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後的八分鐘 第 14 章
六月中旬,榕城迎來了突如其來的台風天。
整座城市迅速降溫,天空陰沉一片,雨水被風拉扯成密集的斜線,用力拍打著教室的窗戶,發出持續不斷的、讓人心煩意亂的噪音。
校園裡那些蓊鬱的香樟樹在風裡劇烈地搖晃著。
課間操取消了,學生們都被困在各自的教室裡。
空氣悶熱而潮濕,混雜著雨水的土腥氣和少年們身上微微的汗意。
桑隨坐在七班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混沌的世界,心裡也被這糟糕的天氣塞滿,有些莫名的煩悶。
直到上午的大課間。
她起身去走廊儘頭的開水間打水,必經之路就是六班的視窗。
就在她低頭走過時,一陣壓抑的、低低的咳嗽聲穿透了嘈雜的課間喧鬨,清晰地鑽入她的耳朵。
她的腳步下意識地一頓,心跳漏了一拍。
幾乎是本能地,她朝六班教室裡望去。
而後看到了梁逢深。
梁逢深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微微側著頭,用手背抵著唇。他的臉色比平時蒼白一些,唇色也淡,那件熟悉的白色校服襯衫穿在他身上,此刻竟顯出幾分難得的單薄和脆弱。
他咳得並不劇烈,但每一聲都帶著隱忍,眉宇間蹙起一個淺淺的“川”字。
他感冒了。
是被今天早上來學校的路上被這該死的台風雨淋到了?
這件事情就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了桑隨的全部思緒。
她打完水之後,一個上午都心不在焉。
直到午休的鈴聲響起。
大部分同學選擇趴在桌上小憩,教室裡漸漸安靜下來,隻剩下窗外風雨不知疲倦的喧囂。
桑隨的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
他生病了,吃藥了嗎?嚴重嗎?
越想越心煩,接著她做了一個決定,而幾乎沒有猶豫,她藉口去洗手間,悄悄溜出了教室。走廊空無一人,風雨聲在這裡被放大,顯得格外駭人。
她撐著那把在狂風中搖擺欲墜的傘,一頭衝進了雨幕。
從教學樓到醫務室短短一段路,風雨幾乎將她吞沒。
冰涼的雨水瞬間打濕了她的裙擺和鞋襪,緊緊貼在麵板上,冷得她打了個哆嗦。她卻渾然不覺,拿著好不容易拿到的藥折返回來。
桑隨等了一整個下午,逮著六班沒人的空隙,深吸一口氣,迅速閃身。
她快速走到那個她暗中留意過無數次的、靠窗的座位旁。
梁逢深的桌肚裡很整潔,隻有幾本課本和筆記,她飛快地將那盒感冒藥塞進最裡麵,用一本物理書稍稍掩住。
動作完成得悄無聲息,卻耗光了她所有的勇氣。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轉身就想逃離現場。
然而,就在她走到教室後門,即將出去的刹那,差點與一個正要進來的人撞個滿懷。
是程逍。
程逍懷裡抱著一個籃球,雙手插在褲兜裡,顯然是剛剛從籃球館打球回來。
看到從自己班裡慌慌張張出來的桑隨,他明顯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在她驚慌失措的臉上停留了一秒,又越過她的肩膀,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梁逢深座位的大致方向。
他沒有說話,隻是嘴角勾起一個極淡、極快的弧度,那裡麵混合著瞭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他沒有戳破,也沒有打招呼,隻是側了側身,給她讓出了通路,彷彿她隻是一個走錯教室的普通同學。
桑隨的臉“唰”地一下紅透了,連耳根都燒得厲害。
她的下意識幾乎是落荒而逃,用儘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從程逍身邊擦過,逃離了六班。
程逍那瞭然的一瞥,比窗外的台風更讓她心驚肉跳。
過了五分鐘梁逢深才和幾個男生從室內籃球館回來。他的臉色依舊不太好,喉嚨的乾癢讓他忍不住又低咳了幾聲。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剛要坐下,程逍就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朝他的桌肚努了努嘴,語氣帶著慣有的戲謔:“看看桌子裡,田螺姑娘來過了。”
梁逢深疑惑地低頭,伸手進去,摸出了那盒包裝完好的感冒藥。
他修長的手指捏著藥盒,翻看了一下,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一絲極淡的詫異。不是他熟悉的牌子,也不是他預期中會收到的東西。
“誰放的?”他問,聲音因為感冒帶著點沙啞。
“還能有誰。”
“我猜不到。”梁逢深是壓根不想猜。
程逍聳聳肩,腦海裡閃過那個在門口與他擦肩而過、滿臉通紅的女生,“猜不到也沒辦法,人家搞暗戀呢,我不確定她會不會希望我說出來。”
梁逢深的目光在藥盒上停留了幾秒,他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到底是誰啊?”
“我剛才都說了不能說了。”
“行吧。”他語氣平淡,準備把藥塞回桌肚。
“彆啊,”程逍一把按住他的手,“好歹是人家的一份心意,人家特意去給你買的。而且這藥不便宜,效果也好。彆浪費了。”
梁逢深沉默了一下。
喉嚨的不適和身體的疲憊是真實的。
他看了一眼窗外依舊肆虐的台風,最終還是鬆開了手,淡淡地“嗯”了一聲。
梁逢深拿起桌上的保溫杯,去教室後麵的飲水機接了熱水,撕開藥包的塑料膜,將褐色的顆粒倒入杯中,熱水衝下去的瞬間,一股濃鬱而苦澀的藥味彌漫開來。
他端著杯子,靠在窗邊,看著外麵被風雨籠罩的世界,小口小口地喝著。
藥很苦。
所以這藥到底是誰送的?
程逍看著他喝藥的側影,用一種閒聊的語氣開口:“說起來,桑隨這女生挺有意思的。”
他仔細觀察著梁逢深的表情。
梁逢深的目光依舊落在窗外,不知道在看什麼,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地回應:“嗯。”
一個單音節詞,聽不出任何情緒。
沒有好奇,沒有探究,彷彿程逍提到的,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名字,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程逍繼續試探:“說起來,她好像長得還挺好看的嘛。”
梁逢深有反應了:“你怎麼這麼奇怪?”
“我怎麼了。”
“你突然提桑隨乾什麼,”梁逢深猜測:“你喜歡她啊?”
程逍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有病吧你。”
算了,這個月老他是一點都不像當了。
台風天結束,文學社宣佈了一個新活動——年級圖書漂流。
圖書漂流活動的籌備工作繁瑣而細致。作為負責人之一,桑隨需要統計班級書目、設計漂流卡片、安排展位。
課後的時間幾乎被完全填滿。
她很想知道梁逢深會選擇哪本書。
但比圖書漂流更早來臨的,是下週的國旗演講。
桑隨在準備圖書漂流活動的工作時,還要忙著練習演講。
其實週一國旗下演講隻是一件小事,不用脫稿,可是她就是想要做得更加完美一些。
渴望被梁逢深看見。
渴望完美的自己被看見。
傍晚,桑隨拿著幾張寫滿字的稿紙,悄悄溜到了教學樓後方的橘子林。
夕陽西下,遠天一片橙紅色。
這段時間她隻要有空就過來,不隻是念演講稿,有時候還會讀英語課文練習發音。
這裡僻靜,隻有早起的鳥兒在枝頭啁啾。
為了即將到來的國旗下講話,她必須攻克自己那帶著臨川口音的、不夠標準的普通話。
她深吸一口氣,開始大聲朗讀,每一個字都念得格外用力,試圖掩蓋那份怯場的心虛。
“我是七班的桑隨……讓我們努力………”
“這麼認真啊。”
一聲帶著笑意的調侃自身後響起,打斷了她略顯僵硬的朗誦。
桑隨嚇了一跳,猛地回頭。
夕陽的光線透過稀疏的葉隙,落在宋時樾含笑的臉上。
“宋時樾?”桑隨有些窘迫地將稿紙藏到身後,“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兒應該不常會有人經過才對吧。
宋時樾晃了手裡兩個青澀的小橘子,開玩笑的語氣:“偷橘子。”
桑隨一臉震驚,目光落在他手裡實實在在的“贓物”上,剛想說什麼——
“老宋,你怎麼又在逗人玩。”
一個熟悉清冽的聲音自身側傳來。
她幾乎是一瞬間認出了這個聲音。
桑隨循聲望去,心臟不受控製地加速跳動。
果然下一秒,梁逢深和程逍一前一後從更深的樹叢裡走出來。
梁逢深依舊是一件簡單的白色校服襯衫,肩線平直,身影清瘦挺拔。
他的目光淡淡掃過她,卻沒有停留,最終看向了宋時樾。
宋時樾笑著解釋:“是程逍這家夥,昨天自習課捉了隻蟬在教室裡玩,被他班主任抓了個正著,罰他今天抓夠十隻蟬,晚上帶去辦公室‘交差’。”
程逍擡腳佯裝要踹宋時樾,臉上是混不吝的尷尬:“宋時樾,給兄弟我留點麵子行不行?”
宋時樾靈巧地躲開,正經了些,把手裡的橘子遞給桑隨:“這橘子是熟透了自己掉地上的,不算偷。給你吧。”
桑隨看著那兩個青澀的果子,還沒來得及擺手拒絕,就聽到旁邊梁逢深淡淡地提醒:“她不是橘子過敏嗎?”
話音落下的瞬間,周遭的空氣彷彿都靜止了。
桑隨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咚”地一聲,重重砸在胸腔裡。
他記得他竟然記得。
她隨口提過一句自己橘子過敏,卻被他這樣輕描淡寫地記在了心裡。
暗戀是真的很容易滿足啊,一個眼神一句話,就已經能夠讓人歡喜得不得了。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歡喜從心底破土而出,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垂下眼睫,感覺臉頰在發燙,嘴角卻控製不住地想往上揚。
“是哦,我纔想起來。”宋時樾恍然,收回了手,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們換地方抓蟬了,不打擾你用功。再見。”
“嗯。”桑隨輕輕應了一聲,
看著三個男生的身影消失在橘子林另一頭,她才緩緩吐出一口氣,手心裡因為緊張而微微出汗。
她重新拿起稿紙,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滿腦子都是梁逢深剛才那句話,和他清雋的側影。
回到教室時,桑隨的嘴角依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壓不下去的弧度。
而趙言淇、賀麗莉和喬春朝正湊在一起,低聲議論著什麼,表情是壓抑不住的興奮和唏噓。
“真的哭得很慘嗎?我聽說眼睛都腫了。”
“可不是嘛,之前被拒絕也沒這樣啊,這次好像是徹底沒希望了……”桑隨放下書包,隨口問:“你們在說誰呢?”
趙言淇轉過頭,臉上帶著八卦專用的神秘表情:“還能有誰?林書寧啊!她又去找梁逢深告白了,這次被拒絕得特彆徹底,回來的時候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賀麗莉接話,語氣裡滿是費解:“林書寧這麼漂亮,舞蹈又跳得那麼好,梁逢深居然都看不上?那他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女生啊?天仙嗎?”
喬春朝咬著吸管,含糊地說:“說不定喜歡的真的是天仙。”
傍晚,“老王燒烤”店裡煙火氣十足。宋時樾、程逍、梁逢深和幾個六班的男生圍坐一桌,鐵盤裡的烤串滋滋作響,冒著誘人的香氣。
幾輪啤酒下肚,氣氛更加熱烈,有人提議玩真心話大冒險。
空酒瓶在桌子中央旋轉,瓶口幾次指向程逍和宋時樾,問了些無傷大雅的糗事和偏好,引得眾人鬨笑。
終於,瓶口慢悠悠地,停在了梁逢深麵前。
一陣起鬨聲瞬間炸開。
“梁逢深!終於輪到你了!”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梁逢深神色沒什麼變化,端起手邊的汽水喝了一口:“真心話。”
提問的男生立刻來了精神,擠眉弄眼地問:“老實交代,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這個問題讓桌上一靜,連宋時樾都放下了手裡的烤串,看了過來。
梁逢深握著玻璃杯的手指頓了頓,汽水裡的氣泡細密地上升。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擡起眼,大大方方地點頭,聲音清晰:“有。”
“哇哦——”
“是誰是誰,是不是林書寧?”
立刻有人迫不及待地追問。
梁逢深輕輕放下杯子,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這已經是第二個問題了。”
他頓了頓,在一片噓聲中,又補充了一句,徹底掐滅了某種猜測,“不是她。”
不是林書寧。
這個答案讓在場的人都有些意外,隨即是更熱烈的好奇,但梁逢深已經靠回椅背,擺明瞭不會再回答任何相關問題。
坐在他對麵的宋時樾,在聽到“不是她”三個字時,握著杯子的手幾不可查地緊了緊。
他垂下眼眸,盯著杯中晃動的橙黃色液體,心裡掠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複雜的情緒。
燒烤聚會散場時,夜色已深。
宋時樾和梁逢深推著自行車,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榕城的夏夜,風帶著溫熱潮濕的氣息,拂過臉頰。
“你今天身體不舒服?”梁逢深偏頭問,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宋時樾搖頭:“沒有啊,怎麼了?”
“看你一整個晚上都心不在焉。”
宋時樾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苦笑,迅速轉移了話題:“下週的圖書漂流活動,你準備了什麼書?”
梁逢深沉默地走了一段,才開口,聲音融在夜風裡,有些輕:“《夜鶯與玫瑰》。”
宋時樾的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夜鶯與玫瑰》。
王爾德的童話。
這是一個非常悲傷的故事。
愛而不得的青年啊,愛而不得的夜鶯。
宋時樾沉默了。
他似乎,猜到了梁逢深口中那個“喜歡的人”是誰。
故事裡的夜鶯念著少年,故事外的少年暗戀夜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