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晝十年 第4章 逃離 “要不要吃糖?”
逃離
“要不要吃糖?”
五月中旬,林聽迎來第二次月考,這次她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
成績出來的隔天,林靖航打來電話,問起林聽在明港的生活,梁招娣簡單說了幾句,把手機遞給林聽。
林聽輕輕叫了聲:“爸爸。”
林靖航:“欸。”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
在林靖航第二次欠下高利貸前,父女倆相處的氛圍因長達三年的空白,變得不那麼和諧,像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橫陳在他們中間,但也沒到三個字音就能終結話題的程度。
時間在拖遝冗長的沉默裡,顯得格外難挨,最後是林聽先打破僵局:“爸爸,你身體好點了嗎?”
“好多了,再過段時間應該就不需要柺杖。”至於具體要多長時間,林靖航心裡也沒底。
“聽奶奶說,你這次月考考了年級第二。”
“嗯,試卷不難。”
“有什麼事,打電話給我。”
林聽聽出來了,這是要結束通話的意思,她又嗯一聲,“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電話結束通話,林聽把手機還給梁招娣,遲疑著問:“奶奶,這段時間我媽媽有來過電話嗎?”
梁招娣搖了搖頭。
林聽掩下失望,替紀明蘭找補:“可能她太忙了。”
梁招娣沒搭腔,她並不擅長安慰人。
“對了奶奶,你有不用的手機嗎?我不上網,隻要能打電話就行。”
要是沒有,她就隻能從生活費裡抽出一部分,去鎮上買部新的。
梁招娣還是搖頭,但在當天下午,她拿來一部全新的粉色漸變翻蓋手機,看標誌是lg的,拿到手後,林聽第一時間把紀明蘭的號碼輸了進去,猶豫許久還是沒有勇氣撥出,最後隻發了條資訊:【媽媽,這是我的號碼,你有空給我打個電話吧——聽聽留】。
紀明蘭好半天才隻回了個“好”。
手機是梁招娣偷偷買的,她還要林聽彆告訴任何人,問就說是紀明蘭送的,林聽知道她的顧慮,聽話地點了點頭。
懷揣著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秘密,林聽在家裡心虛到不敢看其他人的眼睛。
飯桌上,大伯母忽然把話題引到她身上,她一陣無措,反應都慢了幾秒,“什麼?”
大伯說:“剛纔在誇你會讀書,給我們林家長臉。”
他斜眼睨向林牧,“不像你哥,成天除了逃課溜進網咖,就是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看以後能有什麼出息!”
林牧勾起唇,笑得很邪,“既然我這麼廢物,那你現在改認你這個好侄女當女兒啊。”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沒有掀桌摔碗,但林聽已經窺見到腥風血雨後的狼藉。
預感在林牧下一句嘲諷滿滿的話腔裡得到應驗:“差點忘了,你跟我媽早就認定女孩都是賠錢貨,養大還不如趁早賣人。”
搪瓷碗倏地碎了一地。
尖銳的聲響讓林聽下意識捂住耳朵,連連後退幾步,搖晃的視線裡,大伯漲得臉紅脖子粗,指著林牧怒罵:“你這畜生,白眼狼,趕緊給老子滾!”
林牧不緊不慢地起身,風一般,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裡。
當天晚上九點,大伯母推開林聽房門,東扯西扯幾句後問:“聽聽啊,你能不能給你哥補補課?說實話他底子不差的,有你教,相信他很快就能趕上學校進度,我和你大伯要求不高,讓他考上專科就行。”
說著往她手裡塞了個水蜜桃。
討好的意思很明確,但不怎麼真誠,身處寄人籬下的環境裡,林聽說不出拒絕的話,咬牙應下。
第二天結束夜自習後,她敲響林牧的臥室。
她將精神高度繃起,好應對林牧防不勝防的刻薄攻勢,然而在她看見電腦桌旁的相框後,緊繃的脊背不由鬆垮下來。
是一張合照。
照片裡的林牧大概還在上初中,剃了個很短的寸頭,手臂上沒有亂七八糟的紋身貼,隻有托住一五歲小女孩時凸起的肌肉線條,他直視著鏡頭,笑得溫柔又溫暖。
林牧冷著臉快步上前,蓋下相框,語氣也惡劣,“你是來給我補課的,還是來觀察我房間佈置的?”
林聽收回視線,腳跟往後挪了兩小步,“你想先補哪門?”
“隨便。”
林牧的房間鋪滿地毯,質地柔軟,坐在上麵一點不磕,為了方便補習,大伯母還在空地擺了張低矮的方桌,用來做題,高度剛剛好。
林牧目前在職高念高二,真正的學業水平停在初中,林聽從高一開始給他講解知識點,起初的林牧很安靜,雙目失焦,明顯在走神。
林聽沒有提醒他要專注,對她來說,他的沉默遠比挑事安全。
最好這一晚上,他都能安分守己。
這個想法剛展露一角,耳廓傳來瘙癢的氣息,是他突然逼近,挑逗一般朝她吹氣。
那一瞬間,林聽身上彷彿有成千上萬隻螞蟻在爬,哪哪都不舒服。
她如臨大敵,身體本能後仰,後腦勺磕到床板,顧不上疼,狼狽地爬到數米外,騰出足夠的安全距離,她嘗試去拽門把手,忽然反應過來她帶來的文具和教輔資料還在林牧麵前,她要真這麼走了,保不準林牧會把她的東西燒個精光。
她決定靜觀其變幾秒,右手繞到身後的口袋,裡麵裝著一把美工刀。
林牧慢悠悠地撐起身體,“你這麼緊張做什麼,我又不會真對你做些什麼。”
林聽早就習慣了忍受,當下這種情況,裝作無事發生或許也比反抗帶來的代價小。
但可能是照片裡的林牧給她一種他本性不那麼不可救藥的感覺,也可能是她認定家裡有人的情況下,他不敢把事情鬨太大,又或許是她仗著美工刀有恃無恐,她第一次不躲不閃地迎了上去,一針見血地將話挑明:“你看我不順眼,是因為你妹妹,對嗎?”
林牧頓住,眼睛像覆蓋著堅冰,冷冽徹骨。
林聽繼續往下說:“你爸媽用家裡沒有錢繼續撫養她的藉口,把她賣給了彆人,可沒過多久,我卻出現在這個家裡,被你爸媽照料著,所以你恨我占走了本該屬於你妹妹的位置。”
這事恐怕是這個家裡諱莫如深的禁忌,沒人跟她提起,她是從林牧的種種行為和言論裡推斷出的。
林牧笑了,眼皮一擡,“拿上你的東西,給我滾。”
林聽暗暗吸了口氣,故作鎮定地繞過他,迅速收拾好教輔工具,起身回頭的間隙,瞥見林牧的表情,他已經恢複到吊兒郎當的姿態,嘴角依舊在笑,林聽卻莫名感覺他快要哭出來了。
她什麼也沒說,快步離開,剛到門口,林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們連親生女兒都捨得送走,你真以為他們現在留你在這個家裡,隻是想代替你爸媽照顧你?相信我,這個地方沒有親情,隻有論斤稱賣的牲畜,總有一天你也會被賣掉,聰明的話,現在就趕緊滾……當然你要是不願意滾,我也有很多辦法讓你滾。”
林聽知道,他並非隻是在虛張聲勢,真要惹怒他了,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那晚的明港無風無月,似乎連潮水都是靜止的,聽不見海浪聲,但能感受到海洋帶來的水汽。
林聽在北方生活久了,完全適應不了明港潮濕的環境,一個月過去,身上長了幾處濕疹,比起刺痛,她感受到更多的是癢意。
她沒忍住伸手去抓,越抓越癢,抓破皮才停手,彷彿陷入死迴圈,病症看著更加嚴重了。
也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睡前林聽都會確認很多遍,自己有沒有鎖好門。
房門是棕色的,和陰影錯位,變成黑黢黢的一片,洞裡釋放出的毒液,足夠融化她抵抗外界的鎧甲,害她潰不成軍。
但她從不容許自己脆弱太久,第二天醒來後,照舊給自己洗腦:沒關係,隻要她能熬過高考,離開這地方,有更多的選擇後,一切都會變好的。
自欺欺人的效果甚微,幾天後,更糟糕的事情出現了。
二樓浴室熱水器壞掉,林聽暫時隻能去兩公裡外的澡堂,路上遇到鄰居,笑著問她是不是去洗澡的。
男人四十來歲,禿得厲害,天氣轉熱後,林聽就沒見他規規矩矩地穿過上衣,永遠打著赤膊,下半身一條寬鬆的五分棉麻褲,腳踩一雙人字拖。
他的身上有股難聞的味道,像酒精和嘔吐物的混合,他看她的眼神更惡心,林聽很討厭他,在路上碰麵不會跟他打招呼,除非他主動挑起話題,她也隻是木著臉做出一些淺顯易懂的肢體動作。
這次她什麼反應都沒有,當沒看見這人,繞過他走開了。
林聽沒去公共泡澡區,多加五毛錢去了有隔板的單人淋浴,裡麵的壞境算不上好,瓷磚上嵌著泥垢。
她剛脫下外套放進衣簍,傾斜的目光滑過隔板外一雙眼睛,這人眼珠渾濁,眼袋沉沉垂下,左眼下長著一顆瘤子,而在她見過的所有人中,隻有一人符合條件。
她心臟一噔,叫出聲來。
林牧那會也在澡堂,聽見這聲沒多久,看見一男人跌跌撞撞地從女浴池跑出,沒人攔截,很快沒了蹤影,然後是林聽,慘白的臉上寫滿驚魂未定。
兩個人的視線在半空對上,片刻她就收回,咬緊唇走到前台,她的聲音很輕,林牧聽不見她都說了什麼,隻知道她離開的背影瘦削又孱弱。
林牧微微眯起眼,把毛巾丟給一旁的朋友,撂下一句“有事先走了”,消失在低垂的天幕裡。
回去後,林聽把自己鎖進房間。
心臟還在胸腔裡激烈撞擊,遲遲不見有平息的跡象,當她回想起來到明港後發生的一切糟糕的事,生理性又惡心湧了上來。
房門依舊黑黢黢的,但這次她看到其他東西,是在澡堂見過的眼睛,下三角眼型,眼白多而渾濁,顯得瞳仁隻有一點,像死人的眼。
她知道這是幻覺,但她就是控製不住,逃離的衝動從大腦蔓延至四肢百骸,沒等理智完全歸籠,她的身體先做出反應,以極快的速度收拾好離家出走的必備品。
整棟房子很安靜,沒有開燈,所有人都睡了,林聽踮著腳尖推開鐵門。
這個點早就沒有動車,她隻能去鎮上坐夜間大巴,到臨市後再轉動車。
她一路往前,風在耳邊呼嘯,心情難得舒暢些,隻是沒多久又被負麵情緒壓下,半路休息的空檔,她猶豫著給紀明蘭撥去電話。
早在她來明港的第一天,她就得到一句評價:“不吵不鬨的,很乖很聽話。”
十歲的林聽當這是褒獎,十六歲的林聽卻不這麼認為。
被馴化得很好纔是更貼切的形容。
就像現在在走投無路,不得不要求助於母親的情況下,她依舊會因為打擾到對方休息而感到愧疚。
當然她更怕紀明蘭又一次無視她。
林聽打過去三次,紀明蘭都沒有接,路邊有個公共電話亭,她走過去,過了差不多十分鐘,她才投幣,輸入相同的號碼。
對麵接起,“喂”了聲。
林聽像被點xue一般,全身上下的血液瞬間湧到腳底,雙腳腫脹到無法動彈。
無形的風好似刀割,颳得她麵板沒有一處不是疼的。
她沒有打錯,紀明蘭也沒有更換號碼,那三次冗長的嘟聲,隻是因為她不想接她的電話。
太奇怪了。
為什麼紀明蘭寧可去忍受陌生人的騷擾,也不願意直視親生女兒的求助需求?
“媽媽。”這聲是從喉嚨擠出來的,沙啞難聽。
“是聽聽?”“嗯。”
“怎麼這麼晚給我打電話?”
林聽確信她在裝傻在明知故問,哽咽霎那間漫到嗓子眼,“我不想在明港待下去了,我想回北城,媽媽,明天早上你能不能來北城動車站接我?”
一切聲音像被過濾掉,隻剩下紀明蘭輕緩綿長的歎息,無比沉重地砸向林聽耳膜,她還聽見她說:“聽聽,不要任性,媽媽知道你現在還適應不了,但奶奶能照顧好你的,你就再堅持兩年,好嗎?”
不好。
一點都不好。
人,環境,這地方沒有一處是好的。
她寧可回以前的學校,再多聽幾句汙言穢語,多被扯幾下頭發、砸幾次礦泉水瓶,也不要繼續待在這裡了。
林聽的心和路邊的燈光一樣忽明忽暗,直到聽筒裡響起一道略顯陌生的女嗓:“媽,我好餓,你能給我煮碗泡麵嗎?”
是紀明蘭的繼女。
林聽如夢初醒,把翻湧的委屈壓了回去,吸吸鼻子說:“我知道了媽媽,我會再堅持兩年的,你好好休息。”
電話被對麵的人掐斷,林聽壓低棒球帽帽簷,哭到眼淚快流乾前,胡亂用手背抹了把臉,往回走。
敏感的情緒放大她對外界事物的感知,她很快察覺到身後有人在跟著她。
紀明蘭不要她了,那她出事了,紀明蘭會傷心嗎?
林聽得承認,在預感到威脅的這一刻,停下腳步,不躲閃不抗爭,而是直勾勾地迎上跟蹤者的目光,多少帶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可是很快,她就愣住了。
不為這人有多凶神惡煞,而是他的打扮實在前衛,彆說是在明港,在北城她都沒見過幾個人會像他這麼穿。
灰黑色臟染做舊可拆卸手套連帽衛衣,下身穿一條綁帶亮麵塗層拚接網格七分褲,褲腿銜接上黑色無孔厚底馬丁靴,朋克感十足。
用婁望的語氣形容就是,裝的一手好逼。
他個高腿長,又穿著一身黑,鼻梁上還架著墨鏡,氣勢強,詭異的是,沒多少壓迫感和攻擊性,周身散發出的磁場很隨和,似不具備任何威脅,怎麼看都不像一個潛在的犯罪分子,倒像那幾年風靡全球的韓流明星。
他們的影子比他們的本體離得更近,快要黏到一起。
林聽不自在地往後退了一步,她不太擅長和這種型別的男生交流,選擇性地保持沉默。
對方先開口:“你——”
音色介於清冽和醇厚之間,出乎意料的好聽。
男生緩慢接上,“書包拉鏈開了。”
林聽溫吞地道了聲謝,拉好拉鏈,他又問:“要不要吃糖?”
這是什麼新型誘拐騙術嗎?
在大腦理智地拒絕前,林聽的手先伸了過去。
男生從兜裡摸出一顆話梅糖,放到她掌心,兩個人的手沒有發生任何有效接觸,林聽感受到的隻有糖紙鋒利的邊角和冰冰涼涼的觸感。
改口顯然來不及,但她還是不打算吃——她從來不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謝謝你。”
不管這人初衷是好是壞,她都要和他道聲謝,有他的出現,這個夜晚似乎也沒那麼孤寂了。
男生很淡地嗯了聲,林聽轉身繼續往前走,被人跟蹤的詭異感一直到她進家門都沒再出現。
她對著這顆糖研究了很久,最後將它藏進抽屜。
那會裴寂還堵在分岔路口沒動。
他擡手摁住後頸,緩慢轉動一圈,墨鏡下的眼神失焦到散漫,轉過身後,漆黑的瞳仁才亮了不少,像淬著冰的威士忌。
他將視線聚焦到電線杆柱後的黑影上。
比姿態更慵懶的是他的語調,拖得慢而長,“跟了人女生一路,打算乾什麼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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