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後的八分鐘 第 1 章
《日落後的八分鐘》
陸宣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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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零年的夏天,藍又時的《孤單心事》被翻唱後在網路上大規模地又火了一把。
傍晚的夕陽染紅了半片天,桑隨拒絕了主任想要讓他侄子跟她相親的想法。
原因是她暫時還不想談戀愛。
從醫院下班,迎麵撲來一陣悶熱的風,她在醫院樓下的餃子館簡單解決了一餐。
同事楊紫蕎在她麵前拉開凳子坐下時,餐館響起了背景音樂。
音樂前奏響起來,桑隨整個人不受控製地愣住。
楊紫蕎注意到她的反應:“你聽過這個歌手唱的歌?”
她搖了搖頭,回答說:“不認識這個歌手,隻是單純聽過這首歌。”
“這首歌是最近被翻唱之後才大火的,你之前聽的是原唱版的吧?”楊紫蕎吃了一個餃子:“原唱版發行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以前聽的版本。
桑隨眨了眨眼,思緒漸漸回到了很多年之前。
那是學校的文化節。
抱著吉他,穿著簡單白襯衫的少年,站在主席台上輕輕地唱著。
而她坐在台下,舉著手機,聽著他唱的歌,不禁淚流滿麵。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初夏,但那個場景桑隨仍然記得非常清楚。
桑隨說:“也不是,同學唱的。”
楊紫蕎露出一個八卦的表情:“男朋友啊,還是說初戀?”
桑隨的心臟漾出一抹苦澀:“就是一個隔壁班同學。”
彆說男朋友了,她甚至一整個青春都沒有跟他說過幾句話。
楊紫蕎:“一個普通男同學,你居然能記住他這麼多年?我高中同學都有誰,我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
畢竟驚豔了她整個青春的少年啊,怎麼會這麼容易忘記?
桑隨沒說話,偏頭看向窗外的天空,遠天一片深藍。
她不知道在哪裡看到這樣一個說法——
日落後的20分鐘,一般稱為藍調時刻。
當太陽在地平線下負4度到負6度的時候,整個世界會被染成藍色。
桑隨從來沒有在浪漫的藍調時刻見過梁逢深。
因為當時的她隻是個膽小鬼。
高中時同學們一起在走廊看過一場集體日落,她卻隻敢偷偷看他的背影八分鐘。
桑隨初遇梁逢深,是在2013年春天的綠皮火車上。
她當時站在臨川小縣城的火車站入口,春日的風還帶著未褪儘的涼意,撩起她額前細碎的劉海。
奶奶莫律英枯瘦的手緊緊攥著她的指尖,一遍遍地撫摸,彷彿這樣就能把即將遠行的孫女留在身邊。
“到了就給家裡打電話,彆省那幾毛錢的話費。”莫律英的聲音有些沙啞,眼角的皺紋比去年又深了些,“你爸要是說你,你就左耳進右耳出,彆跟他頂嘴,知道嗎?”
桑隨點點頭。
莫律英不放心她獨自出遠門,又忍不住嘮叨了幾句。
她看著奶奶花白的頭發在風中微微顫動,喉嚨突然哽住了,隻能輕輕“嗯”了一聲。
“這些餅你路上吃,到了榕城就吃不到這個味道了。”莫律英又往桑隨已經鼓鼓囊囊的行李袋裡塞進一個布包,裡麵是她最愛吃的梅乾菜餅。
“奶奶,我會經常回來看您的。”桑隨終於擠出這句話,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
莫律英紅著眼眶擺手:“彆總往回跑,車票貴。在那邊好好念書,以後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
車站廣播響起,催促乘客進站。
桑隨咬了咬下唇,提起地上大包小包的行李,轉身走進了車站。
桑隨的整個童年都在臨川這所小縣城度過。九零年代初下海潮盛行,她的父母都響應號召離開臨川到榕城去經商。而她則留在鄉下和奶奶一起生活,直到十五歲這一年,她升入高中,父母纔打算把她接回榕城住。
她並不願意離開從小生活的臨川,但奶奶無論如何都想把她送走,畢竟臨川和榕城的教育壓根沒有辦法比。桑隨從小便乖巧聰明,老師不止一次說過,她不應該拘泥於小縣城,奶奶並不想她被耽誤。
於是在高一的這年春天,她轉學到了榕城。
綠皮火車像是從舊電影裡駛出來的,外表已經斑駁,漆皮有些剝落。車廂內的空氣黏稠而悶熱,混雜著泡麵、汗液和某種難以名狀的刺鼻氣味。
桑隨找到自己的座位,把行李艱難地塞到頭頂的架子上,隻留下一個裝著奶奶做的餅的包抱在懷裡。
火車緩緩啟動,窗外稻田匆匆而過,桑隨有了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她並不習慣遠行。
隻不過在幾個小時前,她剛從顛簸的大巴上下來,渾身像是散了架,整個人困得不行,沒有太多的時間留給她多愁善感,她便戴上耳機,擋住火車裡嘈雜的聲音,靠在有些硬邦邦的座位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睡眠來得又快又沉。桑隨很快便夢見家門口那兩棵很大的石榴果樹,夢見一片片油菜花田,夢見她和奶奶在院子裡曬艾草。
也許是夢太過美好。
她都不願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肩膀被人輕輕晃了晃,一股清新的檸檬香氣穿透車廂內渾濁的空氣,鑽入她的鼻腔。
那味道像夏日裡的一陣涼風,喚醒了她沉睡的感官。
桑隨緩緩睜開眼,在這一瞬間,和一雙極其好看的眼睛對視上。
是個男生。
桑隨愣了一會兒,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靠在鄰座男生的肩膀上睡著了。她猛地直起身子,臉頰瞬間燒了起來。
意識到對方似乎在和她說話,她摘下左耳的耳機。
“我下一站就要下車了,隻好叫醒你。”男生的聲音很溫和,隻是單純地在陳述,語氣沒有半點不悅。
桑隨這才徹底清醒,慌忙直起身,“對不起,我睡得太熟了。”
男生輕輕搖頭,唇角揚起一個微小的弧度:“沒關係。”
他的眼睛很好看,雙眼皮的褶皺很深,眼尾略微上揚,眸色在車廂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沉靜。
桑隨注意到他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衫,領口解開了第一顆釦子,露出清晰的鎖骨。
“你也是在榕城下車吧?”他突然出聲問,聲音像是午後的溪流,不急不緩。
桑隨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
“你睡著的時候,車票從口袋裡滑出來了。”他指了指她座位邊緣那張皺巴巴的紙質車票,語氣裡沒有窺探的意味,依舊是單純的提醒。
桑隨慌忙收起車票,臉頰更燙了。她看了眼手機,列車即將到達榕城站,她竟然睡得這麼沉,連到站廣播都沒聽見。
火車緩緩減速,站台上“榕城”兩個大字逐漸清晰。車廂內頓時騷動起來,人們紛紛起身取行李,擁擠的過道瞬間水泄不通。
桑隨踮起腳,試圖拿下架子上那個最大的包裹——裡麵是奶奶特意親手做的臨川特產,但拿下來更困難了,很難控製受力點。
“我來吧。”男生輕鬆地幫她把行李取了下來,那股檸檬香氣又一次掠過她的鼻尖。
“謝謝——”她的話還沒說完,他就已經已經幫她把行李取了下來,朝她笑了笑,轉身下了車。
桑隨愣了片刻,然後才手忙腳亂地拿起所有行李,艱難地挪向車門。
走出車廂,榕城濕潤的空氣撲麵而來。與臨川的乾燥不同,這裡的春天充滿了水汽,連呼吸都變得綿軟。她拖著行李,一步步走向出站口,遠遠就看見了等在那裡的父母。
“怎麼這麼慢?大家都快走光了。”譚蕙玉皺眉打量著她,“不是說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彆帶嗎,榕城什麼買不到?”
桑致遠直接提起那個裝著大棉被的包裹,搖頭歎氣:“這麼大一床被子,占了多少地方,城裡都有暖氣,用不上這個。”
桑隨也不反駁,隻默默聽著,這都是出門的時候奶奶特意做的,無論是梅乾菜餅還是棉被,都並不是什麼“不值錢的東西。”
一家人朝著車站外走去,桑隨拖著沉重的步伐跟在父母身後。
就在他們即將走出車站廣場時,她的餘光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榕城的街道兩旁種滿了香樟樹,新葉剛長出來,嫩綠中帶著微黃。
那個穿著白襯衫的男生就站在不遠處,夕陽給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金邊,背影清瘦挺拔得如同遠山上的白楊。一個同齡男生正朝他揮手,響亮地喊了一聲:“梁逢!”
“梁逢”二字乘著初春的風,清晰地鑽進她的耳朵。
她在心裡默默重複著這個名字,舌尖輕輕抵住上顎,又緩緩落下,完成了一次無聲的呼喚。
原來他的名字叫做“liangfeng”,隻是不知道是哪兩個字。
她偏過頭,看見他笑著朝朋友走去,背影挺拔如春日裡新抽芽的白楊。就在這時,她的耳機裡正播放到方大同的《特彆的人》,男聲溫柔地唱道:
“若隻有一天愛一個人
讓那時間每一刻在倒退
生命中有萬事的可能
你就是我要遇見的特彆的人。”
春風拂過,捲起地上的落花,似乎也帶來了火車上那股清晰的檸檬香。
生命中有萬事的可能。
桑隨看著不遠處的少年,似乎突然明白了歌詞的含義。
最終還是譚蕙玉催促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恍惚:“隨隨,發什麼呆呢?快走吧,你爸車停在外麵,要被罰款了。”
桑隨最後看了一眼梁逢消失的方向,然後轉身跟上父母的腳步。
人與人之間有太多的萍水相逢。
她估計再也不會再和他有相逢的機會,隻是居然心裡會控製不住有些小遺憾。
即使她和他隻有一麵之緣。
去往父母公寓的車上,桑隨默默看著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榕城的建築比臨川高得多,街道也更寬敞,行人步履匆匆,沒有小縣城裡的悠閒。一切都陌生得讓她有些無措。
“你的學校已經聯係好了,下週一就去報到。”譚蕙玉從前座回過頭來說,“榕城一中是省重點,你可要抓緊,彆跟不上。”
桑致遠接話:“小縣城的教育水平怎麼能跟這裡比。你要是跟不上,我們就給你找個家教。”
桑隨隻是“嗯”了一聲,繼續看著窗外。她想起臨川一中的教室,雖然裝置陳舊,但從視窗可以望見遠處連綿的山脈。春天時,山桃花開成一片粉色的雲,風一吹,花瓣會飄進教室裡。
而現在窗外隻有看不到頂的高樓。
回到榕城的家,桑隨默默跟在父母身後。這裡的一切對她而言還很陌生,寬敞的客廳收拾得乾淨整齊,比臨川鄉下的房子要大不少。
“你的房間在這裡。”譚蕙玉推開一扇門,“以前是書房,簡單給你收拾了一下。”
桑隨點點頭,提著行李走進去。房間不大,但足夠整潔。比之前她住的環境要好不少。
她正整理著從臨川帶來的零碎物品,隔壁房間的門開了。
一個少年探出身,大約十歲左右的年紀,穿著時髦,臉上帶著這個年紀特有的、對週遭事物不甚在意的神情。這是她的弟弟桑遲。他們雖是姐弟,卻隻在每年過年時見過寥寥幾麵,彼此間比陌生人熟悉不了多少。
桑隨猶豫了一下,還是主動開口,聲音有些乾澀:“小遲。”
桑遲的目光從她身上掠過,沒有任何停留,彷彿沒聽見一般,徑直走向客廳,拿起桌上的平板電腦戴上耳機,整個人陷進沙發裡,將自己與外界隔絕開來。
桑隨抿了抿唇,不再試圖交流,轉身繼續收拾自己的東西。
晚飯時,氣氛沉悶。
父母詢問了幾句學校的情況,桑隨簡短地回答著。
桑遲一直埋頭吃飯,偶爾在學習平板螢幕上劃兩下,對餐桌上的對話毫不關心。
桑致遠把桑隨從臨川帶來的梅乾菜餅也放上了餐桌,畢竟是大老遠帶過來的,也不好浪費食物。
“這是什麼?”桑遲很少見這種東西,難得地主動開口,帶著點好奇。
“奶奶做的梅菜乾餅。”桑隨應了一句。
桑遲伸手拿過一個,打量了一下,掰了一小塊放進嘴裡。隻咀嚼了兩下,他的眉頭就緊緊皺起,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嫌棄,隨即手腕一揚,將剩下的大半塊餅直接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桑遲皺起眉:“這什麼味兒,又乾又硬,難吃死了。”
這一瞬間,桑隨感覺胸腔裡有什麼東西猛地燒了起來,“你怎麼能這樣浪費食物,這是奶奶特意做的!”
桑遲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隨即彆過臉,嘟囔道:“不好吃還不能扔了?”
“隨隨,一塊餅而已。”譚蕙玉立刻打圓場,語氣裡帶著慣常的緩和,“小遲他吃不慣這種東西。”
桑隨沒有再說話,似是習慣了父母總站在弟弟那邊。她默默站起身,椅子腿與地板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她不再看任何人,轉身徑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間,輕輕關上了門。
過了一會兒,房門被輕輕推開。母親走了進來,在她身邊坐下。
“還生氣呢?”譚蕙玉的聲音放軟了些,“你弟弟年紀小,被我們慣壞了,你彆往心裡去。”
桑隨低著頭,沒有回應。
譚蕙玉歎了口氣,語氣有些不耐煩了:“桑隨,你的脾氣怎麼這麼大,就一塊餅你要和弟弟生氣?還有你看你這身衣服,都舊成這樣了,明天媽媽帶你去買幾件新的,彆生氣了。”
桑隨低頭,看到自己身上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連衣裙,她敷衍地點了點頭,不願多交流。
譚蕙玉離開後,她開啟窗戶,初春的風輕輕吹動窗簾。
榕城的夜晚比臨川亮得多,看不見星星,隻有霓虹燈把天空染成橙紅色。
她戴上耳機,聽著歌。
心裡有種悶悶的感覺。
起初她是真的覺得爸媽是喜歡她的,但愛因差彆而厚重。
因為有了桑遲做對比。
桑隨才知道,愛與不愛是真的很明顯。
桑隨,桑隨。
隻不過是隨便的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