離。

沈月疏為他繡過的每一個香囊,其上圖樣皆是大雁。

最後一個,恰在她聽聞自己與卓鶴卿婚期的那日完成。

銀針猝然刺破指尖,一滴血珠無聲沁上羽翼,洇開一抹刺目的殷紅,竟像一語成讖,映照了他最終的宿命。

這一次,沈月疏依舊先對著那方墓碑,輕輕道出那六個字:

“程公子,你好嗎?”

靜默片刻,她複又開口,聲音柔和了幾分:“懷瑾,鶴卿待我極好,你在那邊……且安心罷。”

憶及地牢最後一彆,他言語決絕,將她推向卓鶴卿身邊。

那番話是真是假,她至今難辨。

她不知,他究竟是情深入骨,才忍痛將她托付;還是意冷心灰,欲藉此將她推開。

她寧願相信是前者,卻又怕真是前者——若他情深至此,她餘生何堪?

這謎團困了她足足半載,日夜思量,終是無解。

後來,她便不再尋那答案了。

無論如何,他總歸是盼著她好的。

那她便依他所願,好好地、平安地,將這一生活下去。

蜿蜒山道上,兩人相攜而下。

卓鶴卿微微傾身,悉心為沈月疏提起曳地的裙擺,另一隻手則始終虛扶在她腰間,穩穩地將她護在裡側。

山風拂過衣袂,他這般無微不至的嗬護,多年來已成習慣,連聖上都曾笑歎,他這“懼內”怕是早已浸到骨頭縫裡。

“月疏。”

卓鶴卿指尖輕拂,將她鬢邊垂落的一縷青絲細細簪回耳後,繼而望入她眼底,“若真有輪回,下一世,我與程懷瑾,你當如何抉擇?”

沈月疏怔然望他。

未等她思索,他便輕聲續道:“你隻能是我的。隻是——”他語速放緩,似有萬千不捨,“若你雙九華年,我仍未能赴約……便允你,選他。”

他終究是捨不得讓她長久孤身等待。

言至此處,他笑意溫存,語氣卻篤定不移:“可月疏你需知,命裡早已寫定。我既比他早來這世間五載,便註定會先一步,於萬千人海中找到你。這番因果,是刻在三生石上的。”

沈月疏腳步微頓,身子便軟軟地靠向他,臉頰輕貼他衣襟,指尖在他掌心若有似無地繞圈。

“偏你總想著虛渺的來世……”她語帶嗔怪,尾音卻拖得綿長,“眼下都已兒女成行了,相國這般模樣,倒像是……偷喝了我的蜜,甜得發了癡。”

陽光穿過扶疏的枝葉,照在兩人相攜的身影上,宛若歲月凝成的流光,為他們鍍上了一層溫暖而永恒的金色。

一群大雁由南向北飛過,在天際排成整齊的陣列。

唯有一隻孤雁,稍稍落後於歡鳴的同伴,它清嚦一聲,那聲音裡沒有彷徨,隻是將未儘的眷戀,化作一句穿越雲霄的、悠長的祝福。

(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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