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不能複婚 第3章 03 遺忘
03
遺忘
日落西山,顧輕舟看見了邁巴赫。
車門開啟,下來一個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貨:條紋上衣顯得很沒品味,褲腿外側沾著形似貓毛的可疑絮狀物,靠在車上等待的樣子彷彿失去了脊柱。
不可能,溫執意不可能喜歡這種型別。
下班時間的人流陰影一樣向外騰挪,溫執意夾雜在其中,隨著他走近,旁邊的人和物都化成了高斯模糊過的背景。顧輕舟的目光細細滑過他的每一寸麵板,想要在他身上抓住那一閃而過的六年的影子。
可是他什麼也沒抓住,他的額頭眼角依舊平滑,光潔的臉上找不到一絲細紋,墨黑的發絲被輕輕吹動,偶爾會拂到睫毛上,但下麵那雙眼睛是沉靜的,讓人錯覺風並不會經過他。
在他麵前,時間不是一柄刻下痕跡的刀,而變作一泓流水,沉入他身體深處。彷彿什麼都沒留下,但在視線窺探不到的地方,一定有什麼改變了。
比如此刻,他加快步伐走到另一個人身邊,從對方手裡接過一大束白色的重瓣百合。
“我好像又出現幻覺了。”
顧輕舟聽見他對邁巴赫車主說,後者則擡起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柔聲道:
“走吧。”
溫執意點點頭,坐進副駕駛。透過開了一半的車窗,顧輕舟看見那個鳩占鵲巢的男人問了句什麼,也許在提議一個約會餐廳,溫執意則搖了搖頭。
窗戶升了起來,鏡麵玻璃上照出一個藏在樹後偷看的失戀倒黴蛋,又隨車子駛離化成了一道殘影。
短短幾個小時從活到死再到活,顧輕舟的心理素質尚且能承受,但一睜眼直接來到死後第六年,不能不說是命運的捉弄。
幾步之外有家便利店,顧輕舟進去買了個充電寶。開機後他點開微信,還好,還能登上。溫執意朋友圈隻有一條線,他設定了3天可見。用了很多年的頭像也換了,原本是顧輕舟拍下來的他坐在琴凳上的背影,現在變成了一張樹的照片。
顧輕舟往胃裡澆了一瓶冰水,勉強冷靜下來。既然事情已經發生,溫執意不會再麵臨飛機失事的危險,他想回家看看,不知道父母現在如何了。
點進李雨微的動態——他本意是確認父母有沒有搬家,卻看到了一張全家福。
一張沒有顧輕舟的全家福。
她朋友圈的最新一條是3月份,她和顧原摟著頭像裡的小孩站在幼兒園門前,三個人的笑容都很燦爛:“一轉眼小家夥都上學了。”
很快,顧輕舟也站在了照片裡那棟白色小樓前,獨自麵對著照片裡三人背後的拱形大門和彩色花窗。
現在正好是幼兒園的放學時間,路邊停滿了家長的車,排成兩隊的小孩由老師牽著走到園區門口,老師一鬆手,一個個就像撒歡的小狗一樣,大聲喊著“爸爸”“媽媽”四散奔出來。
那些小孩都穿著藍色的製服外套,清一色明黃小書包,他草率地掃了一眼,難以在其中揪出那個頂替他位置的小孩,倒看見一對來接孩子的年輕夫妻,媽媽把書包從女兒身上摘下來,爸爸緊接著把她抱起來,作勢要用鬍子紮她的臉蛋,惹得小女孩咯咯笑。
不知怎麼,這個情景讓顧輕舟有點心酸,他取出剛在便利店順帶買的口罩來帶上,掛好掛繩後發覺一個小男孩正站在兩步外,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不加掩飾地看著他。
四目相對,顧輕舟心想,血緣是多麼奇妙的東西,看照片時他還對這個接替他的小鬼感到陌生,甚至有一絲敵意,現在他倆麵對麵站在人潮裡,跟滴下來驗親的兩滴血似的,自然而然彼此吸引。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小孩雙手扶著書包帶,安安靜靜盯著人的樣子讓他彷彿看見小時候的溫執意。
“哥哥。”小孩叫他。
“嗯?”
“你的口罩帶反了。”他指指顧輕舟的臉,“白色的這麵在裡麵,藍色的在外麵。”
“啊……嗯。”顧輕舟調轉過來,小孩檢查了一下,學著幼兒園老師誇獎他那樣:“這次對啦,真棒!”
誇完就不再理他,拿出一隻牛奶棒棒糖,剝開包裝紙認真嘬了起來。
“哎,你能吃糖嗎?”顧輕舟在他旁邊蹲下,也不知道這麼大小孩牙長齊沒有,要不要預防蛀牙。
小孩還在努力舔,含糊地回答:“媽媽給我的,她說今天要晚一點來接我,要我等等她,她說,唔,等我吃完這個糖,她就來了。”
“媽媽……”顧輕舟停頓一瞬,“你媽媽,她身體還好嗎?”
“嗯?”小孩歪著頭想了一下,花了好大力氣想到一個合適的形容詞:“很好啊,很……完整。”
“不是問這個。”顧輕舟失笑,“她睡覺沉不沉,去醫院的次數多嗎,她開心嗎?”
問題太多,小孩自動忽略前麵的,隻回答最後一個:“開心!媽媽說有我和爸爸在,她每天都很開心!”
“那就好。”
顧輕舟笑笑,小孩卻看著他說:
“可是哥哥,你看起來不開心,你要吃糖嗎?”
“不了,我要走了。”他站起身,拍拍發麻的腿,“你去裡麵找老師吧,下次不要自己一個人在外麵等。”
“哎?你要走了嗎……啊!”
小孩還在口袋裡找糖,身後有人扯著他的書包帶,用力把他往後一拉。
“顧晚山!你在吃什麼?我也要吃。”
顧晚山沒防備,向後趔趄一步,吃了一半的牛奶糖骨碌碌滾落在地。
硬糖被摔成了好幾瓣,顧晚山癟癟嘴,眼淚唰地一下流了出來。“我的糖!”
“不就是一根糖。”拉他的小男孩在製服裡多打了一條卡通領帶,像隻花孔雀一樣挺起胸膛:“明天我賠給你,彆哭了。”
“你不知道,嗚,媽媽說我吃完就來接我的,你弄碎了,她會不會不來接我了?”
“不會的,但是你再繼續哭,你媽媽可能就不要你……哇啊啊啊啊!”
小花孔雀突然雙腳離地,嚇得蹬腿亂叫,顧輕舟去而複返,單手穿過他腋下把人抄起來,端到離顧晚山遠一些的地方。
“胡說什麼呢,倒黴孩子。”
他手裡多了一個冒著熱氣的紙盒,塞進還在吧嗒吧嗒掉眼淚的顧晚山手裡,“吃。”
顧晚山抹抹淚,還紅著的眼睛和他十足十相似,乖巧惹人憐:“這是什麼?”
同樣一雙眼睛到顧輕舟臉上就成了漫浪,他隨意指指對麵,小推車上寫著“鯛魚燒”三個大字,見顧晚山還是顯得很疑惑,應該是認不全字。
“甜的,牛奶味,約等於奶糖。”顧輕舟草率地劃了個等式,自己先捏起一隻咬了口魚頭,冷熱正好,“吃吧,吃完就能回家了。”
“嗯!”
紅豆餡的香味飄到旁邊,小孔雀眼巴巴看著倆人你一口我一口,磨蹭著走過來,小聲道:
“我也想吃。”
顧輕舟斜睨他一眼,他後退一小步,目光心虛地在高大的男人和小小的顧晚山之間徘徊,顧晚山猶豫不定,輕輕拽了拽顧輕舟的衣角,後者卻說:
“你想不想給他?自己決定。”
顧晚山就把紙盒遞到小孔雀跟前,小孔雀嘿嘿一笑,抓起一隻金黃的鯛魚燒就要往嘴裡塞,感覺到頭頂投來一道充滿壓迫感的視線,手硬生生停住。
他正正領帶,認真對顧晚山道:“謝謝。”
顧輕舟似笑非笑,“還有呢?”
張大的嘴巴再次合上,小聲道:“對不起,明天我帶糖給你吃。”
“好!”
倆小孩握手言和,最後一隻鯛魚燒進了小孔雀嘴裡,顧晚山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媽媽!”
他歡快地朝著李雨微撲過去,李雨微看著他手裡的紙盒,“又偷偷吃什麼好吃的啦?”
“約等於奶糖。”顧晚山想著顧輕舟的話,重複了一遍。“是那邊的哥哥買給我的!”
“哎,人呢?”
等到他們轉過頭繼續向前走,顧輕舟才直起腰從道旁停的一輛越野車後出來。
剛剛見到的女人比他印象中的母親要瘦,兩腮和眼眶有輕微的凹陷,長發剪掉了,整個人都被歲月削去了一塊,變成薄薄的一片,所幸她臉上還帶著笑意,黑色西服裙顯得她很精神。
她牽著小孩慢慢走遠,鑽進車裡之前,顧輕舟聽見她溫柔地交代顧晚山:
“以後不要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最後一縷晚霞消散,夕陽完全隱沒在地平線以下。暗下來的天色裡,車流和人群紛紛經過他,隻有顧輕舟獨自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去哪兒。
顧晚山的存在終於讓他對時間的流逝有了實感,六年可以讓一個孩子孕育、出生,再長大到能說會走,當然也足夠忘記一個人。
這不能怪溫執意或是李雨微,死去的人死去了,但生活還是在繼續。
一片還青綠的銀杏葉被風吹落,掉在他肩上,顧輕舟自我安慰似地笑笑,伸手拂去。
“也不知道給我埋在哪兒了。”
他咕噥道,忽然想去自己的墓地看看。地址並不難找,他很快在李雨微朋友圈裡翻到了當年的訃告。
就在他重新向著墳墓走去時,他看見一輛眼熟的邁巴赫。
剛才那隻嘴角還沾著紅豆餡的小孔雀跑到駕駛座門邊,溫執意現在的男朋友從車上走下來,副駕出來的的女人親熱地挽住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