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宦心頭硃砂痣 墨痕藏刀
墨痕藏刀
暮春的雨總帶著股化不開的黏膩,淅淅瀝瀝纏了京城三日。翰林院的青石板路被浸得發亮,倒映著簷角垂落的雨絲,像極了沈清辭案頭那盞殘墨——濃得發稠,卻又透著幾分說不出的冷。
他將剛謄抄完的《鹽鐵沿革考》輕輕疊放在案頭,指尖無意間蹭過紙頁邊緣,那裡還留著半月前查鹽運案時,被賬本上的硃砂染出的淡紅印子。那印記淺得幾乎要看不見,卻像根細針,輕輕一碰,就勾起滿腦子的零碎記憶:靜塵軒裡暖爐的溫度、蕭徹遞來桂花糕時指尖的微涼、賬本房先生被東廠影衛帶走時的慘叫……還有蕭徹左臂那道猙獰的疤,從肩膀一直延伸到肘部,像條蟄伏的蜈蚣,在燭火下泛著蒼白的光。
沈清辭下意識地攥了攥袖口,那裡縫著一張小字條,是今早從翰林院老檔夫那裡問來的。老檔夫姓周,是宮裡待了四十年的老人,頭發都白透了,平時總縮在檔案庫的角落裡整理舊檔,話少得像塊石頭。可今早沈清辭找他問十年前蕭凜案的殘檔時,老人卻突然拉住他的手,塞了張皺巴巴的紙條,聲音壓得極低:“沈編修,蕭大人的案子,關鍵在鹽。國舅府的密室裡,藏著當年的鹽鐵賬冊,你……你可得小心。”
紙條上的字歪歪扭扭,隻有“國舅府密室,藏鹽鐵賬冊”十個字,卻重得像塊鐵,壓在沈清辭的心頭。他本想今晚就找機會把這線索告訴蕭徹,可現在看來,怕是沒機會了。
“沈編修,這是掌院大人讓給您的。”門外傳來小吏怯生生的聲音,打斷了沈清辭的思緒。他擡頭,就見一個穿著青色吏服的年輕人捧著個紫檀木盒站在門口,手指緊緊攥著木盒的邊緣,指節都泛了白。
沈清辭的目光先落在了木盒的搭扣上——那是隻鎏金的狼頭扣,獠牙猙獰,眼珠是用紅瑪瑙嵌的,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光。這紋樣他太熟悉了,半個月前國舅爺派人送來“拜師帖”時,封蠟上就是一模一樣的狼頭。
他指尖頓了頓,沒有去接,隻是淡淡開口:“掌院大人可有說,國舅爺為何突然送禮?”
小吏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要融進窗外的雨聲裡:“說是……感謝您上次在鹽運案裡‘澄清誤會’,還了東廠一個清白。您也知道,前些日子有人遞奏摺,說東廠和鹽運總督勾結貪腐,多虧您從賬本裡找出了時間漏洞,才證明是鹽運總督栽贓……國舅爺說,您是個‘明事理’的人,想和您‘交個朋友’。”
“交朋友”三個字從這小吏嘴裡說出來,帶著說不出的諷刺。沈清辭冷笑一聲,伸手掀開了木盒的蓋子。裡麵沒有他預想中的金銀珠寶,也沒有珍稀字畫,隻有一疊折得整齊的宣紙,紙角泛著陳舊的黃,邊緣還有些磨損,像是從哪個老檔庫裡翻出來的,帶著股淡淡的黴味。
他心裡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感。沈清辭抽出最上麵的一張宣紙,緩緩展開,瞳孔驟然一縮——紙上是幾行墨跡淋漓的字,筆畫間帶著他寫字時特有的“瘦勁”,可仔細看,卻少了他收筆時習慣的“回鋒”,顯然是有人刻意模仿。而內容,更是讓他渾身發冷:“致蠻族首領:今大靖權宦當道,外戚擅權,民不聊生。某願獻邊關佈防圖,換蠻族揮師南下,助某除奸佞、安社稷。事成之後,願以十城相贈,共分大靖江山……”
結尾處,還蓋著個模糊的“沈”字印,印泥是新的,邊緣還帶著暈染的痕跡。
沈清辭的指節因攥緊宣紙而泛白,指腹甚至被紙邊劃破,滲出血珠,他卻渾然不覺。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國舅爺這是怕了,怕他順著鹽鐵的線索查到蕭凜案的真相,所以要先下手為強,把他釘死在“通敵叛國”的罪名上。這幾封“通敵信”要是傳出去,彆說他一個新科狀元,就算是三公九卿,也難逃一死。
“這東西,掌院大人何時收到的?”沈清辭的聲音冷得像冰,連帶著殿裡的空氣都彷彿降了溫。
小吏被他的樣子嚇到了,往後縮了縮,聲音帶著顫音:“就……就在剛才,國舅府的管家親自送到掌院書房,還說……還說要請掌院大人‘為國鋤奸’,彆讓‘奸臣’壞了大靖的根基。掌院大人不敢耽擱,讓小的立刻給您送過來,還說……還說讓您‘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四個字,像根針,狠狠紮在沈清辭的心上。他知道,掌院大人是怕被他牽連,所以才把這燙手山芋扔了過來。現在,整個翰林院怕是都知道國舅府送了“通敵信”給他,就算他現在把信燒了,也洗不清嫌疑。
“你先出去,就當沒送過這東西。”沈清辭將宣紙重新摺好,放回木盒,聲音裡聽不出情緒,“另外,幫我守著門口,彆讓任何人進來。”
小吏如蒙大赦,慌慌張張地走了,出門時還不小心撞了下門框,發出“咚”的一聲響。沈清辭立刻鎖上房門,快步走到書櫃前,拉開最底層的抽屜——那裡放著他整理的蕭凜案殘檔,還有半塊刻著“鹽鐵”二字的令牌。那令牌是老鏢師被滅口後,他偷偷從現場撿回來的,邊緣還沾著乾涸的血跡,如今和這“通敵信”放在一起,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麼。
他將木盒塞進書櫃最裡麵的暗格,又用幾本厚重的《資治通鑒》擋住,確認從外麵看不出任何痕跡後,才靠在書櫃上,緩緩閉上眼。指尖還在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憤怒——國舅爺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竟然不惜偽造證據,陷害忠良,這和十年前誣陷蕭凜“通敵叛國”,有什麼區彆?
雨還在下,窗欞被打得劈啪響,像是有人在用手指輕輕叩門。沈清辭走到案前,鋪開一張新紙,想寫封密信給蕭徹,告訴他國舅爺的陰謀,還有國舅府密室藏著鹽鐵賬冊的線索。可筆剛蘸上墨,還沒落下,就聽到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掌院大人帶著顫音的喊:“沈清辭!陛下有旨,宣你即刻入宮!禁軍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沈清辭握著筆的手一頓,墨汁滴在紙上,暈開一個黑色的圓,像極了東廠獄那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冰冷而絕望。他知道,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他沒有再寫密信,隻是將案頭的《鹽鐵沿革考》仔細疊好,放進抽屜裡。然後,他走到銅鏡前,理了理身上的青色官袍——這是他殿試後被授予編修之職時,母親親手為他縫製的,針腳細密,還帶著淡淡的皂角香。他輕輕摸了摸袖口,那裡還藏著老檔夫給的小字條,貼著麵板,像是握著一點微弱的光。
“沈編修,快走吧,禁軍大人還在外麵等著呢!”掌院大人的聲音越來越近,帶著幾分催促,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慌亂。
沈清辭深吸一口氣,開啟房門。門外站著幾個穿著黑色甲冑的禁軍,手裡握著長刀,眼神冰冷地看著他。掌院大人站在一旁,臉色蒼白,不敢看他的眼睛。
“沈編修,請吧。”為首的禁軍將領麵無表情地開口,語氣裡沒有絲毫敬意。
沈清辭沒有反抗,隻是回頭看了眼翰林院的匾額——那匾額是前朝狀元所題,筆力遒勁,寫著“文淵閣”三個大字。半個月前,他就是在這裡,當著所有同僚的麵,直言“宦官乾政、外戚擅權”,那時他滿心都是“致君堯舜上”的理想,覺得自己能像前朝先賢一樣,憑一己之力,肅清朝堂的汙濁。可現在,他卻成了“通敵叛國”的嫌犯,要被押進皇宮,接受一場早已註定結局的審判。
雨絲落在他的臉上,冰涼刺骨。沈清辭收回目光,跟著禁軍走出翰林院,走向停在門口的馬車。馬車的簾子是黑色的,像一口棺材,等著將他吞噬。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靜塵軒裡,蕭徹正站在窗前,手裡捏著一張東廠密報,指節泛白,幾乎要把密報捏碎。密報上的字跡潦草,卻字字清晰:“國舅府偽造沈清辭通敵信,已送入翰林院掌院書房,太後那邊已收到訊息,恐將下旨拿人。”
窗外的石榴樹被風吹得搖晃,新抽的嫩葉在雨水中瑟瑟發抖,像極了沈清辭此刻的處境。蕭徹猛地將密報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眼底翻湧著從未有過的戾氣——他本想等鹽運案的後續證據集齊,再一舉扳倒國舅爺,可現在,國舅爺竟想動他的人。
“備轎,去東廠獄。”蕭徹的聲音冷得像冰,沒有一絲溫度,“另外,讓影衛立刻去查兩件事:第一,是誰模仿了沈清辭的字跡,偽造了通敵信;第二,是誰給國舅爺通風報信,說沈清辭在查蕭凜案。查出來後,不用上報,直接帶回東廠,我要親自審。”
“是,公公。”影衛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幾分敬畏。
蕭徹走到書案前,拿起那枚刻著“蕭氏忠魂”的殘玉,指尖輕輕摩挲著上麵的紋路。殘玉冰涼,卻讓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父親被押赴刑場時,也是這樣一個雨天,雨水混著鮮血,染紅了整條街道。那時他以為,複仇會是他這輩子唯一的目標,他會像一條孤狼,在黑暗裡蟄伏,然後給敵人致命一擊。可直到遇到沈清辭,他才發現,原來複仇之外,還有值得他守護的東西。
“沈清辭,你等著。”蕭徹低聲自語,眼底閃過一絲決絕,“我絕不會讓你死。絕不。”
他將殘玉重新藏進懷裡,轉身走出靜塵軒。門外的馬車已經備好,黑色的車簾在雨中微微晃動,像一隻展開翅膀的夜鷹,正準備飛向黑暗的深淵。蕭徹踏上馬車,車簾落下,將他的身影徹底藏在黑暗裡,隻留下一道冰冷的命令,消散在雨水中:“去東廠獄,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