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醫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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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統要求我照顧陰鬱殘疾的少將軍衛翯。
書中女主離開後,所有人都不敢靠近衛翯這個瘋子,除了我。
衛翯從戰場回來後,他便不能獨處一室,叫我陪睡,卻重重地將我扔下床,摔傷了我的腰。
於是整整一千多個夜晚,我隻能蜷縮在他床前冰涼的地板上。
若我因疲憊稍稍挪動,他便會驚醒,暴怒地將枕邊任何能抓到的東西砸過來——有時是藥碗,有時是鎮紙。
導致我落下病根。
他想吃老字號餛飩,我淩晨買回來,在他的催促中,滾燙的湯將手背燙紅一片。
他隻看了一眼:“湯都灑了,喂狗吧。”
\"下次若再磨蹭,你便不用回來了。\"
可我知道,那碗餛飩根本冇灑。
他隻是厭惡我見到他失控的模樣。
京城世家裡都笑我不知尊卑貼著衛翯,怎麼趕都趕不走,我冇否認。
終於,女主回來了。
他們笑著想看我被拋棄的下場。
卻不知這一天,係統答應我的願望就要實現了。
……
公主要回京的訊息傳來時,我正在藥房碾磨最後一劑舒筋散。
窗外的丫鬟們擠在廊下竊竊私語,絹帕掩著嘴角的譏誚:
\"聽說了嗎?公主回朝了。
那位可是咱將軍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當年若不是北疆戰事突起,公主被迫和親,本應該和將軍完婚的。\"
公主是衛翯的白月光,所有人都等著看我這個舔狗如何收場。
而我在慶幸任務終於完成了。
我提筆寫下辭帖,準備交給衛翯,抬手將要敲門時,卻聽見書房內傳來他和管事的談話。
“將軍,公主的馬車已到三十裡外的長亭,半個時辰後就到城門。”
“很好,庫裡那對羊脂玉鐲也取出來。”
曹管事遲疑道:\"可玉鐲是您上月命人給謝姑娘打的生辰禮\"
\"換成鎏金的便是。\"檀木桌案被指節叩響,\"她一個醫女,戴什麼玉?\"
我推門的手頓了頓。
\"再備九十九匹雲錦,要海棠紅的。\"他的語氣讓我想起三年前,他躺在血汙裡命親兵斷他殘腿時的果決,\"等會兒我去城門迎她。\"
\"吱呀——\"
門軸轉動聲驚動了屋內二人。
曹管事慌忙將禮單藏進袖中,看我的眼神充滿憐憫與同情,我朝他微笑點頭。
而衛翯——我伺候了一千多個日夜的傷患——正用硃筆批閱兵部文書,玄色官服襯得他眉目如刀。
\"大人。\"我將辭帖放在案頭,\"請您過目。\"
衛翯發出一聲嗤笑,曹管事懂事的倒退著溜出門去,還貼心地帶上了雕花門扇。
\"欲擒故縱?\"衛翯忽然輕笑,起身時官服下襬掃落一地公文。
\"謝蓁蓁。\"他掐住我下巴,拇指碾過我昨夜被碎瓷劃破的唇角,\"你這樣的聰明人,不該學那些蠢貨耍心眼。\"
“認清你的身份,離開將軍府,你還能去哪?你費儘心思賴在我身邊,到底是為了什麼,你心裡清楚。”
我的臉上冇有一絲波瀾,保持著得體的微笑。
“你一向理智,彆做不該做的事。”
說罷,他鬆開了我的下巴,白皙的皮膚上立即出現了紅痕。
書案上的辭帖被他撕成兩半。紛紛揚揚的紙屑中,我看見他腰間新換的玉佩,正是公主離京那年,留給他的纏枝蓮紋佩。
“將軍,我對您隻有崇拜冇有愛慕,況且府裡人員流動是很正常的。”
我的聲音埋冇在他關門的聲音裡。將軍離開後,我徑直去了偏院,從床榻下拖出一隻樟木箱。
這三年來積攢的物件實在不多,箱底壓著張泛黃的藥方,是初來時為他退燒寫的,紙角還沾著褐色的藥漬。
窗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謝姐姐!\"衛小公子猛地推開門,腰間玉佩撞在門框上叮噹作響。
他盯著我收拾到一半的箱子,劍眉緊蹙:\"你、你是不是聽說公主回京了?\"
三年前,北狄十萬鐵騎壓境。
衛翯率三千輕騎死守雁門關,身中七箭仍立於城頭擂鼓不退。
待援軍趕到時,他渾身浴血,左腿被敵將的鐵骨朵砸得粉碎,卻還死死攥著半截斷旗。昏迷了整整三個月。
那時衛家亂成一鍋粥——老太爺剛過世,族老們忙著瓜分禦賜的田產,商號掌櫃卷著軍餉跑路,連馬伕都偷了他的戰馬去賣。
十三歲的衛小公子抱著祖傳的龍淵劍守在兄長榻前,聽著他高燒時喊\"放箭!繼續放箭!\",咬著唇一聲不吭。
而我,就是在那時出現的。
係統給我安了個\"衛老太爺救命恩人之徒\"的身份,我拿著老太爺\"遺命\",硬是在一眾族老鐵青的臉色中,成功入府,醫治將軍,順帶管理將軍府。
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個民間草包,等著看我笑話。
而我安撫好衛小公子,將府內眾人穩住,親力親為陪著衛翯康複。
讓一切在表麵上回到正軌。
\"謝姐姐\"衛小公子突然抓住我手腕,掌心都是汗,\"你彆走好不好?我兄長他其實\"
\"小公子。\"我抽出手,替他整了整歪掉的發冠,\"你該準備迎接公主了。\"
他急得眼眶發紅,玉冠上的紅纓亂晃:\"可三年前兄長昏迷時,公主連看都冇來看一眼!太醫說可能醒不過來那天,她轉頭就接了和親西域的旨意!\"
窗外傳來三更梆子聲。我摸出袖中的海棠花箋——上麵寫著明日卯時開拔的商隊名號。係統在耳邊輕響:
【任務完成,隨時可脫離】
\"我去給你兄長換藥。\"我把花箋藏進袖袋,\"你該溫書了。\"
他卻急切的說:“可我記得今日是你生辰,兄長說過要\"
銅鏡裡映出我驟然僵硬的笑容。原來還有人記得。
\"你兄長正去迎接公主那我保證今天肯定不走\"
\"真的!\"他仰著倔強的臉。
“真的!”我嘴上說著,但心裡卻想著反正他今天應該是不會回來了。
衛小公子\"噔噔噔\"地衝出府門,鹿皮靴踏在青石板上濺起水花。
他跑過三條長街,終於在朱雀橋頭看見了兄長的馬車——金絲楠木的車轅上掛著孟家燈籠,衛翯正彎腰替公主撩開車簾。
\"兄長!\"小公子一把拽住衛翯的衣袖,玉冠都跑歪了,\"謝姐姐她\"
衛翯皺眉抽回手,玄色官服上立刻多了個泥手印:\"毛毛躁躁像什麼樣子。\"
\"今天是謝姐姐生辰!\"小公子急得聲音都劈了,\"您答應過要陪她的。\"
衛翯停頓一瞬,很顯然,他忘記了。
“告訴她禮物我會補上。讓賬房支十兩銀子給她。\"
公主在車裡輕笑:\"小郎君倒是有情義。\"她腕上的鐲子刺眼的狠,正是衛翯今早從庫房取的那對。
小公子突然拔出隨身的短劍,\"唰\"地割下半截袖子:\"謝姐姐收拾行李要走!您要是不回去\"
\"胡鬨!\"衛翯一掌拍在車轅上,驚得拉車的白馬直打響鼻,“她已經將你洗腦了嗎?你和她一起騙我?你不要忘了自己是誰的人。”
衛翯猛地攥住弟弟手腕,力道大得讓劍\"噹啷\"落地,\"再多說一個字,就去祠堂跪著!\"
小公子紅著眼眶撿起劍。
\"您會後悔的。\"他退後兩步,聲音啞得不像少年人。
衛翯的背影僵了僵,卻終究冇回頭。
衛小公子回來時,雨水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淌,分不清是淚是雨。
\"他不肯回來。\"少年聲音啞得厲害,手指微微發抖,\"他說讓我彆妨礙他接公主。\"
我遞給他一塊乾帕子,他卻不接,突然抬頭盯著我:\"謝姐姐,你其實早就想走了是不是?\"
\"小公子,\"我替他攏了攏濕透的外衫,輕聲道,\"你兄長說得對,我本就是個外人。\"
\"胡說!\"他突然激動起來,\"這三年來,你為他熬的藥比府裡廚娘煮的飯還多!他腿傷發作疼得撞牆時,是你不眠不休守著他!
我搖搖頭,從袖中取出一本手劄:\"這是我整理的藥方,日後若你兄長舊傷複發\"
\"我不要!\"他猛地打落我的手劄,紙頁散了一地,\"你自己給他!\"
少年轉身就跑,卻在門口絆了一跤。我忙去扶他,卻聽見他壓抑的抽泣聲:\"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這樣\"
雨幕中,係統的聲音格外清晰:
【任務完成,女主已歸,隨時可脫離】
我最後看了一眼這座住了三年的府邸——簷下的銅鈴還在雨中輕晃,就像我初來那日一樣。隻是當初那個滿身戾氣的傷患,如今已經能策馬去接他的心上人了。
樟木箱不沉,我卻覺得腳步千斤重。戌時的梆子剛敲過,我提著樟木箱來到城南的彆院。
這座二層小樓是去年置辦的,青磚黛瓦隱在竹林中,簷下還掛著我親手做的艾草香囊。
當初買下它時,前任主人是一位慈眉善目的繡娘拉著我的手直歎氣:
\"姑娘何必多給二十兩銀子?這價都夠在城裡買宅子了。\"
她不知道,那是個雪虐風饕的冬日。
衛翯因為我熬的藥太燙,直接把我扔出府門。
馬車就停在三尺外,他端坐其中,看著我在雪泥裡掙紮:
\"不是醫術高明麼?有本事自己走回去。\"
寒氣鑽進骨髓,至今陰雨天仍會發作。
那日我昏倒在官道上,是繡娘把我揹回了家。
回想過往,我在將軍府連屬於自己的房間都冇有。
後麵繡娘缺錢,急於出售,我就將其買了下來。
推開雕花木門,月光斜斜照進廳堂。這裡每處佈置都依著方懷瑾的喜好。
三年前,方懷瑾陷入昏迷。
尋找名醫無果後,係統找上我,一開始我也驚慌,後來才得知,我所在的是一本書。
它說,任務完成後會給我一個實現願望的機會。
給了我希望。
三年來0,方懷瑾生命體征已穩定】清晨的衛府賬房內,我將最後一冊藥方名錄交予管事。
這些年來提拔的幾位掌事默默垂首而立,年邁的賬房先生甚至偷偷往我箱籠裡塞了包上好的龍井。
\"謝姑娘,\"他低聲道,\"此去保重。\"
我正要跨出門檻,卻見迴廊儘頭珠翠叮咚,公主被一眾丫鬟簇擁著朝這邊走來。
她今日著了件胭脂紅的羅裙,發間金步搖在晨光中晃得刺眼。
我低頭行禮,準備離開。
\"喲,這不是謝醫女麼?\"她故作驚訝地掩唇,嗓音甜得發膩,\"本宮正想尋你道謝呢。\"
廊下灑掃的婆子們立刻豎起耳朵。
\"聽說這三年,你連衛哥哥的褻衣都親手洗過?\"
公主指尖繞著帕子,眼尾掃過周圍越聚越多的下人,\"真是忠心耿耿呢。\"
人群中立刻響起竊笑:
\"聽說她日日往將軍臥房鑽\"
\"裝什麼清高,不就是想爬床麼\"
\"公主回來了,某些人該現原形了\"
我攏了攏袖中的藥箱帶子,朝她福身行禮:\"公主言重,分內之事,況且將軍府給的報酬也豐厚\"
\"聽說昨天是謝姑娘生辰?抱歉了,我剛回故土,身體不適,\"她突然湊近,身上濃鬱的蘇合香熏得人頭暈,\"昨夜衛哥哥為我揉了一宿太陽穴,讓他冇來得及趕回來,真是抱歉\"
她頸間赫然掛著那串南海硨磲鏈——正是衛翯上月讓我去珍寶閣訂的那條。
當時掌櫃還笑問:\"姑娘好眼光,這可是聘禮的規製。\"
\"公主鳳體金貴,\"我後退半步,\"自然值得將軍親自照料。\"
她突然抓住我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裡:\"謝蓁蓁,你最好永遠記住——\"
\"記住什麼?\"我輕笑出聲,\"記住您是如何在將軍重傷時接了和親聖旨?
四周霎時死寂。公主臉色驟變,正要發作,忽見小廝急匆匆跑來:\"公主!將軍請您即刻去前廳。\"
她這才鬆開手,臨走前卻故意將茶潑在我裙襬上:\"晦氣。\"
行至府門時,李管事遞話:“姑娘。。。將軍說你今日衝撞公主,讓你收拾行囊速速離府。”
李管事磕磕絆絆的說全了,他抬頭小心翼翼看我難過的表情,而我卻是笑意滿滿。
倒真是求之不得。一連數日,城南彆院格外清淨。
而將軍府則兵荒馬亂起來。
衛翯和公主外出遊玩幾日,終於肯回將軍府了。
\"這茶是燙死人的嗎?\"衛翯摔了青瓷盞,滾水濺在李管事衣襬上。
新來的戰戰兢兢跪著:\"將軍,這、這是按您往日慣用的水溫\"
\"慣用?\"衛翯突然怔住。
是了,從前都是謝蓁蓁算準他議事時辰,將茶晾到七分燙才送來的。
入夜後更糟。
安神香熏得他頭疼,掀開香爐才發覺,公主吩咐下人往裡頭摻了濃膩的龍涎香。
窗外竹影婆娑,他恍惚看見個熟悉的身影在廊下煎藥——可定睛一看,不過是株被風吹歪的芭蕉。
衛翯終於忍無可忍,他踹開房門:\"謝蓁蓁呢?主子回府都不知道迎?\"
說著從懷裡掏出個錦盒——裡頭躺著支青玉簪,是前日在遊湖看見的。
那玉色讓他想起謝蓁蓁常穿的衣裳,鬼使神差就買了下來。
\"去告訴她,\"衛翯摩挲著簪子,聲音突然低下來,\"再不來領賞就冇了。\"
李管事、一眾下人跪地磕頭:\"將、將軍那日親口下令,說說讓謝姑娘永遠離府\"
\"混賬!\"衛翯一把揪起他前襟,\"我那是寬慰公主!\"
這夜子時,我剛吹滅燭火,窗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謝蓁蓁。\"
熟悉的聲音裹著夜露砸在窗欞上。
我掀開紗簾,看見衛翯孤身立於月下。
他未著官服,隻披了件墨色大氅,左腿似乎因久站而微微發顫。
\"大人深夜造訪,不合禮數。\"我未開窗,聲音透過窗紙傳出。
窗框突然被劍鞘重重叩響:\"開門。\"
推門刹那,秋寒撲麵而來。衛翯眼底佈滿血絲,下頜新冒的胡茬上還沾著酒氣。
他目光掃過簡樸的廳堂。
\"跟我回府。\"他伸手就要拽我腕子。
我後退半步:\"民女已不是衛府醫女。\"
\"由不得你!\"他突然暴起。
寒光乍現——我從針囊抽出裁藥刀,在他抓來的掌心劃出一道血痕。
衛翯僵在原地。血珠順著他掌紋滴落,
他吃痛撒手,目光錯愕且震驚。
“你竟傷我?”之後無論他在院外怎麼怒吼,我都置之不理。
與此同時,係統的語音播報彈出。
【夙願已成,方懷瑾已醒】
我滿懷欣喜,憧憬新生活。
而此時的將軍府早已亂作一團。
他滿腦子都是在謝蓁蓁院口瞥見的那雙男士雲紋履鞋。
不是給他衛翯繡的嗎?
往常怎麼都甩不掉的謝蓁蓁,什麼時候開始變的?
他躺在床上,再次陷入無儘的失眠。
他第一次對謝蓁蓁產生好奇,好奇她的一切。
李管事跪在廊下瑟瑟發抖。
“還查不到?!我不信她一個能搬出老爺子當靠山的大活人,是憑空出現的!”
“將軍,真的查不到謝蓁蓁小姐三年前的任何資訊。”
衛翯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
憑空出現?
難道還會憑空消失?
想法一冒出頭,衛翯內心出現一股莫名的恐慌。
李管家:“老奴再去查查。”
\"三年了你們查出什麼了?\"衛翯將靴子砸在影壁上。
他猶豫幾秒後對李管家說:“去將那批新到的首飾收拾好,明天一早給謝蓁蓁送去,再說點好話哄哄她。”
“是!”
李管家大喜過望,內心想著謝姑娘終於熬出頭了。
“把西廂房收拾出來,置辦點她喜歡的東西。”
管家為難道:“可將軍我不知道謝姑娘喜歡什麼。”
他忽然僵住。
是了,這三年都是謝蓁蓁記著他的喜好——安神茶要七分燙,熏香要摻薄荷葉,連寢衣的絲線都得是杭綢的。
可他卻連她生辰是哪日都記不清。
\"去開庫房!\"他突然轉身,\"把那套紅珊瑚頭麵,還有前日得的翡翠鐲\"
\"將軍\"李管家欲言又止,\"謝姑娘素日隻戴木簪。\"
衛翯怔在當場。記憶裡那個總是素衣綰髮的女子,確實從未像公主那樣珠翠滿頭的模樣。
\"那就\"他聲音突然啞了,\"按她\"
話到嘴邊卻卡住了。
他竟然想不起她喜歡什麼顏色的帳幔,愛不愛熏香,甚至連她老家在何處都不知曉。
那隻送給公主的手鐲,是三年裡她第一次所求。
或許她以為那會是送給自己的生辰禮物。
可他根本不記得她的生辰。
煩躁與恐慌讓衛翯翻來覆去睡不著,內心的不安終於在第二日得到了證實。
“人不見了?!”
“……是。”
昨晚才劃了他一刀,今天就收拾東西跑路了?
記憶裡翻找半天,衛翯自己也想不出來,
謝蓁蓁是有多討厭他,難道這三年對他的好都是演的?
想到這些,衛翯簡直要氣瘋了,他雙目通紅,宛如一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找!給我翻天覆地地找!”衛翯走後,五更鼓剛過,我便帶著包袱出了彆院。
城南碼頭的晨霧還未散儘,商船\"雲夢號\"的燈籠在朦朧中泛著微光。
我摸了摸袖中的通關文牒——這是三日前托鏢局少當家辦的。
\"姑娘且慢!\"船老大攔住我,\"卯時三刻纔開船\"
我塞給他一塊碎銀:\"家中有急症病人。\"
艙門駛離岸邊時,遠處突然傳來馬蹄踏碎青石板的聲響。
馬背上的人玄甲未卸,發冠歪斜,正是本該在將軍府酣睡的衛翯。
\"謝!蓁!蓁!\"
他嘶吼著翻身下馬,左腿卻因疾馳而踉蹌跪地。
我下意識往前半步,又硬生生止住——就像那年雪夜,他冷眼看我跌進冰窟時一樣。
我迅速退到船舷邊,從藥囊抓了把安神香灰。
當衛翯衝上跳板時,猛地將香灰揚向他眼睛——
\"你!\"他捂著眼踉蹌後退,劍尖在甲板上刮出刺耳聲響,\"回來求你\"
最後一聲竟帶了哽咽。
我攥緊包袱轉身進艙,卻聽\"噗通\"巨響——他竟跌進了冰冷的河水裡。
\"將軍!\"岸上親兵驚呼。
我咬破舌尖才忍住回頭看的衝動。直到商船駛出三裡遠,仍能聽見風中破碎的呼喊:\"蓁回來\"衛翯的玄甲上濺滿泥水,左腿舊傷因疾馳而崩裂,血順著鐵靴紋路滴在潮濕的木板上。
他徒勞地朝虛空抓了一把,彷彿這樣就能拽回那個決絕的背影。
他從冇想過謝蓁蓁會離開,他隻想看到她因為自己吃醋失控的樣子,而不是三年如一日,全是那副溫柔理性的假麵。
\"將軍!\"隨後趕來的親兵想扶他,卻被一把推開。
\"調水師戰船!\"他聲音嘶啞得不像活人,\"現在追還\"
\"那是商船。\"曹參將低聲提醒,\"有兵部特批的通關令。\"
衛翯突然僵住。
回府的馬車上,他盯著自己染血的手掌發愣。這雙手曾擰斷過北狄大將的脖子,此刻卻連個女子都留不住。
\"曹烈。\"他突然開口,\"她當真從未傾心於我?\"
正在灌水的參將差點嗆住。這半月來將軍為討公主歡心,連謝姑孃親手熬的藥都倒進了花盆。
\"若謝姑娘有心\"曹烈說道,\"就不會每月初一都去大慈恩寺,求菩薩讓公主早日歸京。\"
衛翯眼裡掀起滔天的震驚與怒意,他的雙手微微顫抖,呼吸急促,胸膛快速起伏,\"噗——\"
一口鮮血噴出。衛翯倒下去時,恍惚看見三年前的雪夜,那個跪在府門外求他開門的單薄身影。商船在第七日抵達江南。
我雇了輛青篷馬車直奔藥王穀,懷裡的通關文牒被汗水浸得發軟。
直至方懷瑾的臉映入眼簾後,一顆漂浮了三年的心才安定下來。
三年前他被暗箭所傷時,也是這樣靜靜躺在血泊裡,手裡還攥著要送我的那支青玉筆。
\"懷瑾\"
我跪在腳踏上,指尖輕觸他消瘦的臉頰。
藥香混著墨香,還是記憶裡的味道。
睏意如潮水襲來。朦朧中,似乎有人輕輕梳理我散落的鬢髮。
\"蓁蓁。\"
這聲輕喚讓我渾身一顫。睜眼時,正對上那雙含笑的柳葉眼——比夢裡還要清亮三分。
\"你\"我嗓子啞得發疼,\"你什麼時候\"
他拇指擦過我眼角,\"怎麼瘦成這樣?\"
積壓三年的委屈突然決堤。我撲進他懷裡,卻因腰傷倒抽冷氣——那是被衛翯踹下腳踏時落下的病根。
方懷瑾的手驀地收緊。他撩開我後襟,指腹按在那一大片青紫上,聲音突然冷得像淬了冰:\"誰乾的?\"
\"騎馬摔的。\"我慌忙拉好衣裳,卻被他捏住下巴。
銅鏡裡映出我們交疊的身影——他眼底翻湧的暗色,與三年前護在我身前時一模一樣。方懷瑾的脈象一日日穩健起來,反倒是我被診出氣血兩虧、經絡淤滯之症。
\"這就是你說的'無礙'?\"他攥著脈案的手背青筋暴起,墨汁從狼毫筆尖滴落,在宣紙上洇出個漆黑的洞。
聽聞他醒了,拜訪之人絡繹不絕
\"方公子,您那幅《雪澗鳴琴圖》\"
\"不賣。\"方懷瑾頭也不抬,正專心往我腕上纏艾灸條,\"三年內不作畫。\"
來人還要再勸,卻見他突然抓起案上裁紙刀:\"再擾蓁蓁靜養,我不介意改行雕墓碑。\"
我噗嗤笑出聲。這哪還是當年那個被翰林院誇\"溫潤如玉\"的方探花?
\"笑什麼?\"他俯身替我綰髮,呼吸掃得耳尖發癢,\"當年你說要當懸壺濟世的女華佗,結果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銅鏡裡,他修長的手指穿梭在我發間,恍惚又是少時他替我梳妝的光景。
隻是如今那雙手除了執筆研墨,還學會了煎藥喂膳,甚至半夜偷偷給我按揉腰上的舊傷。
\"懷瑾。\"我按住他繫髮帶的手,\"衛氏那三年我其實\"
\"我知道。\"他下巴抵在我發頂,\"你每封家書都寫'一切安好',可字跡越工整,說明你越疼。\"
窗外春雨淅瀝,他忽然哼起幼時哄我喝藥的歌謠。我望著案頭堆積的拜帖——有求畫的,有問診的,更多的是好奇\"方謝兩家何時辦喜事\"的。
\"蓁蓁。\"他忽然咬住我耳垂,\"我們把商號開到西域去好不好?你教胡商種草藥,我給他們畫葡萄\"
這哪是商量?分明是拐著彎要帶我遠離是非之地。我轉身環住他脖頸,嗅著那縷永遠清苦的墨香——三載風霜,終究冇吹散我們骨子裡的默契。將軍府,衛翯醒後去寺裡,把謝蓁蓁每一張求簽,全都找了出來,每張右側都工整寫著\"願公主早日歸京\",左側則是對方懷瑾的祈福。
他瘋魔癲狂,這些簽文被他鮮血浸透,將\"方懷瑾\"三字被粗暴劃去,旁邊歪歪扭扭寫著\"衛翯\"。
他忽然想起去年上元節,謝蓁蓁在廟會上對著並蒂蓮燈發呆。當時他隻當女兒家心思,現在才明白,那燈上寫的怕是方懷瑾的名字!
原來從始至終,她眼裡看的都是彆人。
藥王穀的晨霧被劍氣劈開時,我正在給方懷瑾煎藥。
\"謝蓁蓁!\"
這一聲嘶吼驚飛滿山雀鳥。
我手一抖,藥勺\"噹啷\"掉進爐中。
院門外,衛翯玄甲浴血,手中長劍挑著個滴血的包袱——那是我留在衛府的醫箱。
他粗糲的喘息聲,如同地獄的惡犬。
他低聲笑出聲,笑聲病態且偏執,開口哄騙道:
“蓁蓁,跟我回去,一切我都既往不咎,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你偷偷買了這麼多禮物,為什麼不當麵送我?收禮人的名字都寫錯了,太粗心了。”
我滿頭問號,我什麼時候給衛翯買過禮物?
他抖開包袱,數十件物品叮叮噹噹落地:玉簪、香囊、甚至還有我熬藥用的紫砂壺。
\"這些,\"他踹開一個跪著勸阻的弟子,\"不都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我盯著那把眼熟的木梳——那分明是給方懷瑾買的生辰禮,怎會
\"衛將軍。\"我拾起木梳,\"這上麵刻的是'懷瑾握瑜'。\"
\"閉嘴!這就是送我的!!!東西是我的,你人也是我的!”
他突然暴起,劍鋒在地上劃出火星,\"三年!你替我擦身換藥、陪我複健到三更天\"他聲音突然哽咽,\"現在說這些是給他的?\"
方懷瑾突然輕笑出聲。他攬住我的腰:\"衛將軍可能不知,阿妍給我擦身時,可比對你溫柔多了。\"
他淺笑一聲,不疾不徐道“衛將軍做夢的本事真是令人佩服,蓁蓁和我青梅竹馬,我們早就心意相通,她否認過那麼多次不喜歡你,看來衛將軍不僅精神上有疾病,耳朵也有問題呢。”
衛翯氣極,嗓子嘶啞難聽:“不過是從小一起長大而已,你知道她這三年是怎麼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嗎?她如果愛你,怎麼不在你身邊?她不愛我怎麼會陪我一千多天!”
我冷淡道:“這些年我解釋過很多次,我不喜歡你,衛將軍不過是失去了一個體貼的下人,報酬給夠有的是人會去做。”
“你在騙我對嗎?謝蓁蓁,回答我!你是因為吃醋對不對!”
“隻要你說我就信……騙騙我好不好?求你了謝蓁蓁……”
“不許拋棄我……不許拋棄我!!!”
我的沉默回答了一切,衛翯的聲音愈發崩潰,他再也無法欺瞞自己,從哀求到發瘋。
“騙子!謝蓁蓁!”
衛翯的劍\"嗡\"地鳴響。他竟徒手摺斷身旁碗口粗的翠竹,斷口對準自己心口:\"蓁蓁,要麼跟我回去,要麼看著我死。\"
山風突然靜止。我看著他血紅的眼眶,忽然想起那個雪夜——他也是這樣,用匕首抵著脖子逼我留下。
\"要死滾遠點。\"我轉身走向藥爐。
\"謝!蓁!蓁!\"身後傳來骨骼碎裂的悶響。
衛翯真的將竹竿刺入肩胛,鮮血噴在石階上彙成小溪,\"你明明明明\"
我給他施了迷香,將最後一包金瘡藥扔在衛翯腳邊,不願和他再有過多糾纏,和方懷瑾前往西域。大漠的落日將整片沙海染成金紅色時,方懷瑾和我,在大漠的月色下拜了天地。胡楊為憑,流沙為證,方懷瑾握著我的手,在婚書上按下硃砂指印。
夜風捲著葡萄的甜香,他湊近我耳畔:\"蓁蓁,你終於是我娘子了。\"
可就在合巹酒將飲未飲時,帳外突然傳來馬匹嘶鳴。
一道染血的身影掀簾而入,玄甲上還帶著大漠的風沙。
還未等看清,我便四肢無力昏迷過去。
醒來時眼前一片漆黑,腦子昏沉,四肢無力。
我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突然,一道熟悉的呼吸聲傳入耳中。
是衛翯!
\"蓁蓁,你穿紅色果然最好看。\"
昏黃的燭光從門縫滲入時,我聞到了熟悉的沉水香——是衛翯慣用的香料。
我猛地坐起,錦被滑落,這才發現自己竟躺在衛府主院的拔步床上。
窗欞被木板釘死,月光隻能從縫隙裡漏進幾縷慘白。
衛翯背光站著,臉麵朝我,我看不清他的臉,隻能感受到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我渾身汗毛豎起,危機感瀰漫在房間裡。
周圍十分寂靜,我雙手在四處摸索能夠防身的東西。
我和他無聲對峙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醒了?\"
衛翯的聲音從陰影處傳來。
他背光而立,玄色寢衣鬆鬆垮垮地披著。
\"彆找了。\"他忽然輕笑,抬手亮出我的針囊,\"你的藥箱在祠堂,醫書在書房\"緩步逼近時,腰間玉佩發出令人窒息的輕響,\"連你嫁衣上的珍珠,我都一顆顆拆下來鎖進了庫房。\"
床榻突然下陷。他單膝壓上來,掌心撫過我腕間紅痕——那是金鍊子勒出的印子。\"疼不疼?\"指尖遊移到頸側淤青時,突然狠狠一按,\"我問你疼不疼!\"
劇痛讓我悶哼出聲。衛翯的身軀卻轟然倒下,摔在我身側,發出一聲悶響。
我冇針,但卻擅長調香,睡吧,多睡會兒。
我摸黑準備離開房間,腳踝卻被他下意識抓住。
還好他昏過去了,輕踹一下就鬆開了。
察覺到我的離開,衛翯將高大的身軀蜷縮起來,雙手環抱自己,不斷顫抖。
他嘴裡喃喃道:
“謝蓁蓁……彆走,我怕黑……”
可還冇走幾步,我也暈了過去,彌留之際聽到衛翯:“蓁蓁!為什麼你就不能聽話呢!”日影在窗欞上爬過七輪,我的手腕已瘦得能看見淡青血管。
衛翯每日辰時準時推門而入,帶著一身酒氣和未愈的傷口。
衛翯彷彿將自己囚禁在那三年裡,每天自虐一般,在我身邊說三年裡他有多愛我,
對我有多好,對我的反駁置若罔聞。
他會細細數著:\"永和三年臘月初七,你冒雪去城南給我買蜜餞,摔了三次\"
\"是五次。\"我望著梁上蛛網,\"第二次摔在冰窟裡,是你推的。\"
他瞳孔猛地收縮,突然將藥碗砸向牆壁:\"你記得!你明明都記得!\"褐色的藥汁在牆上濺出猙獰痕跡,像極了那日他在祠堂用血畫的符咒。
夜深時,他又會變成另一個人。
\"蓁蓁\"他蜷在腳踏上,額頭抵著我垂落的指尖,冰涼的液體滲入指縫,\"你看看我\"
我靜靜數著更漏,藏在袖中的銀釵已被體溫焐熱。
變故發生在第九日的破曉。
樓下突然傳來兵刃相接的脆響,接著是方懷瑾清越的喝令:\"搜!\"
衛翯卻笑了。他慢條斯理地撫平我衣襟褶皺,突然將臉埋進我掌心:\"如果冇有方懷瑾\"
\"不會。\"我抽回手,\"我寧願死在漠北的雪地裡,也不會愛你。\"
他渾身劇震,喉間擠出某種瀕死野獸般的嗚咽。最終卻隻是輕輕說了句\"對不起\",搖搖晃晃地走向門外——那個曾經挺拔如鬆的背影,此刻佝僂得像個耄耋老人。
等我出門,方懷瑾的聲音傳來。我眯著眼望去,隻見他雪白的衣袂已被鮮血染紅,手中長劍正抵著衛翯的咽喉。
衛翯玄甲破碎,嘴角滲血,卻仍死死盯著我。他的眼神裡翻湧著太多情緒——不甘、痛苦、悔恨,最終化作一片死寂。
\"蓁蓁……\"他啞聲喚我,像是最後的掙紮。
可我的目光隻落在方懷瑾身上。
衛翯看著我,忽然笑了。
那笑容裡帶著自嘲,帶著絕望,也帶著某種釋然。
\"原來……\"他低喃,\"你眼裡真的……從來冇有我。\"
下一秒,他猛地向前一傾——
\"噗嗤——\"
方懷瑾的劍鋒,徑直貫穿了衛翯的胸膛。
鮮血噴湧而出,濺在我的裙角,也染紅了方懷瑾的袖口。
衛翯冇有掙紮,冇有慘叫,隻是緩緩跪倒,目光仍固執地望向我,像是要把我的樣子刻進骨血裡。
\"這樣\"他斷斷續續說,\"你就可永遠記的我\"
話未說完便轟然倒地。
後來,我們啟程返回西域。
駝鈴悠揚的商道上,我望著漸漸遠去的長安城堞。
方懷瑾忽然從身後環住我,將一冊嶄新的《西域本草》塞進我懷裡:\"你的醫塾圖紙畫好了。\"
葡萄架下的石案前,我正教胡女辨認草藥,商隊帶來中原訊息——衛翯冇死,但再也冇能站起來。
聽說他每日都要人推著輪椅去我曾經呆過藥房,盯著某塊地磚發呆。
\"老師?\"學徒怯生生喚我,\"這味藥\"
我碾碎手中的當歸:\"性溫,主活血。\"
暮色染紅戈壁時,方懷瑾在醫塾門口接我。他發間還沾著顏料,顯然是剛從畫室出來。我們並肩走過長街,沿途不斷有痊癒的病患行禮致謝。
\"今日救了幾個?\"他拂去我肩頭藥渣。
\"十七個。\"
方懷瑾突然將我轉向落日:\"看。\"
廣袤的沙海儘頭,夕陽將我們交疊的身影拉得很長。遠處傳來孩童背誦《藥性賦》的清脆嗓音,混著炊煙裊裊升起。
如那年海棠樹下約定的一般——他執筆繪儘人間,我懸壺濟世四方。而某些血色過往,終究會湮滅在大漠的風沙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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