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雲煙_小說 001
世子天生嬌蠻,意外落水後成了傻子,漸漸地沒了寵愛。
到了行房事的年紀,夫人便從院裡挑了個容貌尚可的丫鬟送進去陪寢,也就是我。
我打小就會養豬,所以也把世子養得盤靚條順,後來他病好了,嫌棄我粗俗、不文雅,把賣身契扔在我臉上,要趕我走。
我喜不自勝,高興地回家喂豬。
後來聽說,世子爺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鬨著要出府找什麼丫鬟蘭苓。
有人問我是不是那個丫鬟,我趕忙擺手:「我叫二花。」
1
榮安侯府的世子爺脾氣是出了名地壞。
聽聞曾有人隻是在他麵前打了個噴嚏,就被鞭笞三十下,扔到府門外。
我是大夫人院裡的丫鬟,每日端茶送水,也曾見過世子爺一麵。
世子爺劍眉星目,唇紅齒白,貴氣極了。
隻是從不正眼看人,傲氣衝天。
侯府的妾夫人們都怕他,下人們聽到他來都瑟瑟發抖。
這年酷暑,也不知怎麼,不會鳧水的世子爺竟落了水,被人救上來時四肢厥冷,麵色青紫,喊名字也沒反應。
太醫在侯府待了三天,救回了世子的命。
等他一醒,全府都傻眼了。
世子狀若孩童,話語間都是稚氣,就像個五歲小兒。
以前的他對下人避若蛇蠍,如今竟會拉著下人的衣袖玩躲貓貓。
對此,太醫給出結論:「大抵是世子顱內水氣未儘。」
侯爺鐵青著臉甩袖離去。
大夫人哭到雙眼紅腫。
一傳十十傳百,這下整個京城都知道榮安侯世子段宸成了傻子。
不過,這跟我沒什麼乾係?我的賣身契是三年,再待一年就能回家。
世子是英才還是笨人,都與我無關。
自從世子變傻,侯爺就再沒來過夫人屋裡,每晚都去妾室那裡。
大夫人待我不薄,看著她天天以淚洗麵,我心裡也難受。
白日裡,大夫人都會去陪世子,便喚我們同去。
我們幾個丫鬟陪世子放風箏,玩捉迷藏。
這日捉迷藏時,我躲在涼亭後麵打瞌睡,有人吹我的眼睛,睜開眼,入目是世子俊秀的臉,他興高采烈:「找到啦找到啦!咦,你真好看,像浮玉酥一樣。」
哪有人長得像糕點?
我心想這世子果然不聰明。
世子的話被人傳給了夫人,夫人把我喚到身邊,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有驚豔之色:「蘭苓的模樣是俊俏。」
我本名二花,蘭苓是府上的掌事嬤嬤給我取的名字,那苓字我都不會寫。
夫人退散眾人,隻留下我和世子。
我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
夫人歎道:「阿宸早已弱冠之年,先前不肯要通房丫頭,誰都看不上,我依著他脾氣,如今他這副樣子……」
她擦擦眼角的淚:「蘭苓,今夜你去世子屋裡伺候世子吧。」
末了,夫人囑咐:「最好是能懷上。」
我和世子大眼瞪小眼,世子粲然一笑,天真爛漫。
2
夫人安排了嬤嬤盯著。
「蘭苓姑娘,要是有不會的地方就讓我們進去。」
隔著門,我應聲,再看向屋內,世子光溜溜地躺在床榻上,把玩著自己的發尾。
我真是進退兩難。
小時候,我倒是看過豬做那檔子事,應是差不離吧。
燭火搖曳,我悄悄地看向世子,他生得真好,長長的睫羽下,那雙丹鳳眼動人心魄。
「蘭苓,我好熱啊。」
世子踢開被子,眉間染上焦躁。
我趕忙把被子蓋回他身上:「世子蓋好,可彆著涼了。」
昏黃的屋內安靜了一會兒,便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
世子在解我的衣裳:「蘭苓,你都出汗啦。」
門外嬤嬤又出聲催促。
我心一橫抱住了世子。
燭火熄滅,隻餘芙蓉帳暖。
翌日,嬤嬤來檢查,神色滿意。
趁世子還未醒,我穿戴整齊偷溜出府,去藥鋪買了避胎藥。
我不想懷世子的孩子,我與他又沒情意。
倘若世子病好了,定要娶親生子,他那般跋扈,我的孩子下場不會好過。
更何況我又沒什麼銀兩,養不活孩子。
我回去時,侯爺的妾室鳶姨娘來看望世子,她給世子帶了最時興的糕點。
等世子伸手,鳶姨娘又不小心把糕點掉在地上。
「呀,世子快撿起來吃,不然就不好吃了。」
世子聞言,還真傻乎乎地去撿。
我一來正好撞見這一幕。
曾經世子常常言語羞辱鳶姨娘,說她是狐媚子,讓她不要惹大夫人嫌。
鳶姨娘麵上不顯,但心裡有怨。
我推開世子,自己把糕點撿起來,拍了拍上麵的灰:「世子不可,這種事怎麼能世子來做?」
鳶姨娘抬眸瞧我:「你是哪來的丫鬟?」
「回鳶姨娘,奴婢是照顧世子起居的。」
鳶姨娘捏著手帕捂嘴笑:「也是,是該有人照顧。
「也罷,我改日再來看望世子,唉,也不知道到那時,世子還是不是他。」
鳶姨娘撫摸著自己的肚子,神情得意。
等她走後,世子撇著嘴角,眼眶裡慢慢地盈滿淚水,聲若蚊呐:「蘭苓,我疼。」
我撩開他的衣褲,才發現膝蓋出磕破了皮,洇了點血絲,若是擱我身上我都沒感覺。
世子真是矜貴。
「世子請坐好,奴婢給你擦藥。」
我小心翼翼地抹上藥膏,聽見世子問:「蘭苓你改名叫奴婢了嗎?」
我一時無話。
世子又說:「你不要喊我世子,叫我阿宸。」
我當耳旁風,左耳進右耳出。
我喊你阿宸,我不要命啦。
3
侯爺已經許久未曾看望過世子了。
最近侯府暗流湧動,都說世子位要換人了,
大夫人鬱鬱寡歡,我便說些幼年時村裡的趣事逗她開心。
而大夫人總會遺憾地看著我:「可惜你的出身。」
世子想趁我和夫人不注意溜出去。
我一路跟著他,見他進了滿是桂花香的後花園,相中了一簇桂花,要爬樹去摘。
他當真像個孩童,忘卻了世間煩憂,隻專注眼前的桂花。
兩側的下人低頭竊笑。
我沒來由地胸口煩悶,隻能拽住世子的衣角:「世子,危險,快下來。」
白色銀桂芳香四溢,世子掐去多餘枝條,將其做成簪子,動作自然地戴在了我的發間。
他垂眸淺笑,神色認真:「好看。」
我心絃微動,倉皇地移開眼。
誰料,他又道:「蘭苓,我們什麼時候能再做那晚的事呀?」
幸好聲音不大,沒被其他人聽到。
我耳朵發燙,扯住他的衣袖就走:「世子彆說了。」
日複一日,眼見要入冬,世子依舊不見好轉。
不僅如此,情況反而嚴重。
起因是世子聽見了門外孩童嬉戲聲,竟翻牆而出,不見了蹤影。
大夫人震怒,一改往日的溫和,罰我跪在世子屋裡,世子回來我才能起來。
夜已深,就快宵禁時,侍衛終於找到了世子。
聽侍衛說,玉樹臨風的世子爺跟一群三歲小兒玩泥巴,弄得全身都是,鬥雞輸了還會哭鼻子。
還講百姓都在笑話世子,說世子爺在街上喊自己最喜歡丫鬟蘭苓。
世子回來了,大夫人還讓我跪著。
一是我看管不力,讓世子跑出了府,鬨了笑話。
二是我沒看清自己的身份,世子喊出那句話,便是我的錯。
我膝蓋痛到失去了知覺,止不住地冒冷汗,越想越委屈。
本來隻要再安省待一年就能回家,大夫人莫名其妙地把我送進世子屋裡,如今又怪罪我起來。
唉,我抹掉眼淚,還是村裡好,沒那麼多彎彎繞繞。
一張帕子驀地出現在眼前,是世子。
他攬過我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將我扶好,我強忍著疼不出聲,他一把將我抱起,全程板著臉,不說話。
那模樣倒像回到了落水前。
我心一顫。
回到屋裡,他拿出藥箱,剛撩開我的衣褲,淚花就在眼眶裡打轉。
我鬆了口氣,還是傻世子。
「蘭苓,我錯了,我不該偷偷地跑出去玩。
「但我沒有撒謊。」
我問:「什麼?」
他飛快地看我一眼又低下頭:「我就是最喜歡蘭苓啦。」
四週一下靜得出奇,窗外滴滴點點的雨水都落在了我心裡,泛著絲絲甜氣。
真是要命,我拍打自己的臉,二花,清醒些!
夜裡,世子依偎在我肩頭,輕聲地說:「想快點長大。」
我彎起嘴角:「為何呀?」
「長大就能娶蘭苓,當蘭苓的相公!」
我知道不該沉溺,但還是被這些花言巧語惹得麵頰緋紅。
4
鳶姨娘腹中懷有身孕,已五月有餘。
侯爺字裡行間都有要改封的心思。
大夫人尋遍世間民醫,世子喝的藥也愈發多。
沒想到,還真有了起色。
他徹底地想起來的那日清早,我就在他身側。
一睜眼,就看見世子厭惡的目光。
「放肆,下去。」
我麻溜地穿好衣物,看著許多人魚貫而入,擠進世子的房間,大夫人喜極而泣,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未曾施捨一個眼神。
侯爺姍姍來遲,眉間亦有喜色。
段宸雖然嬌慣,但才情橫溢,識大體知大局,是世子的不二之選。
房間被圍得水泄不通,一個丫鬟碰了碰我:「蘭苓姑娘,這下完了,世子肯定要殺了你。」
我愁容滿麵,我還想活著回家。
大夫人招招手:「蘭苓,過來。」
我低著頭小步地走過去,不敢抬頭。
我與世子曾同床共枕,但終究不是一路人。
大夫人笑:「以後就把蘭苓留在房裡,不耽誤娶親。」
我聽見世子冷聲拒絕:「不要。」
我急忙跪下,朝大夫人磕頭:「夫人,奴婢隻願回到夫人房裡,為您端茶送水。」
「這……」
我的頭上還戴著那可笑的桂花簪子,趁世子沒發現,我趕緊藏好。
「這不合規矩,你已跟了世子,哪有回去的道理。」
大夫人示意丫鬟扶我起來。
我在心裡算著,再有三個月我就能回家了。
一抬眼,正對上世子的黑眸,他先挪開視線:「我院子裡不用丫鬟。」
大夫人這次難得執拗,非要讓我留下來,話裡話外的意思,若世子還不娶親,就多塞幾個通房丫頭。
所有人走後,隻剩下我與他。
我以為他會說些傷人的話,可他隻是淡聲道:「出去。」
也是,世子最看不起下人。
我安慰自己,隻要不殺我比什麼都強。
丫鬟也分三六九等,我這個丫鬟做過世子的陪房,那些掃地洗衣的活兒輪不到我,我樂得清閒,每日打理下院裡的花草。
給世子端茶送水成了難事。
大家都不敢進去,紛紛看向我,我裝沒看見,最後選中了一個小廝,名叫小瞎子。
他不瞎,隻是眼角有疤。
小瞎子一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架勢,抖著腿邁進去,不消片刻,他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
「世子說我醜陋,讓我離他遠點。
「蘭苓姑娘,世子要你進去伺候。」
這幾日,我想通了,世子變傻那段時光我就當做了場春夢。
「你會不會研墨?」
思緒被牽回,我回過神來,世子正蹙眉低首,語氣不耐。
而我麵前的墨水溢位,流到了世子的紅木桌上,眼看就要碰到世子的衣袖。
我乍醒,渾身一激靈。
等我找到抹布來擦時,世子的衣袖已然臟了。
我「撲通」跪下:「是奴婢愚笨,請世子責罰。」
明明他把手臂抬起來,就不會弄臟,可世子偏偏不動,等著墨水一點點地浸染衣袖。
「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
我悄悄地看世子,他依然不動如山地寫字,猝然捕捉到我的目光,準確無誤地對上視線,他嗬斥:「低頭。」
半晌,世子像是纔想起我,讓我起來。
恍惚間,我想起上次罰跪,也是因為世子。
世子寫了多久的字,我就在屋內站了多久。
從此以後,再沒見他穿過身上這件青色衣衫。
5
整個侯府的人都知道世子厭惡我。
隻要我在,他眉間總是皺緊,像擦不淨的墨點。
我想也是,隻因有我,他患病那段時間才會鬨了笑話。
我簡直欲哭無淚,每日都算著日子過,期盼早點回家。
還有兩個月,我決定再謹小慎微些,繞著世子走。
夜半睡不著,和丫鬟翠微閒聊時,我說我還有兩個月就能回家,她聽後笑了:「蘭苓你真傻。
「你可是世子的通房丫鬟,以後說不定能混個妾當當,那也是享不儘的榮華富貴啊。
「嘖,你非要回家養什麼勞什子豬。」
我回道:「我養豬,又不用看豬的臉色過活。」
翠微側身,幽幽地說:「我咋覺得你在罵世子?」
「沒有,我不是不能做妾,可就是不想當世子的妾室,哎呀,」我滿臉鬱悶,「我說不清楚,總之,世子高高在上,我隻是個丫鬟,本就牽扯不到一塊去。」
她歎氣:「也好,等你回家,就不用伏低做小了。」
我紛亂的心緒逐漸地平靜,打算閉上眼做個回家的美夢,她又說:「不對,蘭苓,你既做了通房丫鬟,那賣身契上的兩個月是不是不作數了?
「你爹孃會不會讓你一輩子留在府裡?」
「什麼?!」我猛地坐起,一陣眼冒金星。
翌日,我心不在焉地,滿腦子都是我的賣身契。
相比較我,爹自然是更需要銀子。
罷了,我給自己壯膽,找到了大夫人。
大夫人近日都在物色世子妃的人選。
我去時,她正看著畫像讚不絕口。
「這女子樣貌好,才情好,倒是個合適人選。
「這個更好,貴妃的表妹,隻是皇後那邊……」
大夫人注意到我:「你來得正好,將畫像都給世子送去。」
她叮囑我:「世子口是心非,你好好地盯著他,若是有哪幅畫像他看了之後笑了,就算嘴上說不喜歡,心裡也是喜歡的。」
「是,奴婢記住了。」
眼見大夫人乏了,我跪下:「夫人,奴婢想來問問,奴婢是不是還有兩個月就能回家了?家裡還有爹孃要孝順。」
大夫人笑:「你記得倒清楚。
「你的賣身契,宸兒拿去了。」
我抱著滿滿一捆畫像回去,世子正在看書,看見畫像神色暗下幾分。
我謹記大夫人的吩咐,認真盯著世子的表情。
對他介紹道:「世子,這位是尚書大人的千金,剛過及笄之年。
「這位是貴妃娘孃的表妹,有冠絕京城的美稱。」
世子語氣嚴厲:「安靜些。」
我立馬閉上了嘴。
一幅幅畫像展開後被扔掉,很快地都散落在地上。
我還沒動,世子就預料到:「不許撿!」
我心想還是大夫人瞭解世子,他方纔看到貴妃表妹的畫像時,眼神裡有淡淡笑意。
世子似是煩躁,踱步到畫像前,撿起一幅:「你說,讓她做世子妃可好?」
我垂眸:「大夫人說了,全憑世子喜好。」
世子揉著太陽穴,不看我,隨手將畫捲起:「找個溫潤和善的人,日後她不會欺負你。」
我沒吭聲。
世子話多了起來:「等世子妃進門,就封你為妾室,你也要學些琴棋書畫,莫讓人看低。」
他輕聲道:「我可以教你寫字。」
那紅木桌上的白紙上,寫滿了蘭苓,可惜我隻認得個蘭字。
6
世子自顧自地說完一通,就讓我離開。
我彎著腰把他剛剛隨手扔的畫像全部撿起,再把他剛剛笑了的畫像放在最上麵。
我心裡像哽了塊石頭。
世子要封我為妾室,這是多大的福分啊,爹孃知道怕是要樂開了花。
可我為什麼一點都不高興。
我甚至想,先前患病的傻世子是真的就好了,他不是世子,隻是街上的賣貨郎該有多好。
「世子,奴婢的賣身契……」
世子抬首:「在我這裡。」
「奴婢想問,奴婢是不是就快能回家了?」
一陣沉默,未關緊的門窗被風吹得「吱呀」作響。
我手上的畫卷也被吹落,又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世子冷笑兩聲,重重地吐氣:「你的心思我都知道。
「先前我遭人陷害落了水,患病後我是說了些瘋話,不用當真。
「蘭苓,你家在黃牙村,家中有兩個弟弟,半畝地,兩頭豬,全家都靠你入府的銀子過活。
「你這樣的人,當不了世子妃,斷了你的心思。」
我緩了會兒才發出聲音:「我這樣的人是什麼人?」
世子麵色微怒:「你今日是怎麼了?」
「奴婢隻是想知道,在世子眼中,我是什麼樣的人。」
沉寂過後,世子拂袖:「出去。」
我撿起畫像,悄悄地抹掉眼淚,袖口裡的桂花簪掉了出來,花瓣已經發黃,香味也所剩無幾。
世子驚訝:「你還留著。」
下一秒,我狠狠地踩了上去。
「回世子,奴婢隻是忘記扔了。」
「你!」
世子不怒反笑:「好好好。
「那我就告訴你,你還有一個月零八天就能回家,但是,這一個月零八天,你就留在房中服侍我。
「等這一個月零八天過完,我再派人去你家,你爹孃會繼續賣了你,讓你一輩子留在侯府。
「在我眼中,你大字不識一個,又粗鄙,又無趣,還沒有自知之明。」
淚水盈了滿眶,我倔強地不讓淚水落下。
一股氣堵在我心口,我想,大不了就是一死。
我使勁兒地推了他一把,世子沒注意,被我推得踉蹌幾步。
這要是有把殺豬刀,我就砍掉他的嘴。
說話這麼難聽的嘴,不要也罷。
「世子纔是沒有自知之明的那個。」
我把眼淚逼回去,憤憤地看著他:「我纔不稀罕什麼世子妃。
「我起初也不想照顧你,是大夫人派我來,我隻能來。
「我更沒有喜歡世子您,我要嫁的人,一定是個溫柔的人,他就算沒有權勢,我也不在意。」
世子氣得直抖,從身後書櫃的暗匣裡拿出我的賣身契,砸在我身上:「滾!」
我踢開畫像,從地上撿起賣身契,心疼地擦了擦,頭也不回地離開。
剛到門口,撞上了大夫人。
她麵色陰鬱,周圍是伸長了耳朵的下人們。
大夫人輕輕地抬手,便有兩個壯漢將我挾持住。
「先打十鞭,看認不認錯。」
7
鞭子落在身上的時候,我就後悔了。
二花啊二花。
你怎麼這麼蠢?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世子願意打願意罵,受著就是了。
和世子爭吵,不就是自尋死路嘛。
第一鞭,我一身冷汗,背像被火燎了一遍,刺疼刺疼的。
我怕等會兒沒力氣,當下就喊:「夫人,我認錯!」
沒人在意。
又是一鞭,執鞭的人與我有仇吧,專往疼的地方打。
第五鞭的時候,我心想,世子在看著我受罰嗎?
原來他這麼恨我。
我還是看錯了人,我錯把傻世子當成了真世子。
段宸是個麵冷心硬的人啊。
第十鞭落下,鞭子帶起細碎的皮肉,血腥味充斥鼻腔,好難聞。
小瞎子和翠微把我抬回房間。
翠微哭了:「蘭苓你真糊塗。」
我疼倒沒什麼知覺,還能笑得出來:「好姐妹,我叫二花,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你,等我出去了咱們也是朋友。」
翠微也把她的名字告訴了我。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深夜,疼醒了。
有人在給我抹藥,我迷迷糊糊地想,翠微對我真好,買了上好的藥膏,涼涼的,好舒服。
儘管這人動作輕柔,我還是疼得不行。
「嘶,疼。」
「我再輕點。」
是世子的聲音。
我揉揉眼睛,才發現自己躺在世子的床上。
我瞬間更疼了。
不想說話,我便裝睡。
世子抹好藥後,便去書桌前看書,誰也不說話,一直到天亮。
這一個月我都在養傷,世子彷彿變成了啞巴,隻記得每日來抹藥,偶有深夜,他也會躺在我旁邊入眠。
我隻能側著睡,便背對著他。
在我快睡著的時候,聽見世子啞聲:「疼不疼?」
我睜開眼。
他又說:「你怎麼不肯服軟?」
我懶得理他。
我不敢想,僅僅十鞭我都痛哭流涕,那打了個噴嚏就被打了三十鞭的人,還活著嗎?
算著日子,今天是我在侯府的最後一天,世子沒回來。
我生怕他真的派人去找我爹孃,我不想一輩子待在侯府裡。
興許彆人想要這福分,可我不想。
我不想後半輩子在侯府伏低做小,更不想昧著良心對未來那個溫柔的世子妃說,我不爭不搶,我願意和你共侍一夫。
也不願看到喜歡的人,每次回家,都在糾結今夜去哪個女人屋裡。
我的名字和世子放在一起,彆人聽了都會發笑。
世子回來了,隻是受了傷。
原來在我養病這段時間,鳶姨娘吃錯了東西,胎兒沒保住,她認定是世子乾的。
結果大夫人找到證人,證明那次世子落水是鳶姨孃的手筆。
侯爺要把鳶姨娘趕出府。
鳶姨娘便在臨走前,用刀捅了世子,她想讓侯爺斷子絕孫。
我已經能下地走路,看著他們把世子攙扶回來,世子意識昏沉:「我沒事,蘭苓呢?」
我惦記著我的賣身契。
趁大家手忙腳亂,都圍在世子身邊時,我從暗匣裡拿回賣身契,收拾好包袱,離開了侯府。
外麵的空氣清甜,心裡的鬱結一下就沒了。
我深呼吸,往家的方向趕。
8
回到家,娘在收拾東西,見到我喜極而泣:「我的花兒!」
「娘,爹呢?」
「你爹得了癆病,死了。」
娘說:「你回來得正好,娘打算把房子賣了,去鎮上賣豬肉,娘都看好了。
「當年你爹非要賣了你,娘心疼得很啊。」
娘要抱我,卻無意間碰到了我未癒合的傷口,她眼裡淚花閃爍:「回來了就好,你也吃苦了。」
我和娘搬到了鎮上,肉鋪不大,後院裡養豬,前麵賣豬肉,娘長得漂亮,說話好聽,來買肉的客人也多。
弟弟都到了上私塾的年紀,我便負責送他們。
等回來時,喂豬,洗衣,日子過得也舒坦。
「花兒,你想不想嫁人?」
娘親問我:「娘給你仔細地挑選,可彆選了個你爹那樣的。」
「都聽你的,娘。」
娘還真上了心,弟弟們上私塾的地方,有個書生陪堂,是教書先生的兒子。
娘便三天兩頭地給教書先生的娘子送豬肉,還讓我送完弟弟,在那兒多逗留。
我起初沒那心思,就在那聽了一會兒課。
書生的脊背總是挺得直,講話溫潤如風,孩子們都喜歡他。
他說:「姑娘,進來聽吧。」
我跟著學會了好多字,回到家,弟弟背不出來的詩,我能答出來。
娘親捂嘴笑:「我們花兒也聰明。」
那日,書生給我講知行合一,道理太晦澀難懂,我就瞧著他。
他紅了臉,說話的聲音愈來愈小。
孩子們的讀書人被人打斷,幾個侍衛走進來,拿出一幅畫像。
「有沒有人見過一個叫蘭苓的丫鬟?」
我在書生背後望去,畫像上是我,發間還戴著桂花簪子。
書生見我躲在他身後,先出聲:「未曾見過。」
孩子們都聰明,嘰嘰哇哇地說起話來,侍衛們嫌吵,問了句就作罷。
「你叫蘭苓?」書生疑惑。
我搖搖頭:「我叫二花。」
書生說:「可那畫像上的人和你一樣。
「他們找的是世子的通房丫鬟,是你嗎?」
我瞭然,雖然否認了,但之後沒再來聽課。
我跟娘說,我恐怕嫁不出去了。
彆人不會要做過通房的人。
更何況自詡清高的書生呢。
娘寬慰我:「沒事,嫁不出去就陪著娘賣豬肉,賺多多的銀子。」
娘沒跟我說,那日,侍衛也來問過娘了。
她沒在意,告訴了侍衛這是她的閨女。
才第二日,我們的豬肉鋪子前就多了位衣著華貴的貴人。
他的侍衛跟在後麵,彆人都不敢來買肉。
我神色淡淡:「貴客要幾斤豬肉?」
他遞上來一個簪子。
是精心雕刻的桂花樣式,價值不菲。
我用殺豬刀把簪子推到一邊:「不買肉就讓開。」
9
簪子掉在地上。
娘拍了拍我,她覺得我得罪了貴客。
段宸笑道:「無妨,撿起來就是。」
有侍衛要來撿,被他的眼神喝退。
他俯身撿起桂花簪子,擦拭著:「肉我全要了。」
娘喜不自勝:「好嘞。」
娘在剁肉,一下又一下,肉末飛濺到段宸的衣服上,他隻是眉頭輕皺,不當回事。
「你喜歡那個書生?」
娘發現他在問我,逐漸地覺察出不對。
我點頭:「對。」
段宸說好,轉身離去。
晚上,娘向我打聽,我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娘神情複雜:「娘又覺得你傻,又慶幸你回來了。」
隔天,書生就娶親了,聽說是世子指派的姻緣,也算門當戶對。
成親的隊伍從肉鋪前經過,大紅花轎喜慶極了,書生笑容洋溢,滿臉幸福。
我一下一下用力地砍著豬肉。
段宸從人群裡走過來,這次就他一個人。
「你在生氣,你真的喜歡他?」
我真是搞不懂這位世子爺,問他:「世子,您究竟想做什麼?」
段宸彆開眼:「我想向你道歉。
「那日你管我要賣身契,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想離開我。
「所以我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我說你粗鄙,無趣,沒有自知之明都是假的。
「其實你聰明善良,對誰都好,尤其是對我。」
我放下刀,平靜地注視著他:「世子,你比我糊塗,你不懂我在想什麼。」
段宸拿出簪子:「你不想做妾,你想和心上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想了很久,我能做到。」
那簪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就如同他世子的身份,而我的殺豬刀上麵還黏著血絲,亦如我的身份。
兩者本不相乾,何必硬求緣分。
之後的每天,世子都會來。
因為我,他又成了笑話。
先前大家說是因為變傻了才會喜歡上一個丫鬟。
如今,有人說,世子的病鐵定是沒好全,還得再治。
後來,再稀奇的事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了。
比如,世子在賣豬肉。
我不知侯爺是怎麼想的,連娘都說,世子是瘋了。
衣服臟了段宸也不在意,娘親要留他吃飯,他答應了。
我們家的都是自己做的木椅,上麵有沒刮乾淨的地方,會剮蹭壞衣服。
我習慣性地找了個墊子給他。
等他坐下,我愣了神。
以前照顧他,是因為心裡喜歡。
如今隻是覺得他是世子罷了。
這頓飯,我吃得索然無味。
娘親吃罷便離開,她想讓我跟世子講明白,彆影響生意。
「世子,您回去吧。」
段宸繼續夾菜,小口當地吃著飯。
半晌,他說:「能再叫我阿宸嗎?
「蘭苓也好,二花也罷,你走後,我總是想你,你受的那十鞭,是我最後悔的事。
「你說你喜歡溫柔的人,我會慢慢地改。」
他眼眶微紅:「蘭苓,我已經做到這個地步……」
我打斷他的話:「世子根本不懂我在想什麼,你是世子,承擔著整個侯府的榮耀,你未來是臣子,肩負著百姓的生計、朝廷的未來。
「你不應該在這裡吃飯。
「就像你要坐下,我就會給你找墊子一樣,不管經曆多少,你永遠是世子,而我是丫鬟,我們之間隔著的不是這塊木桌,是許多人許多事,我們無法相配。
「我想要的你給不了,你想要的也不會是我。
「那幾個月的時光,我們都忘了吧。」
我們枯坐到日落,好像都知道這是最後的相處時間,最後,段宸還是留下一句話。
「除了你,我不會娶彆人。」
我笑他為何如此天真。
10
大夫人派人帶世子回府。
我和娘親的日子又恢複安穩。
隻是侯府總是派人來買肉,順帶送來書信和一些首飾。
娘親歎道:「世子這麼一鬨,他娶不娶親我不知道,你是徹底地嫁不出去啦。」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聽聞世子真的拒了許多親事。
大夫人氣急攻心,一病不起。
侯爺倒對此無所謂,世子雖不娶親,但入朝為官後頗受聖上賞識,馬上就要去打仗,建功立業。
不過,這都與我沒什麼乾係。
我和娘親換了大的鋪麵,生意興隆。
弟弟們都慢慢地長大,幫忙分擔了不少事。
我也得以出門走走。
百姓們談論之事一變再變,早就不是我與世子。
有時候看彆人成雙成對,我也羨慕。
我近日注意到街上多了個賣竹簍的俊朗男子。
像是外地人,多半沒聽過什麼流言蜚語。
我便趁著買竹簍的時候打聽。
「你是哪裡人呀?
「今年多大?
「娶親沒有?
「姓甚名誰?」
男子不好意思地看著我,臉頰發燙,但還是認真地回答:
「我是平江人,今年二十,尚未娶親,我叫方雲煙。」
我誇道:「好名字。」
過往一切,皆如雲煙。
身後馬蹄漸起,帶起塵土,我捂住鼻子和嘴巴,看著一身鎧甲的士兵們踏馬而過。
為首的人眉間倨傲。
「姑娘,姑娘?」
我問:「怎麼了?」
「你叫什麼名字?」
我第一次覺得娘親給我取的名字不好聽。
「我叫二花。」
方雲煙學我:「好名字。」
娘親不知從哪裡聽說了方雲煙,親自去打探了一番。
回來後讚賞道:「那孩子不錯,娘都給你說好了,他什麼都知道,還問我你喜歡什麼。」
這還是第一回有男子問我喜歡什麼。
我告訴他:「其實我最喜歡桃花,喜歡吃肉,喜歡小孩子。」
第二年,我們成了親。
我們成親的隊伍也排得很長,我穿著娘給我做的嫁衣,牽著方雲煙的手。
方雲煙容易害羞,鎮上的人打趣他,他就看著我,嘴角揚起,喚我娘子。
他教我編竹簍,幫我喂豬,在院子裡栽一棵桃花樹。
日子平淡又簡單,但我依然期待每一天的清晨。
遠方戰事已平,世子凱旋歸來,聖上親自牽紅線,皇後的妹妹今年剛及笄,許配給世子。
世子答應了。
那日午後的那句:「除了你,我不會娶彆人。」
也隨著漸冷的寒風消逝不見。
又過一年,大雪,我的孩子降生了。
我緊緊地攥著方雲煙的臂膀,一疼就打他,他一聲不吭。
方雲煙還掉了眼淚:「娘子,生這一個就夠了。」
我連連附和:「夠了夠了。」
到了給孩子取名字的時候犯了難。
娘親說叫方小河,因為我們的宅子前麵有條河。
我說叫方平安,願她一生順遂,平平安安。
方雲煙沉思:「方平安好聽。」
娘笑:「二花說啥都好聽。」
新年到,炮竹聲聲,原來人在感到幸福的時候,時間會過得這麼快。
番外:
段宸第一次上戰場,他自小也學習兵法,但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娘親說,你未來是侯爺,要比彆人多吃苦。
可段宸小時候過得很舒坦,他有全家人的寵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在他的眼裡,沒有什麼人重要。
那些下人,不過是螻蟻,無足輕重。
鳶姨娘爭寵,段宸向來看不起她這種女人。
躲在宅院裡,依附著男人,靠嘩眾取寵來吸引父親的注意。
母親就從不爭寵。
他後來才明白為什麼。
因為母親是正室,生的兒子是世子,她不需要爭寵。
那次落水,改變了段宸。
蘭苓,他想,真好聽的名字。
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眉眼都長在了他的心坎裡。
他神誌像個孩童,蘭苓從來不會不耐煩,會細心地照顧她。
段宸磕破了膝蓋,蘭苓就會給他抹藥。
濃密的睫羽下,大眼睛忽閃忽閃。
她明明是丫鬟,看人的時候卻不害怕。
他們有過最親密的魚水之歡,在段宸心裡,他們已經是最最親密的人。
隻可惜這是段宸後麵纔想通的事。
等他病好,看著床側的蘭苓,他的第一反應是生氣。
他是世子,怎麼能跟一個下人如此。
他冷著臉讓她出去,看著她無措地穿好衣服,站在角落裡。
所有人魚貫而入,對著他噓寒問暖,母親甚至哭了出來。
可蘭苓就是平靜地站在那裡,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母親要蘭苓留在院裡。
段宸第一反應就是拒絕。
他的內心深處有個聲音說,讓她留下。
她宛若罌粟,如果真的留下,他怕自己會越陷越深。
他刻意地冷淡她,
疏遠她,忍著不去看她。
段宸想,
蘭苓如果不是丫鬟該有多好。
看著她研墨時出神,段宸悄悄地看她,
又在她回神的時候冷著臉:「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
他抿起嘴,自小的習慣讓他脫口而出就是訓斥。
他花了幾個日夜說服自己,
留下蘭苓做妾室。
等日後有了世子妃,
他也護著蘭苓,
不會讓她變成鳶姨娘那種女人。
蘭苓帶來畫像,段宸隨意地看著,
發現蘭苓神情專注地盯著自己。
他難得地眼裡有了笑意。
他不經意地提出妾室這件事,可蘭苓卻問起自己的賣身契。
段宸的胸口氣得生疼,她不知道自己下定決心了嗎?
竟然拒絕自己……
他又脫口而出了一些難聽的話。
他想說的不是粗鄙,
無趣,
他想說,
不管你怎麼樣,
我都喜歡你。
這是段宸第一次和人爭吵,
聽著蘭苓說自己想嫁的人一定是個溫柔的人。
他徹底地生氣了。
所以當母親鞭笞蘭苓時,
他留在房內。
他想,疼一疼也好。
可當蘭苓躺在床上暈得不省人事的時候,
段宸才明白自己的心。
喜歡是看不得她受一點傷害。
喜歡是不忍對她說一句重話。
他之前都在做些什麼啊。
鳶姨娘肚子裡的孩子是母親找人殺死的。
段宸才發現,無論怎樣的女人,
困在宅院裡,
都會變個模樣。
可他不想放棄蘭苓。
蘭苓走時,
他受了傷,醒來便派人去找。
他想不到解決辦法,但他不能離開蘭苓。
掌事嬤嬤說蘭苓是她取的名字,蘭苓的真名當初沒有登記在冊。
段宸病還沒好,
他端坐在桌前,畫下了蘭苓的畫像。
侍衛們一天天地尋找,終於有了訊息。
這才短短幾日,蘭苓就喜歡上了一個書生。
段宸去親自看過,這就是溫柔的人嗎?
隻是說話聲音小,會講些亂七八糟的學問罷了。
他拋下自己世子的身份,向蘭苓道歉。
他學怎麼喂豬,
他經曆蘭苓正在經曆的。
可蘭苓還是對他說:「我們都忘了吧。」
那個桂花簪最終沒能送出去。
段宸說:「除了你,我不會娶彆人。」
他入朝為官,按蘭苓所說,
為百姓生計而奔走。
他去戰場殺敵,
建功立業,
他想自己為父親爭光,是不是可以提個要求。
比如,
這一輩子隻娶蘭苓。
可等他回來時,聖上的恩賜下來了。
皇後的妹妹嗎?
從未見過。
他嘗試用一切方法對抗,
但都無濟於事。
到現在,
他才明白蘭苓的那句話。
「我們之間,
隔著許多人許多事,無法相配。」
怪不得娘親說,你會多吃些苦頭。
自始至終,
他的姻緣,不是他說了算。
和他相比,或許蘭苓纔是真正幸福的人。
-
完
-
□
十五五
備案號:YXXBBNXaPGAak3inJbqE2SEJ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