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後的八分鐘 第 9 章
幾天後,月考成績在五月的最後一天張榜公佈。
巨大的紅色榜單貼在教學樓最顯眼的位置,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數字排列開。
桑隨站在人群外圍,踮起腳尖,費了些力氣纔在中間偏上的位置找到自己的名字。
年級文舒的女兒,好像叫明鶯,也高一,人家聽說考了年級前十呢。”
“我不認識什麼章文舒,也不認識明鶯。”桑隨低下頭,聲音悶悶的,“我不想跟彆人比。我下次會努力的。”
“不比怎麼行?”譚蕙玉的音調拔高了些,“在這個社會就是要比,高考名額就這麼多,你不如人家……”
“媽。”桑隨打斷她,胸口堵得發慌,“從臨川來到榕城,我心裡也有落差,我也很難過。”
“難過你之後就努力一點,還有聽說你英語口語隻拿到一個d等級?”譚蕙玉不滿地絮叨:“我就說臨川就是個農村,教育什麼的都很落後,早知道當初就不把你一個人就在臨川,”
這些話像棉絮一樣塞滿了桑隨的耳朵,讓她喘不過氣,她難得地沒有繼續保持慣常的沉默,哽著脖子懟了一句:“但你們還是把我一個人留在臨川了不是嗎,所以這能怪誰?”
譚蕙玉似乎沒有想過桑隨居然會頂嘴,火氣跟著也起來了:“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跟你爸爸當初來榕城打工,白手起家,日子過得這麼艱難,怎麼可能帶上你,你說這話的時候問問自己還有沒有良心。”
“對,弟弟可以跟你們待在榕城,就我不可以,你敢說不是偏心,沒有故意……”桑隨話還沒說完,左臉被譚蕙玉狠狠打了一巴掌。
一時間兩個人都愣住了。
譚蕙玉打完就後悔了:“桑隨…”
桑隨猛地轉身,拉開大門,徑直走了出去。
“這麼晚了你去哪兒?”譚蕙玉在身後喊。
桑隨始終沒回應。
夜風帶著寒意,吹在臉上有些刺疼。
桑隨漫無目的地在樓下的小公園裡踱步,不遠處,幾個圍在一起閒聊的大媽聲音隱約傳來,她本不想聽,但那些話語還是斷斷續續地飄進了耳朵裡。
“所以說啊,女人還是要自愛,你看那個章文舒,當年要不是……”
“噓,小點聲,聽說那男的根本不打算負責,扔下點錢就走了。”
“苦了她們母女倆哦,明鶯那孩子倒是爭氣,聽說學習特彆好。”
“好有什麼用,出身擺在那裡,總是個汙點。”
桑隨的腳步頓住了。
章文舒,未婚先孕,明鶯,私生女,她忽然覺得有些窒息,轉身快步離開了小公園。
現在的她倒是真正的無處可去。
桑隨想起了樓下那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門。
便利店裡放著歌,聽起來有些熟悉,她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但也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收銀台後站著的,依舊是那個漂亮的女生,穿著乾淨的店員服,正低頭收銀,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安靜。
桑隨走到櫃台前,猶豫了一下,輕聲問:“有糖嗎?”
女生把袋子遞給另外一名顧客,擡起頭瞥了桑隨一眼,眼神平靜,語氣也聽不出什麼情緒:“你要什麼糖?”
“想要甜一點的,吃了心情會好那種。”
女生從櫃台下拿出一個玻璃罐,推到她麵前,裡麵是五顏六色的水果糖和一串阿爾卑斯:“你自己挑。”
桑隨選了兩顆青檸味的糖:“多少錢?”
女生瞥見桑隨紅透的左臉,心裡有所猜測:“兩個糖而已,送你吃了。”
“這怎麼行?”桑隨下意識摸了摸口袋,纔想起自己出來得匆忙,一分錢也沒帶,臉上有些窘迫,“我能下次過來再給你嗎。”
“真不用。”女生的語氣沒什麼起伏。
“我叫桑隨,榕城一中的,我肯定不會欠你的。”桑隨堅持。
女生似乎懶得再爭辯,隻淡淡應了一聲:“嗯。”
桑隨剝開糖紙,將青檸味的硬糖放入口中,酸甜的味道瞬間彌漫開來。
她暫時還不想回家,便靠著店門口的玻璃窗發呆。
漫長的梅雨季節,窗外是綿密的雨絲和永遠無法消失的潮濕。
“店裡有位置,可以進來坐。”女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不用了,我站著就行。”
“站在外邊影響其他人進出。”
“……哦。”原來是這個原因。
桑隨隻好走進店裡,在靠窗的一個小吧檯邊坐下,店裡的暖氣開得很足,驅散了身上的寒意。
她出門得急,什麼都沒帶,又實在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消遣,於是等便利店沒什麼人了,她主動問女生:“你不上學了嗎?你跟我好像差不多大。”
“我還上學。”
“你在什麼學校上學?”
“榕城一中。”
“啊,你跟我同個學校。”
“嗯。”
“店裡的歌很好聽,是哪個歌手的呀?”
“dygaga。”
“哦。”桑隨沒聽過這個歌手的名字,女生似乎也沒有主動開新話題的意思。
於是兩個人都沉默了。
桑隨本來就不是一個多麼交談的人,結果有些無聊地四下張望,目光落在收銀台那本攤開的書上——《走出非洲》。
她多看了兩眼,那個女生便注意到了。“想看可以直接拿。”
“謝謝。”桑隨也不客氣,走過去拿起了那本厚厚的書。
書頁有些泛黃,帶著被反複翻閱過的痕跡。
她坐回位置,剛翻開深藍色的扉頁,幾行清秀的字跡便映入眼簾。
那字跡工整而有力,帶著一種沉靜的美感:
「我和我自己,纔是真正的同生共死,同甘共苦。我不要和任何人比較,我永遠愛我緩慢生長的勇氣。——明鶯」
桑隨的手指輕輕撫過那行落款——明鶯。
原來是她,居然是她。
她此刻就坐在這裡,在這家便利店的收銀台收銀,她漂亮又安靜,跟流言蜚語中的她一點兒都不一樣。
桑隨翻開書,發現明鶯看書有個習慣,喜歡一邊看書一邊在內容旁邊寫一點對自己的感受。
書裡不少地方,明鶯都有批註。
桑隨看得津津有味。
不知道為什麼,桑隨突然很喜歡明鶯這個人。
即使她是先從流言蜚語開始認識明鶯,即使她和明鶯的交集並不多,但她總覺得明鶯身上有種魔力,會讓人控製不住喜歡上她。
明鶯是個很好的女生,桑隨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書看了大半,內容沒怎麼看,隻知道女主角凱倫是一個內心十分強大的人,她雖然已經失去一切,但是她卻在非洲找到了自我。
是一個很值得看的故事。
隻不過時間很短,桑隨壓根沒來得及全部看完,於是她把明鶯在書裡的批註看完了。
那些因為比較而產生的焦慮和失落,忽然間變得毫無意義。
桑隨合上書,站起身,走到收銀台前,將書輕輕放回原處。
明鶯擡起眼看她:“就看完了?”
“沒有,”桑隨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個釋然的、真誠的微笑,“但心情好了很多。謝謝你的糖,還有書。”
明鶯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微微頷首:“不客氣。”
桑隨推開便利店的門,風鈴再次清脆地響起。
她深吸了一口雨後傍晚清冷的空氣,擡起頭,發現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
桑隨慢慢走回了家,她站在家門外,手指懸在門把手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門內傳來父母隱約的談話聲,讓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動作。
譚蕙玉:“她脾氣大得很,說她幾句就跑的出去了,我這也是操心她的成績,真不知道我這是為了誰。”
“唉,”桑致遠歎了一口氣,“我看小隨就是在鄉下被她奶奶寵壞了,以為在臨川拿第一,來到榕城就不用努力了。”
“實在不行幫她報個補習班吧,之前不是說給她補習來著?”譚蕙玉哼哼兩聲:“隔壁那個破小三的女兒聽說考了年級前十!她女兒可以,我女兒又差得到哪裡去…”
“行了,”桑致遠:“你怎麼總提那個女人?”
譚蕙玉:“要不是之前她剛搬過來的時候,那副神氣的樣子,誰稀罕鳥她。”
說完,譚蕙玉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我說呢,她又是曬豪車又是大鑽戒的,合著是傍上了富豪,你說這個世界上的小三怎麼就這麼賤…”
沒等譚蕙玉說完,桑致遠粗聲粗氣地打斷:“少管彆人的事。”
“那我跟你說補習班的事呢!”譚蕙玉說,“現在高一都快結束了,早點補習早點跟上。”
“補習班的事再說吧。”桑致遠揉著太陽xue:“最近公司效益不好,又降薪了。”
譚蕙玉整個人炸了:“降薪也不能不補習啊?你之前還說請家教呢,現在補習班都供不上了?請家教這話是不是你說過!”
“錢就這麼多,一家人都要生活,拿什麼補?”桑致遠歎了一口氣:“要不就把小遲的樂器班退了。”
“這怎麼行?”
“那就等工資高了再說吧。”
譚蕙玉心裡憋著一口氣,但也不能委屈桑遲,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於是沉默了,轉身進了廚房:“我去做飯。”
站在門外的桑隨,緩緩收回手。夜色漸深,樓道裡的聲控燈暗了下去,將她籠罩在黑暗中。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輕輕推開門,假裝剛剛回來的樣子。廚房裡傳來炒菜的聲音,桑致遠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螢幕上閃爍的光映在他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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