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躍 南方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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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靄搬進嘉木巷的時候,離時人盛傳的千禧年,還要兩個夏天。
頭頂著百貨大樓與轉角的阿芳髮廊,櫥窗上兀突突的離子燙三字剛剛錯眼而過,車便咯吱一聲停下,落腳抬眼望,八月的夕陽是一道閃亮洶湧的箭鏃,巷子窄而長,緩釋它金黃鋒利的衝力。
巷口的老師傅修理漬黃的掛鐘,啞了的調子荒腔走板。
叮叮車鈴撞開飯點爆裂的香味,放學的孩子到處亂跑,鉛筆盒在書包裡咣咣噹當,喧騰熱絡,一幕幕筒子樓裡的細民盛宴。
小三輪車停在衚衕深處,她們的行李不多,一個上下,就利落地結工了。
201室房間有些年頭,客廳因為空曠而顯得乾淨整潔,一張沙發,一扇鬥櫃,櫃角一側有扁闊的鼓包,像是不耐時光的負荷,暴突起的筋。
牆紙是略顯陳舊的小黃花,沙發四個彎角都圍著一圈圈木頭的細沫,應該是被小蟲子經年累月地噬咬,宋青靄伏在地板上,遠看還以為是削鉛筆所得的卷卷刨花。
陽台青綠色的鐵藝洗漱架上,擱置著一隻白底藍花的搪瓷盆,想來有些年頭,晴天曬,雨天淋,邊緣滲出鏽跡,脫落的大紅字,依稀可辯彆“金玉滿堂,鸞鳳和鳴”八字。
這是她爸家,但舊年的囍與吉,和她們母女冇有關係,就像架角上嵌著的那隻邊緣碎裂的八角鏡,已經蔓延開來的斑斑鏽跡一生都不會褪去。
宋青靄圍著幾個房間慢慢轉悠,有風起,白色窗簾接連打嗬欠,她的裙襬活潑潑地疊在一連串的半圓形的陰影下,女孩子揹著手,慢慢踱步,目光一點點巡視每個狹縫與矮角,因為陌生,讓她有了一種探險尋寶的樂趣。
轉彎便是廚房,櫥櫃瀰漫著一股陳舊的黴味,沿窗的牆角處蜿蜒著幾條苔痕,孱弱的紋路像冬青櫟樹叢的葇荑花序。
一側的桂花樹高與簷齊,枝葉探出星星點點的細小鈴梗,宋青靄伸出指尖,和嫩黃色的精靈親昵地握了握手。
將近下午五點的光景,絲綢般的柔軟光澤,吹拂的風蟬翼般剔透,少女纖細的身影疊入桂花的樹影,牆麵上一片媚然閎美的靈動。
有蜜蜜香氣盈鼻,她趴在窗沿上低頭細聞,發現一樓門窗處躲著幾棵矮墩墩的枇杷樹,果實密集下垂,正豁然散發著芬芳氣息。
樓上有門打開,吱呀一聲,然後楊鈺瑩甜美的聲音從收音機裡傳來:“輕輕楊柳風,悠悠桃花水,小窗兒飄來了,俊俏的小阿妹。
”女人硃紅色裙襬盪出一抹靚麗的光,身姿窈窕,細高跟“噔噔噔”地走下來,路過門口時,宋青靄轉頭去看,被薑梅喊了一聲:“阿青,你來選個房間。
”高跟鞋的主人腳步匆忙,並未因樓下有新住客而停步,側身繞過二樓門前堆疊的行李,風風火火地走了。
倒是收音機的主人,拎了一筐水果下來,輕輕地敲了敲201的門。
“俞阿姨。
”薑梅看見來人,起身來迎,走到一半,路過洗手池,將一手的灰塵洗淨,接過水果。
兩個桃子,數顆荔枝與枇杷,還有一串綠葡萄,表麵泛著水光的瑩潤感,都是些應季品種,準備的人想來總是有心。
果籃下墊著一截潔白涼爽的細麻布,略帶起伏的藍瑩瑩的菱形格紋,湧動在榮城早秋的風和日麗裡。
魚山北路這幾排單元樓,對外統一稱為嘉樹巷,其實這裡是榮大為其校內教工分配的房子,宋誌昊說俞阿姨是他們家樓上的舊鄰,以前是榮大曆史係的教授,現已退休,是個熱心腸的長輩。
“誌昊說你們差不多八月底到,日期籠統,我還擔心趕上雨天呢,冇想到今日放晴,你們就來了。
”俞敏慈眉善目,左右看了一圈,神色和藹:“隻是到底下了一週的雨,這房子空了許久,還是會有點潮呢。
”“是有一些,不過開窗通會風就好啦。
”薑梅笑盈盈地一邊答,一邊倒了杯溫熱的菊花茶遞給她,接著道:“不過這一路上坐汽車來,風景可真好啊,荷花十裡,桂子三秋,那麼大片湖,可把我看迷了眼睛。
”俞敏接過茶,隻覺香氣盈鼻,不似尋常菊香,她喝了一口,讚歎好甜呢。
薑梅從包裹裡拿出一瓶蜂蜜,說:“老家山上養的蜂蜜,我嫌沉,但還是拿了兩罐,一罐給你,最是養眼明目,而且說是能美白。
”俞敏剛想收,又想到她隻有兩罐,而且她桌上開啟那罐明顯小許多。
俞敏看著她白皙的臉龐,與自己女兒濃妝淡抹的精緻不同,這是一種姣美柔善的清麗,一雙眼睛像含著露水,漉漉得使人心都發軟。
難怪宋誌昊當年為了她,和宋章鋌抗爭那麼久。
可惜這時,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推開了陽台門,蝴蝶暗紋的毛玻璃在光線裡顫動,她穿著一件象牙白的長裙,陷在光裡,整個人柔軟亮滑,小腿輕盈,像一把雪絮,簌簌地打著旋兒,轉眼就飄到了眼前,女孩子聲音很是清脆,帶著些天真的笑意:“俞婆婆,你就拿著吧,我媽怕摔碎,全程抱著來的,在車上過夜時,把她硌煩了,她還說要不是為了你俞婆婆。
”“你這孩子,”薑梅打斷了女孩說話,轉頭對俞敏笑道:“彆聽她瞎說八道的。
”俞敏一聽就笑了,問道:“這就是阿青吧。
”女孩點頭,甜甜地又喊了一聲俞婆婆好。
模樣真可人,俞敏想,她要是再有個外孫女就好了。
她剛剛說話的時候就看見桌上一疊書上麪攤在一幅畫,畫的是蜻蜓,翅膀好似薄紗,纖毫細琢,卻不匠氣,極富野趣生機,像馬上要在紙上嗡嗡飛起來。
她早就聽說過宋家這個小孫女畫技了得,一幅《竹嶼垂釣》曾獲得過市級比賽的冠軍。
宋章鋌六十歲的生日宴上,曾見過她當庭潑墨一幅祝壽,四尺開的荷風竹影中,有一白衣老者蒲扇輕搖,仙風道骨。
她信手拈來,哄得宋老爺子一疊聲高讚,直言她“最繼其誌,相承之家風”。
俞敏笑眯眯地問:“我聽誌昊說,這次阿青開學也是高二了?”“對,就在家附近的嘉木中學。
”薑梅一邊點頭,一邊指揮宋青靄將自己的東西搬到自己的房間裡。
宋青靄隻感覺這天又熱又悶,她將書籍搬到書桌上幾步路,汗水就浸濕了劉海,散開的頭髮像是毛絨絨的水蜜桃貼著後頸,又癢又黏膩。
她有點想念海城,想念午明山,那裡天朗氣清,就算熱,也是乾乾燥燥地將人烤著。
幾本書受不了她毛手毛腳的搬弄,書頁裡掉落幾片芸草,那是薑梅給她放的,可以驅除書中的蠹蟲。
宋青靄用指間輕輕地碾撥芸草乾枯的細杆,讓人安靜的沉香氣息。
她想起一路的景色,南北風物多有不同,就拿山來說,鷺州的山嶢崢多峰,落岩頗為勁拔,石皆方硬,好似山水畫中大斧劈的焦墨一掃。
而榮城的山,峰作橫波,秀潤蜿蜒,山石又用捲雲皴,那點子化不開的綠,像是人用毛筆隨意自由,勾、染、點,向雲溫存,向水流盼。
聽外間媽媽和俞婆婆還在聊天,於是她擰開床頭的小風扇,輕輕地對著扇葉,小聲的“啊啊啊啊”,聽自己的迴音。
不知怎麼地突然想起昨日書上讀到的那句:“牆永久地在你心裡,構築恐懼,也牽動思念。
————你千裡迢迢地去時,魯賓遜正千裡迢迢地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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