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沫安程年郡 001
阮沫安程年郡
老女帝病逝,宮中無子嗣的皇太夫都要陪葬。
有剛十八送來衝喜的年輕男子,也有年老瘦弱的侍君。
幼帝登基,阮相上諫,廢陪葬製。
眾人喜不勝收:“阮相真是我們大旻朝的天降紫微星,彆看平日陰狠手辣,現如今願為百姓謀福,求旨廢陪葬製的也隻她一人!”
阮相,阮沫安曾是我的青梅戀人。
如今,她也是萬人之上的女相。
我收拾起包袱準備回家時,內監突然前來傳旨。
我臉色有些為難:“皇太夫,阮相說了,您與先帝情深意篤,是自願殉葬。”
我瞭然點點頭,放下了手中包袱。
盛雪中我回望著紅色宮牆,忽然想起十四歲的阮沫安。
那時她一身紅衣,紅著眼執拗地攔住我的馬車。
“阿郡,你若不願入宮,縱萬箭穿心,我也帶你離開。”
……
雪花簌簌落在我的臉上,沾染濕涼一片。
宮殿冷淒淒的,我穿著素袍,就站在門內看著。
有喜極而泣,失而複得愛子的年邁爹孃。
也有整理著金銀細軟說要回家,娶心上佳人的年輕郎君。
趙內監有些不忍:“皇太夫,在殉葬前,您還可以再見一見您的家人。”
冰涼的雪落在額間,我心生了涼意。
我嗓音暗啞,搖了搖頭:“不必了,我在這世上早無親人……”
趙內監有些詫異:“您爹孃皆在,幼弟,大哥……”
沒聽他說完,我麵色凜然送客。
“多謝公公好意,雪下大了,您路上慢些。”
轉身便要進去。
趙內監卻提高音量,叫住了我。
“皇太夫這是何苦,你同阮相低個頭,這事必有轉圜啊。”
是啊,全盛京,無人不知阮相,阮沫安她曾愛我如命。
我胸腔瞬間堵湧得有些難受,那個曾經是最愛我的人,如今卻也是恨我最深的人。
十八那年,阮沫安親自做了同心結。
日暮西下,照見少女眸光炙熱愛意,她激動地和我說:“阿郡,我終於能嫁你了。”
可那天,我帶著聘禮在阮府等到晚上都沒能等到府門開啟。
等來的卻是阮將軍叛國,滿門鋃鐺入獄的訊息。
後來,阮將軍用免死金牌換幼女阮沫安一命。
一月後,阮沫安紅著眼,執拗地攔住我被送入宮中的馬車。
亭亭玉立的少女,往日閃亮的眸隻剩下了疲憊。
她說:“阿郡,你若不願,縱是萬箭穿心,我也跟你離開。”
那時我怎麼說的。
我說:“阮沫安,不侍女帝娶你嗎?然後呢,是陪你流放三千裡還是陪你一起去死?”
她就那樣悲悸地看著我,瞬間就不說話了。
直到馬車再次啟程。
她嘶啞著嗓音,懇求我。
她說:“阿郡,阮家是被冤枉的。天下人不信,為何連你也不肯信我?”
她說:“阿郡,你為何不能再等等我……”
馬車顛簸,我把玉玨都捏成了齏粉,都不敢去看跪在雨地裡的少女。
收回思緒。
我看著趙內監,笑容慘然:“能為先帝殉葬,是程家之幸。”
就在這時,一道清麗的身影朝我走近。
趙內監欠身行禮:“阮相。”
阮沫安周身清冷高貴,手裡拿著兩卷聖旨,墨色在她深眸中翻湧。
麵容陰冷,壓著冰碴宣讀了旨意——
【七日後,先皇入皇陵,我程氏之子程年郡皆願一同殉葬。】
“皇太夫與先帝情深意篤,此去可與先帝泉下相聚,再續前緣。先帝亦可含笑九泉。”
她那般的漠然像是釘子刺穿我的心臟,曾經一雙盛滿愛意的眸此刻竟也隻剩憎惡。
“皇太夫,天命已定,你那些翻雲覆雨的智計,是時候收斂了。”
我接過聖旨,嗓音喑啞:“陛下之死,臣夫哀痛萬分,能入皇陵繼續伺候陛下,死亦無悔。”
阮沫安直接走了。
我凝著她的背影,注意到她一身華貴,唯有衣衫下那虎紋腰帶陳舊破爛。
那是我十八歲送她的生辰禮,她視如珍寶捨不得戴。
那時我笑著和她保證:“戴爛我便再給你獵。”
我是真的做到了。
我的殿內倉房,堆滿的都是我獵來的虎皮,做成的腰帶。
隻是我沒能送出去,也不能送出去。
我瞥到她纖長白皙的手中,攥著的另一道尚未送出聖旨。
我問向一旁的趙內監:“大監可知,可還有其他侍君也跟我一般,要給先皇殉葬?”
趙內監注意到我眸光,輕聲回稟道:“回皇太夫,殉葬的隻有您一位,阮相手中握的是她親自求來的賜婚旨意。”
“賜婚?她幫誰討要的?”我下意識脫口而出。
出了口便覺得不妥,可已然來不及。
就聽趙內監字字誅心:“她要嫁的,是您的幼弟,程以恒。”
我喉嚨驀地發緊。
其實最初選中入宮的,是我的幼弟程以恒。
可爹孃不願幼弟受苦。
於是他們對我曉之以情:“陛下病體垂危,時日無多,年郡你憐惜憐惜弟弟,你去好不好?”
“聖意難違,我們程家不能抗旨不遵啊。”
君要臣死尚且得死,生身父母要我跳火坑,我沒有不跳的道理。
入宮那天,我便已下定決心,此生再無來處。
阮沫安恨我,也恨程家,她嫁程以恒定然隻為報複。
可無論如何,幼弟無辜。
我攥緊手心,拔腿追上,在冷殿門口叫住了阮沫安:“阮相。”
她回眸,滿臉冷然。
和兩年前我入宮時,她冷然看著我進宮的樣子如出一轍。
我將頭低了又低,喉間堵湧,艱澀開言:“阮相,若你嫁阿恒是為報複我,還請你放過他。”
她冷聲諷笑沒忍住失言:“程年郡,你以為你是誰,值得本相報複?”
她轉身走了。
我僵在原地,心臟像被人扯了一下,隱隱難過起來。
過路的浣衣局宮女,三三兩兩,小聲議論。
“皇太夫是受什麼刺激了嗎?這京中人人皆知,阮相愛阿恒少爺是愛到骨子裡的。”
“阿恒少爺畏寒,她親手打造暖沉木車轎。”
“而且上次程少爺染了瘟疫,太醫都隔簾問診,阮相卻不顧安危貼身照顧……”
如針芒刺骨,我竟連唇間嫩肉被咬破了,咬爛了,都沒發覺。
如今的程家,出了個陪葬的侍君。
無能兄長可授封錦衣衛千戶,程家在朝堂中站穩了腳跟,如今又有阮相庇護。
前路儘是坦途。
阮沫安也早已如我所願那般,放下了我,有了新的愛人。
我該高興的,可轉身,還是紅了眼眶。
我轉身抹去,回了寢房。
差婢女小春尋了塊的木牌,往上麵一刀一刀刻自己的名字。
小春加了炭火,添了茶水,看清我所雕之字,驚訝道:“皇太夫的碑自有皇家供奉,何須自己來攥刻?”
我強扯出一抹苦笑:“皇家供奉的碑,是先帝皇太夫。”
小春不解:“先帝皇太夫不就是您嗎?”
我握緊刻刀。
我的前半生是程氏二公子年郡,後半生是先帝的皇太夫,是薑朝唯一一位殉葬的侍君。
唯有死後,才能是我自己。
我想為自己立個衣冠塚,刻著刻著,心中驀地湧上悲涼。
可悲的是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刻。
……
最終我隻能刻上程氏子三個字。
字刻完了,天也已亮了。
我請旨出了宮。
此身不由己,我卻想在城外翠雲廊給自己立了一個簡單的衣冠塚。
回望此處,翠綠不再,白雪覆蓋。
猶記得十四歲的阮沫安與我同乘一馬,我扯著韁繩,她靠在我懷裡。
她就指著這片翠綠的山林,興奮與我說:“阿郡,待日後我們成了婚便在此處開府。”
“我們劈木做鞦韆,閒暇時我來釣魚,你烹飪,好不恣意。”
我彷彿看見,阮沫安拿著魚餌就站在湖泊旁,笑著和我說:“阿郡,我想吃你做的紅燒魚了。”
不覺間,嘴角蕩開了笑意。
再抬眸,什麼都不見了,那湖泊處早已冰封成冰。
我黯然了眸子。
曾經親手選定的新婚府邸,如今,成了我的埋骨地。
我轉身上了馬車,車轎緩緩向前,卻在北街寸步難行。
我掀開簾子去看,笑嘻嘻的喜婆給我塞了一把喜糖:“公子,沾沾喜氣!今兒阮相與程少爺下定了,正沿街派發喜糖呢。”
馬車外,此起彼伏的恭賀聲。
我怔著接過:“真好啊,祝他們百年好合。”
接過喜糖,剝開糖衣,甜膩的滋味在唇內蔓延開來。
可怎麼那麼苦呢,浸痛了我的五臟六腑。
車一路顛簸,我隻覺周身冷氣逼人,冷到止不住發顫。
小春趕緊扶住我,聲音哽咽:“皇太夫,您寒毒又發作了,我馬上去叫太醫!”
我牙關打著顫,無力回應她,隻陷入了一片混沌。
前方的路滿是血色的窟窿,路上的行人舉著白幡,哀樂聲陣陣響起。
我又驚又恐,害怕得喊阮沫安的名字:“阮沫安,你在哪啊……”
隻有在夢裡,我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
才會希望阮沫安能出現在我身邊,能短暫地將肩膀給我靠一靠。
下一瞬,阮沫安真的出現在了我眼前。
我再忍不住懼意,抱住了她。
她的懷裡是熟悉的海棠香,那樣真實。
我將頭埋得很深很深,無比眷念:“阮沫安,你帶我離開這裡好不好……”
話音未落,我剛刻好的牌位狠狠砸了下來。
痛意將我思緒拉回。
不是夢啊,阮沫安真的冷著一張臉站在了我身前。
“刻牌位詛咒我未來夫君,這就是皇太夫送給我的新婚賀禮嗎?”
冷寂的話像把鈍刀,剜疼了我。
我攥緊手心啞然道:“這牌位……是給我自己刻的。”
話落,喉間湧上一股腥甜。
我咬緊牙關,生生把那口血嚥了回去,我不要她看見。
“牌位自有皇家工匠來刻,不必多此一舉。”
阮沫安抬腳,一腳踏裂我刻好的牌位折斷,一分為二。
她剛一走。
深入骨髓的痛衝我襲來,我再忍不住嘔出一口血。
暗紅刺目。
沒走遠的阮沫安微微側目了瞬,最終沒有回頭。
等我回到宮中時,一眾太醫早已候在殿內。
為首的張太醫恭敬道:“皇太夫,是阮相吩咐,我等為您看病。”
小春又驚又喜:“皇太夫,阮相她心裡……是仁慈的,見您嘔血竟派了這麼多太醫來為您瞧病……”
我眉心微蹙緊:“不必了,我無礙。”
婉拒卻無用,一碗黑色湯藥遞到眼前,張太醫率眾人俯首跪於我身前。
“請皇太夫飲藥!”
“此去泉台與先帝相會,乾乾淨淨去,才能好好服侍先帝。”
“乾淨?”我怔然不解問:“是何意?”
張太醫微微抬首,平視的目光正對我:“淨身藥可去除一切藥效。”
原來阮沫安看到我,請眾太醫來瞧病是假,是生怕我有求生念頭服用假死藥,來就絕我求生的念想纔是真的啊。
從前隻聽人說她手段狠辣,冷血無情。
我不以為意,這一刻才真有了實感。
唇邊蔓延苦澀,我閉眼失笑,可我哪吃了什麼假死藥,隻有寒毒。
先帝去世前,已經經水不通,久病心裡成疾,疾症發作時便餵我飲下寒毒。
美其名同甘共苦。
而今,毒入六腑,我再無生機。
我還是飲下了那碗苦藥,不為身後名,隻願阮沫安能放下心來。
太醫們撤去,小春沒忍住哭出聲:“阮相好沒理由好過分。皇太夫為何不告知阮相,您從未移情更未曾碰過陛下!”
我擠出苦澀笑容,擦去眼角不知何時溢位的淚。
“不必說,說也無用。”
我將身死已成定局,她要成親亦是定局。
已然下定的事又何必去說。
窗柩外,曉風殘月,月圓人難全。
……
是以夜色沉沉,我卻輾轉難眠。
小春捧著暖爐走近,勸我早些安寢。
我卻推開窗欞,瞧著銀裝素裹的梅園輪廓,生出一念:“我想去梅園看看。”
“可今年又逢寒霜凍,滿園的梅花也被凍死了。”
小春攔不住我,隻好為我披上外袍。
我記得那年。
那年我院中的梅花被凍死,枝椏光禿,不見半點紅意。
跟阮沫安說起時,我滿腔遺憾,說沒有紅梅的冬天是蒼白的。
就在與她話彆後的第七日,我院中的寒梅竟再度盛開,紅意滿園。
我穿梭梅園喜不勝收賞梅時,阮沫安頂著一頭白雪驚喜跳到我麵前,問我喜歡不喜歡。
原來為救活我這滿園寒梅,她纏著宮中花匠移來數百綻放的新梅。
她趁我睡時連夜種下,雙手都凍得生了瘡。
在她抑不住的咳嗽聲中,我抽抽噎噎,怨她愚笨,幾株花而已,來年再開便是。
不知覺間,濕潤的紅梅飄落手心。
我再抬眸,隻見滿園紅意,寒梅綻放。
真美啊。
遠處,一行婢女身影緩緩行過,其中一人低聲道:“仔細些,這些寒梅是阮相親自帶人養活的,可不能再被凍壞了。”
我的心好像被一根細細的絲線扯住了。
是她?
然而,下一瞬就聽身旁婢女附和:“阮相對阿恒少爺真好。”
“阿恒少爺明日在家中設梅花宴,阮相便親自照料宮中寒梅,要明日折了去做賀禮呢。”
夜風淒冷,寒意凜凜。
我心上的風雪漸起。
那年程以恒又吵又鬨要折我院中的梅,我攔住他。
他吵鬨不止,爹孃便罰我跪祠堂,任他去采擷。
阮沫安站在我院中,攔他:“阿郡,有我在,便不會讓任何人折你一株寒梅!”
這般失禮,回去阮將軍打了她九十九鞭。
可第二天她仍守在我梅院門外,不讓程以恒靠近我的梅。
而如今,她卻為我折遍滿京寒梅。
小春為我緊了緊身上的大氅。
我斂下眸:“回寢殿吧。”
風雪落了一夜。
翌日,阮沫安的車轎侯在了我殿外,她是來替程以恒來接我去梅花宴的。
她不容我拒絕,漠聲裡帶著威壓:“請皇太夫上轎。”
“莫要辜負阿恒心意。”
她那雙冷凜的眼睛看著我。
大有一副,我不去她就不走的姿態。
看來不得不去走一遭了。
垂眸,我看見她換下了那虎紋腰帶,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蟒紋腰帶,我一眼就能認出來是程以恒做的。
他的狩獵技術是我教的,腰帶製法也是我教的。
上轎後,我靠著軟墊,看著窗外緩緩倒退的素景。
突然,一聲尖銳的馬嘶劃破空氣。
一輛失控的馬車如脫韁的野馬般朝著馬車猛撞過來。
我心下一沉暗暗抓緊了身下的軟墊,眼看馬車即將相撞,我本能的閉上了眼。
然而,預料的慘烈並沒有到來。
我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睛。
隻見阮沫安牢牢扯住失控馬車的韁繩,手掌鮮血汨汨而出。
是她,救了我。
我喉間哽澀:“阮沫安……”
然而,她沒看我一眼,隻是沉著一張臉,吩咐侍衛:“好好駕車,本相贈的禮品若是損壞,拿你們是問!”
我的唇角,瞬間勾起嘲諷的弧度。
一刻鐘後,抵達程府。
小春扶我下轎時,不由感歎:“好氣派啊。”
我抬眸看去,程府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綢緞從門樓一直掛到院牆,好不熱鬨。
父母哥哥也候在了門前。
所有人都歡欣雀躍,隻有我心中驀地湧上悲涼。
我入皇宮時,僅僅一頂未加裝飾的紅馬車。
無父母相送,無兄長幫襯,就連婚娶的儀式母親都沒為我準備。
我艱澀地斂了眸,圍觀的百姓的話更是刺入我心臟:“這兒子都要死了,怎麼全家還喜笑顏開的。”
“恭迎皇太夫回府!”
爹孃虛以為蛇著,客套話說了一籮筐,竟也隻問一句殉葬事宜是否妥帖。
我實在不願周旋,找了藉口自己一人閒逛。
在程府裡漫無目的地走著,每到一處,記憶就如潮水般湧來。
壞了一角的石墩子,我曾經不小心磕到過,阮沫安得知後,便立刻派人將周圍的石墩子全都包上了柔軟的棉布,生怕我再受傷。
還有後院的那棵槐樹,曾經我的風箏掛上樹梢,怎麼取也取不下來。
阮沫安就立在牆上笑,可次日她卻親手為我做了好多風箏,她說取不下來便不取了;
看見了膳房,我便想起。
有一年京中傳我和多名小姐有染的謠言,爹孃不準阮沫安入府,也不準我出府。
我鬱悶一天沒吃飯,阮沫安就藏在潲桶中,進府逗我開心。
……
一幕幕,交織在我眼前。
許久,我才收回思緒,緩緩回到宴廳。
剛一進去,就聽見富家公子們壓低的議論聲。
“當初相爺落難,他拜高踩低入皇宮,如今落了個殉葬的下場,薄情人罪有應得。”
“我要是他,腸子都悔青了。”
“……”
聽著這些刺耳的話,我心底並無波瀾。
世間多憾事,本就難得圓滿。
我抬腳正要進去,身後卻傳來一道熟悉清越的聲音。
“程年郡,所以,你後悔了嗎?”
我愕然轉身,卻正好對上阮沫安墨色翻湧的眸,她站在殿外,一臉醉意,眸底浮動痛楚。
我抬眸,語氣平靜:“不悔。”
雪花靜靜落著,我無聲說著。
能讓阮家沉冤得雪,阮沫安青雲直上,我不悔;
能還清生育之恩,從此我隻是我,我不悔。
“可我悔。”
阮沫安冷著一張臉,聲音比十二月的寒霜還要凍人。
她說:“悔與你相識,悔我往日真心成今生敗筆。”
冷寂的話刺痛了我。
悔了好啊,放下了好啊。
這不正是我殷切希望著的嗎?
宴席開席了,阮沫安與程以恒同坐一席。
幼弟程以恒已經褪去青澀稚氣,謙遜有禮邀大家品鑒:“這梅花鹿是前日阮相帶我去獵得,今日恰逢梅花宴,特邀各位一同品鑒。”
小春在為我佈菜,擰眉看向鎏金碟裡堆著鮮嫩的鹿肉。
“皇太夫您鹿肉過敏,切勿食用。”
這事,我爹孃也是知道的。
十二歲那年,秋日圍獵,我吃了阮沫安獵的鹿肉全身起紅疹,差點身死。
她被嚇紅了眼眶,她和我保證:“阿郡,我此生再不會獵鹿,我向你保證。”
思緒間,程以恒已來至我身前。
見我遲遲未動筷,他委屈開口:“二哥,這是阮沫安特意為我去獵的,你怎麼不吃?”
瞬時,滿堂目光如針刺過來。
就好像,我是故意為難幼弟的惡毒二哥。
我嗯了一聲:“不合口味,我從不吃鹿肉,弟弟是第一天知道嗎?”
從前阿孃一句“阿恒尚且年幼”,我便對他百般忍讓。
而今,他都到了娶妻的年歲,而我也快死了,我沒有再忍讓他的道理。
我淡淡扔下一句:“大家慢吃”便起身直接離席。
剛出院子,程母在身後笑著喊住我等等。
娘一字尚未喚出口,我就被阿孃一巴掌扇痛了臉。
“程年郡,你剛剛是成心給你幼弟難堪嗎?”
“在皇宮耍皇太夫威風,回家還要耍嗎?我怎麼會教養出你這樣的兒子?”
被扇痛得右臉灼燒疼痛。
我側著臉,看著她不達眼底的笑意
就聽她又冷著聲音說:“殉葬前,陛下按例會給你一個恩典,屆時你便替你幼弟,求封郡王,就當你今天辱他的補償。”
“日後他與相府結親,也不會被人輕視。”
若是往常,我定會紅著眼眶滿心委屈,問她一句:“一母同胞,娘為何要如此偏心?”
可如今我將身死,內心隻剩平靜。
我淡淡回道:“多謝娘提醒,屆時,我一定會向陛下去求個恩典。”
話落,程母眼底寒冰融化。
我接著脫口道:“求隻求他待我死後,自程家族譜除名,從此我不再是程家子。”
言畢,我轉身就走。
程母在身後指著我怒罵,罵我自私自利罵我忘恩負義,她說早該在我出生那時就該將我掐死。
她確實應該把我掐死。
那年她去上香,被馬匪擄了去,失了清白。
發現有我時,已有六月身孕。
爹爹不忍娘受墮胎之苦,更不忍她遭人非議,於是認下了我。
在程府十六年,替幼弟入皇宮,為兄長掙得功名,她給予的生養之恩我早已還清了。
寒意凜然,出院門時,有踏雪聲響。
我抬眸,才發現阮沫安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院門外。
她瞥到我臉上的巴掌痕跡,眉頭極輕微地皺了下。
我加快腳步匆匆離開。
隻是剛走出沒幾步遠,阮沫安的侍衛追了過來。
“皇太夫,皇宮那邊已經抬轎來接,請皇太夫稍等片刻。”
雪大路不好行,還得等上許久。
大雪紛紛揚揚下著,小春盯著我臉上新添的巴掌痕,閃過心疼。
她轉而指著遠處燈火通明處,說:“皇太夫,車轎來接還有些時辰呢,不如我們去逛逛廟會?”
也好,總歸不在程府待著,去哪裡都好。
小春拉著我擠入人群。
華燈初上,孩童手裡提著花燈戴著麵具,攤販叫賣,好不熱鬨。
而前方河道旁,許多百姓在放飛孔明燈。
他們的願望,無非是願家人身體康健,願與心愛之人相守白頭。
恰逢賣孔明燈的攤販從我身旁經過:“公子,把願望寫於孔明燈上,靈的很呢!我這盞,可是龍骨絲所製,定能飛得又高又遠。”
下雪天裡,小販還著夏衫,冷得嘴唇發青。
我讓小春給了他幾錠銀子,買下了他所有的孔明燈。
恰在此時,遠處登對人影卻驀地闖入我視線。
是阮沫安和程以恒。
他笑著望向她,而她鬆開手心。
一隻繪著並蒂蓮的孔明燈便扶搖直上,漸漸融進墨色的夜空。
我看見上麵寫著——
【願阮程結兩姓之好,願共白首。】
我鬆開手指,任由手裡的孔明燈徐徐升空。
身旁的小春急了:“皇太夫,你還沒寫願望,怎麼就放飛了?”
我唇邊蔓延苦澀。
因為死人,是不配有願望的。
雪越下越大,寒意鑽進我脖頸,四肢百骸都徹骨發涼。
我艱澀斂了眸:“回宮吧。”
阮沫安婚事準備得如火如荼,無比盛大。
這幾日,宮中熱議的都是阮相的婚事。
第一日,我聽聞阮沫安將相府門庭的燈,換成了西域進貢的價值千金琉璃盞。
也聽聞娘因打碎了一個杯盞,爹爹為平息阮相怒火,竟當眾打了她三巴掌。
小春感歎:“阮相最是沉穩隱忍,為了這阿恒少爺,可當真是用心呢。竟也不怕遭受非議了。”
而這一日,我體內寒毒劇烈發作。
甚至喘息不能,每呼吸一次,牽動全身,疼痛難忍。
第二日。
聽聞阮沫安,為他備下親自繡好的喜服,請來西域的歌姬獻舞,甚至還請來民間巨匠趙三爺為他們作畫。
而這些,都是阮沫安曾答應過我的。
她做好同心結,求嫁那日。
我就昂著頭和她說:“阮沫安,讓本公子娶你可沒那麼容易。”
“我要西域的歌姬獻舞,南陽的花椒酒,要你親自繡好的喜服,還要趙三爺為我們作畫。”
她笑著答應了:“這有何難?”
而如今,她真的辦到了。
卻是為了另一人。
這一日,我疼痛寒症加劇,甚至連連嘔血,是穿腸爛肚的痛。
第三日,陛下召見。
我強撐著更了衣,慘白的臉色卻怎麼也壓不住。
年輕的女帝高坐龍位。
“皇太夫,朕念你侍奉先帝有功,特賜你一個恩典,你提任何要求朕都可以答應,你想清再答。”
任何要求四字,她隱隱加重了語氣。
我雙膝跪地,叩首到底:“陛下,能侍奉先帝,是我之幸。我了無遺憾,隻願死後,自程家族譜除名。”
站在陛下身側的阮沫安,眸底一片晦暗,看不清情緒。
陛下看了看阮沫安,又看了看我。
“朕聽聞皇太夫年輕與阮相情深意篤,當年若非遵先皇旨意進宮衝喜,如今二人也該是兒女繞膝。”
我呼吸微滯,想說什麼。
卻被陛下揚手阻住:“如今阮相上書廢除殉葬製,朕也有意推行新政,更願成全你們二人。”
“隻是皇太夫改娶女相,恐惹人非議。皇太夫可願改名換姓,以麵首身份陪侍阮相左右?”
我身形微傾,婉拒了她的好意:“本君不願。”
我堅決的語氣讓陛下愕然一瞬。
最終她衝我拂了拂手:“罷了,權當朕多言。你剛才所求恩典,朕允了。”
我離開後不久,在轉角迴廊處,又見到了阮沫安。
她一身緋紅官袍,眉上沾了雪,清冷又疏離。
側身從她身邊經過時,她森然開了口。
“程年郡,你就寧願死也不願做我的麵首?”
我忽然就想起十五歲的她,看到我曾因話本子裡,女主誤會男主,最終錯過不得圓滿而傷懷時。
她便是這般指責女主的。
她說:“這周小姐怎能因愛生恨,羞辱這趙郎?趙郎是有苦衷的,她話也不說分明,便肆無忌憚傷害趙郎,活該悔恨終生。”
她還說:“阿郡,若我們真有那一天,哪怕你將我傷得遍體鱗傷,我對你也會癡心不改。”
我愣了愣,問她:“若我改娶了她人呢?”
她沒有絲毫猶豫,很認真地看著我說:“那我就等你。”
“五年,十年,二十年,哪怕一輩子我都等。我阮沫安隻會有阿郡一夫。”
而今我斂回思緒,喉間驀地湧上悲涼。
“阮沫安,娶你。然後呢?任你羞辱嗎?”
“若是那樣……我還不如去死。”
行此一程,已經足夠了,我與她,今生也隻能到此了。
我徑自朝前走去,不再對她有任何留戀。
埋頭走了很遠很遠,遠到她看見的迴廊拐角,我再撐不住,扶著牆緩緩滑坐在地。
喉間腥甜翻湧,鮮血順著我唇角溢位。
紅色落到潔白的雪麵,一點點蔓延,恰似一朵寒梅綻開來。
小春把我攙回了寢宮。
白燭繞了寢殿一圈又一圈,明日殉葬準備的冰棺也已為我準備安妥。
桌上是明日殉葬,要用的一尺白綾。
小春看著這一幕,眼眶紅透了,她止不住抽噎。
而我卻很平靜。
一切終於都要結束了啊。
我吩咐小春:“去幫我煮碗餃子,溫一壺花椒酒來吧。”
在民間,遠行的餃子歸家的麵。
我要遠行了,無人為我踐行。
銅鏡前,我開始為自己更衣。
上一次站在銅鏡麵前更衣彷彿昨日,那天是阮沫安求嫁後我去阮府提親。
我彷彿看見那時還鮮衣怒馬的自己,純澈的眼裡堆的全是歡欣,心裡隻想著一件事,那就是要以最完美的樣子見阮沫安。
恍若隔世,像是上輩子的事。
鏡子裡的我,早褪去少年青澀,不複往日,一張臉俱是死寂和慘白。
不多時,小春將我要的餃子和花椒酒端上來了。
我拿起早早就準備好了的靈芝,這靈芝與我體內寒毒最是相剋,隻要吃下,便會立刻毒發身亡。
這靈芝,是我在被下寒毒,疼痛難耐就已準備好的。
兩次三番都最終未能服下。
第一次準備吃,聽聞阮家要洗清冤屈了,我想親眼見證;
第二次準備吃,是阮沫安遭奸人陷害,於是我設法斡旋,想等此事了卻;
而今,終於能用上了啊。
我不願等明日,也不願用那一尺白綾吊頸子。
聽說自縊之人死相很是醜陋,舌頭都會伸出來,太不體麵了。
就著花椒酒和餃子,我服下靈芝,苦膩膩的滋味如泥水入喉,艱澀難咽。
再難咽,也終究是嚥下了。
枕酒酣眠,我閉上雙眼,一行清淚自眼角滑落。
我想啊,這一夜,我總算能睡個好覺了。
……
與此同時,金鑾殿。
陛下盯著阮沫安腳上那副舊腰帶:“阮相啊阮相,朕賞賜你的金銀珠寶還少嗎?竟讓你連副腰帶都換不起。”
阮沫安不言隻是沉默。
“朕還從未見過你這般擰巴的人。分明這婚事是為皇太夫準備,讓他殉葬,也不過是為他找個假死的藉口,好讓他改名換姓,名正言順成為你的夫君。”
“剛剛朕都幫你開了口,你為何就是不肯同他說?”
阮沫安腦海裡又浮現程年郡說“我不願”時,那篤定的神情。
先帝過世的這兩年,兩人數次照麵,她都在等,等他主動開口說他那時是言不由衷,想他能向自己訴訴他的苦衷。
可他什麼都沒說。
所以她故意求來一道假聖旨,讓他一人殉葬。
故意放出要和他幼弟程以恒聯姻的訊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低一次頭。
他明知,隻要他向自己低頭。
哪怕是他曾經拿刀在她身上淩遲,她都會原諒他的。
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君臣兩人相對無言,年輕的女帝扶額,頭有些發痛了,她揮手讓阮沫安退下。
從金鑾殿走出,天色已然黑沉,白雪也下得愈發大了。
白皚皚的,好像要將一切都掩埋。
侍衛上前撩開轎簾,等阮沫安上轎。
轉頭恭請,阮沫安卻徑直往程年郡所在的梅園方向走去了。
侍衛著急跟上:“阮相,您又去梅園親自侍弄梅花?這梅霜凍了,來年再開便是,天寒地凍的,當心風寒呐。”
阮沫安腳步不停,之後獨身立在梅花叢中。
鵝毛般的大雪洋洋灑灑如柳絮飄逸,紅意凜凜,她抬手去接濕潤的梅。
好像看見了那年,她為程年郡移栽百樹紅梅,他高興得立在梅樹下移不開眼:“阮沫安,真好看……”
阮沫安用很輕的聲音回了句:“好看的從來不是梅。”
而是她目之所及便無法移開視線的人。
沉默良久,她突然釋然般長歎了口氣:“程年郡,我輸給你了。”
她想明白了,他不低頭便不低頭罷,她去低這個頭。
還有什麼比跟他在一起更重要的事呢?
阮沫安轉身往回走,轉身之際,聽見不遠處,喪鐘沉沉響起。
一下,兩下,三下……整整二十七下。
這是後宮侍君薨了的撞鐘聲數。
不一會兒,司禮監的太監如牽線的螞蟻,行色匆匆朝梅園方向趕來。
阮沫安眉頭一蹙,後宮侍君分明不在那方。
她隨手抓了一個太監發問:“是哪位侍君過身了?”
小太監低著頭,聲音裡夾著害怕:“回相爺,所薨之人是先皇的皇太夫。”
阮沫安呼吸微滯:“是哪位皇太夫?”
小太監顫巍巍抬起頭,鬥膽看了她一眼:“相爺今晚可是吃酒了?”
“先帝的侍君得益於您諫言,全都放出宮去了,現如今這宮中就隻有一位皇太夫,正是時年雙十的程年郡,皇太夫,薨的正是他。”
阮沫安隻覺耳鳴陣陣,幾乎快要喘息不過來。
阮沫安大腦倏地一片空白。
她顧不得禮數,顧不得森嚴宮規。
直接往宮殿方向闖。
怎麼可能呢?殉葬明明是在明日,他怎麼會死呢?
程年郡當初為了權勢,毫不猶疑將她舍棄,如今也有可能為了生,鬨一出假死戲碼。
一定是這樣的。
直到她看見程年郡麵色蒼白,躺在床榻上,她直接怔愣住了。
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嚨。
讓她喘息不能。
小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守在床榻旁,緊緊握住程年郡的手。
“皇太夫,走好啊……”
顧夕禮悲悸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床榻上的男子安靜得就好像隻是睡著了一樣。
可她在定睛看他的麵容,才發現已經凹陷厲害了,那般的瘦弱。
這是她的阿郡嗎?何時變成這般的模樣了?
她不敢去探他的鼻息,更不敢去探他的脈搏……
侍衛擋住她上前的路,在她耳畔輕聲說:“相爺,回府吧。私闖後宮,太夫若是怪罪,如何是好啊。”
“公主,你多辛苦才爬上這位置,不要為了一個男人,功虧一簣。”
阮沫安就那樣悲悸漠然地看著那侍衛。
侍衛不敢再說話了。
阮沫安看向小春,聲音驀地啞澀:“殉葬在明日,皇太夫如何死的?”
小春跪伏在地,聲音在哽咽。
她說:“皇太夫早就中了寒毒,無論是不是殉葬,他都沒有活路了……”
寒毒?
阮沫安不敢置信。
寒毒是世間最殘忍的毒之一,發作起來全身冰冷,毒液在周身流淌,痛不欲生。
阿郡最怕痛了,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她冷眼看在跪在一側的太醫,那太醫點了點頭:“阮相,皇太夫的確中了寒毒,本還有幾日存活的,可他服用了靈芝。”
“靈芝與寒毒最是相剋,皇太夫毒發身亡了……”
阮沫安的眸色一寸一寸灰敗下去,麵色更是一片慘白。
侍衛在身旁,看著皇太夫宮殿外,圍滿了宮女婢子。
他在耳畔輕聲道。
“阮相,這般薄情寡義的男子,在你最狼狽,在你最落魄的時候離開,他心裡隻有權勢,你又何必為他傷懷?”
“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啊。”
是啊,她無數次告訴自己,那都是他咎由自取。
她該恨他的。
可是她怎麼都恨不起來。
她敗在了程年郡手上。
小春聽到了侍衛的話,此刻怒氣無法再壓。
她將茶杯砸在侍衛身上,怒聲道:“你胡說!皇太夫纔不是薄情寡義,你以為皇太夫有得選嗎?”
“入宮有得選嗎?被先帝下寒毒有得選嗎?若不是阮相非要請旨讓他殉葬,至少他還能在宮外有一段自由的時間啊……”
小春,一字一字,如利刃。
剜得阮沫安生疼。
她將程年郡抱在懷裡,艱澀地從喉間擠出一句話來。
“阿郡,我帶你回家……”
然而,下一刻,就被人攔住。
是太夫。
他滿臉威儀地站在門口,冷著聲音說。
“程年郡乃殉葬子,明日是要隨先帝一同入皇陵的。”
“阮相私闖後宮,將人帶走,是想抗旨不遵?”
阮沫安依舊扶住人不肯鬆。
她忽然就想起,十五歲的程年郡纏著她一起去看花燈。
那日,他們在酒肆裡喝多了酒,她就是這樣攙扶著程年郡回來的。
可那時他的身體是滾燙的,他會勾住她的脖子,會喊她阮沫安,那時他的身體沉甸甸的。
可現在他在她的懷裡,就好像一片羽毛,那樣輕。
阮沫安眸色淡漠,她冷著一張臉。
“太夫,今日人臣要帶走,要殺要罰臣都認了。”
阮沫安帶著人走了。
太夫滿臉愕然,他身旁的李嬤嬤說:“太夫,皇太夫,要派人將其追回來嗎?”
太夫凝著他們的背影,不覺間就紅了眼眶。
他說:“先帝屠殺後宮無數,甚至虐殺侍衛,如今,皇太夫死了,自由了。”
“有人不顧生死,隻願接他回家,多好啊。”
太夫看著他,就想起兒時的自己,也曾有心儀之人。
而今,不知那女子是否嫁人生子。
世上諸事,本就由不得自己所選。
李嬤嬤又說:“那寒毒解藥……”
太夫的臉沉了一分。
李嬤嬤又說:“是奴失言了。”
……
馬車上。
阮沫安就握著程年郡的手,如醉酒那夜般,她將他小心抱在懷裡。
“阿郡,我帶你回家,我帶你回家……”
他的手遙遙墜下去。
她纔是方纔從小春的口中聽說,才知道程年郡入皇宮三年,他都未曾……
阮沫安喉間一陣堵湧,她忽然就想起,他入皇宮那日。
他身旁的婢女來找過她的。
婢女說,程年郡是有苦衷的,可那時的她,隻聽見了那句。
“不娶女帝,娶你嗎?然後呢,是陪你流放三千裡,還是陪你去死?”
那時的她,朝不保夕。
她心裡想的是,他退婚她認,縱使他要娶旁人,她也無怨。
可偏偏是皇宮。
一入宮門,她如何還能等到他?
他是親手斬斷了,他們之間所有的可能啊。
阮沫安捂住心口,痛難自抑。
馬車剛行駛到相府門口,就被人攔住了馬車。
是程以恒。
阮沫安抱著人下了車轎。
程以恒看到她懷中屍體,震愕了一瞬,然而他說的卻是:“相爺,怎能把皇太夫帶回相府?”
阮沫安眉眼,發絲上沾染一層雪霜。
此刻更是冷寂得嚇人。
她說:“他是我的夫,我帶他回家。”
說罷,她一眼都沒看他,轉身就走。
程以恒瞬間委屈紅透眼眶,他執拗地扯住她的袖子不肯鬆。
“相爺,明日便是我們的大婚了,如今你把二哥的屍體帶回來,你將我置於何地?”
阮沫安終於掀開眼皮看他,聲音卻是更淡漠了。
“程以恒,你二哥死了,你從未問過一句。”
“你可知當年,他是頂替你入宮啊。”
她在皇宮,遇到了趙內監,趙內監和她說:“皇太夫原本是可以不入宮的,選中的人本是程以恒,可程家送來的人卻是程年郡。”
他還說:“皇太夫是替幼弟赴死的。”
然而,程以恒卻不屑一顧。
“奸生子,本就該死。”
阮沫安漠然看著程以恒。
程以恒後知後覺自己說錯了話。
“相爺,阿恒所言並非那個意思。”
“是二哥自請去皇宮的,爹孃從未逼迫……”
“二哥不是爹爹親生的,是阿孃去寺廟被馬匪侮辱所生的,爹爹為了顧全阿孃的名聲,這才認下了二哥。”
“二哥說,他一介馬匪之子,能入宮為侍君,是莫大榮幸。”
“二哥身死,阿恒也惋惜,可終歸並非血親,這條路是他所選,也算死得其所。”
阮沫安心中驀地湧上悲涼。
和阿郡自幼相識,程父程母偏心,她亦是知道的。
卻不知,還有這般的緣由。
他總自嘲笑說,自己是六親緣淺。
而她就握住他的手,那般堅定和他說:“阿郡,等我及笄,我們會有一個家。”
她想,他之前沒有過的家人疼愛。
她之後都會通通補上。
可如今卻……再等不到她的阿郡。
阮沫安越過程以恒:“程少爺,我與你的婚事不作數,還請你另擇佳人。”
程以恒急了,他急得臉色都變了。
“相爺,你答應過要嫁給我的,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你不能讓我淪為上京城的笑話……”
“你忘了,我們在城外破廟,早就有了夫妻之實,你不能這樣對我!”
阮沫安的臉瞬間就黑沉下來了。
她捂著程年郡的耳朵,語氣極儘嘲諷。
“夫妻之實?程以恒,當初若非是你假意被馬匪所劫,我急著救你,又怎會中了你家的圈套?”
“你以為下了藥就天衣無縫了?可蒙汗藥對我不起作用,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和你從未有過夫妻之實!”
那時,程以恒以用夫妻之實逼迫阮沫安嫁給他。
阮沫安煩悶之下,與好友醉酒。
好友同她說:“若那程年郡心中當真有你,如何能忍受你嫁他幼弟,你不妨借他試上一試。”
於是阮沫安真的去試了。
可程年郡,從始至終,隻懇求她不要報複他的幼弟。
她更生氣了。
這般對他百般算計的幼弟,他尚且會為他說上一句。
可她付諸了所有的真心,最後卻換來他另娶她人。
於是阮沫安,任由程以恒打著她的名義在這上京城胡作非為,下定散喜糖,是程家手筆;宣揚她如何如何愛程以恒,也是程家手筆。
她任由他去鬨,程家卻以為她預設,越發肆無忌憚。
肆無忌憚纔好呢。
這樣摔下去才疼啊。
算計她,總要付出代價的。
程以恒不可置信抬眸:“所以,相爺,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我?”
雪下得越發大了,冷風刺骨。
阮沫安看著懷裡的人兒,生怕他凍了,用大氅將他緊緊包裹著。
“程少爺請回吧,我要帶我的夫君回家了。”
阮沫安真的帶人走了。
程以恒凝著她的背影,剛還委屈的眸子,瞬間變得怨毒無比。
他不明白。
程年郡,一個死人怎麼還能和他爭?
他攥緊了拳心,眸色狠厲:“二哥,你竟死了還要同我爭,那我便將你挫骨揚灰!”
阮沫安將程年郡帶回相府,不肯發喪,也不肯下葬。
用冰棺將程年郡放了起來。
她總在棺材旁自言自語。
一日又一日,如今已是第三日了。
她讓人從南陽帶回了花椒酒,他喝不得,她就喝過之後,用唇覆上他的唇;
她還叫人請來了趙三爺,她將程年郡抱在懷裡,趙三爺就為她作畫。
趙三爺畫裡的人是沉睡著的,阮沫安就發了怒。
她說:“阿郡沒死!”
她請來西域的舞女,為他演奏。
這些,都是她曾答應過他的,也是她準備用在他們的婚禮上的。
這些天,她被漫天的愧疚裹挾著。
她一個人坐在棺材旁,喃喃自語,總是重複著。
“阿郡,如果我和你早些解開誤會,如果我告訴你,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都會一直陪在你身旁。”
“如果我不跟你慪氣,是不是你至少不會這麼傻,死在我們成婚前一夜。”
“我馬上要兌現諾言了啊,我來嫁你了啊……”
阮沫安痛不欲生。
她忽然就想起,曾經阿郡看過的那本話本子。
那時阿郡,為話本子裡的趙郎和周小姐落淚。
他說:“世上多遺憾,不得圓滿。周小姐誤會趙郎欺騙隱瞞他的身世,卻不知趙郎亦有苦衷。”
那時她怎麼說的。
她說:“這周小姐怎能因愛生恨,羞辱這趙郎?趙郎是有苦衷的,她話也不說分明,便肆無忌憚傷害趙郎,活該悔恨終生。”
她還說:“阿郡,若我們真有那一天,哪怕你將我傷得遍體鱗傷,我也絕不會鬆開你的手。”
這周小姐活該悔恨終身。
而今,悔恨終身的人成了她。
她盯著冰棺裡的人看,就好像在等。
她總覺得他沒死,偶爾探出手去試鼻息,好像還尚有一息。
再去探,又沒了,就好像剛剛那一切隻是她的幻覺。
然而就在這時候,侍衛林泉來報:“阮相,程家上門了。”
她奪走皇太夫屍身的事,被女帝和太夫壓了下來。
殉葬之事,就此掩下,滿朝大臣,也無人敢提此事。
阮沫安仔細為程年郡蓋上了被子,她輕聲說:“阿郡,等我處理些事,等處理完,我就回來陪你。”
不過三天,阮沫安的臉憔悴不堪,雙目渙散。
從前清亮的眸子裡,如今隻剩麻木空洞。
來的是程夫人。
程以恒跟著身後,又是一副委屈紅眼的模樣。
程夫人是穿著品服來的,她冷著聲音說:“阮相,年郡乃是我程家子,還請您能歸還屍身,能圓他入皇陵,侍奉先帝的遺願。”
她眸子裡全然沒有一絲悲傷,說得那樣堂而皇之。
阮沫安替程年郡難過。
他死後,他的家人還在想著如何利用他,真真是要將他拆骨入腹。
她說。
“程年郡殉葬前,已經請旨,自程家族譜除名,從此不再是程家子。”
程夫人徹底怔住了。
她冷著聲音說:“那他也得去殉葬。”
“阮相要抗旨不遵,難道還要拉著我程氏滿門嗎?”
“又或者,先帝之夫,阮相怎敢覬覦?”
阮沫安知道。
程夫人心裡打的算盤,無非是程年郡若不為先帝殉葬,那程家大郎便不會授封錦衣衛千戶。
程以恒就站在程夫人身後,怯弱地扯著程夫人的衣袖。
“阿孃,殉葬之事,自有女帝定奪。”
他又同阮沫安說:“阮相,阿孃也隻是想讓二哥早日入土為安,說話才衝了些,還請阮相不要在意。”
阮沫安冷著一張臉。
她說:“阿郡會以我亡夫的身份入葬,此後他不冠姓氏。”
“還請程夫人莫要再登我相府的門。”
“否則,程大人私下裡乾的那些醃臢事,看你們程府有幾族株連?”
程夫人和程以恒沉著臉走了。
剛走,趙內監就過來了。
趙內監是來帶女帝的話的。
“阮相,女帝說,你胡鬨也胡鬨夠了,如今程年郡已死,朝堂社稷需要你,還請你儘快修整,早日上任。”
趙內監又說:“幼帝登基,此時正是用人之際,各方虎視眈眈,若無阮相坐鎮,恐朝堂又是腥風血雨啊。”
阮沫安點了點頭:“我知曉了。”
話已帶到,趙內監卻遲遲沒有離開。
“大監可還有事?”
趙內監屏退了左右,然後沉沉歎了一息:“阮相可知,皇太夫是如何得的寒毒?”
其實,先帝喜愛虐殺侍君,這事朝堂之內,無不知曉。
也因此,廢陪葬製,才會得到眾臣呼應。
阮沫安擰眉。
趙內監緩緩道:“皇太夫在宮內很低調,他很善於隱藏自己,所以先帝從未在意過他。”
“直到,阮相被奸人汙衊,先帝差點將你革職查辦。”
“是皇太夫在後宮設法轉圜,最終拿到證據,交給了禦史大人。”
“後宮侍君插手朝堂,還是為了一個曾和他有過婚約的女子,先帝惱怒,每日看他寒毒發作後,將他扔在烈火籠子裡炙烤。”
“皇太夫他,這些從來都是默默忍受,未曾同彆人說過的。”
阮沫安喉間瞬間堵湧,心臟像是被重錘錘下。
她聲音不自覺發著顫:“所以,阿郡,心裡一直是有我的……”
趙內監眸色很是沉重,他又說:“阮相,你知道呈上阮家無罪證據的人,是誰嗎?”
阮沫安搖頭,不知。
趙內監又說:“是程大人,那時他拿到了真正內賊私通外敵的證據,他威脅皇太夫。”
“他說,如果他不替幼弟入皇宮,他便要眼睜睜看著阮家滿門抄斬。”
“在你全家入獄時,也隻有皇太夫去敲響了登聞鼓。可他受了刑罰,整整六十大棍,卻還是沒能上達天聽,他沒有證據啊,憑的隻是他對阮家的信任,對您的信任。”
“皇太夫,是咱家見過最癡情之人。”
趙內監說完,看著漸起的風雪,嗓音暗啞著說了句。
“風雪大了,咱家該早些啟程了。”
阮沫安怔愣原地,她的大腦倏地一片空白。
趙內監的話像鎖魂鏈,絞在她的胸口,疼痛難忍。
阿郡入皇宮是因為他,被下寒毒是因為她,而今生死也是因為她……
就在她深陷情緒時。
侍衛林泉匆匆跑了進來,他驚魂不定,大聲呼道。
“阮相,不好了,皇太夫的屍體不見了!”
阮沫安呼吸瞬間滯住。
她怒聲道:“找!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來!”
“本相定要將其挫骨揚灰。”
可找了一天遲遲都沒找到。
能在丞相府,堂而皇之將人帶走的。
要麼是皇家的人,要麼就隻能是今日進過相府的。
而進過相府的,就隻有趙內監,和林家人。
趙內監是女帝的人,女帝要屍體大可直接討要,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更何況,他沒有理由。
因此,阮沫安想到的便隻有一人。
程夫人。
……
阮沫安直接去了程家。
程大人笑臉相迎:“相爺到此,所為何事啊?”
阮相如今大權在握,更是女帝唯一信任之人,因此程大人可不敢得罪這尊大佛。
尤其是聽聞家裡這蠢婦,居然直接找上門去,討要屍體。
實在是愚蠢至極。
若非女帝首肯,太夫同意,阮相又怎能從皇宮中將人帶出來。
阮沫安冷著聲音說:“程大人不妨和本相說說,為何程夫人和程少爺來了本相府中一趟,本相的亡夫屍體就不見了,這是為何?”
阮沫安的眸色淩厲又駭人。
隻那一眼,程大人就害怕得打了寒顫。
他立刻吩咐管家:“趕緊將夫人和少爺帶過來。”
任何事在阮相的眼皮子底下,是糊弄不過去的。
如今,若這是這兩蠢貨帶走了屍體,即刻奉還道歉纔是。
程夫人和程以恒來了。
然後兩人卻都委屈至極。
程夫人委屈紅眼:“老爺,這年郡是我親生兒子,我今日去丞相府,隻是想討回屍身,讓他早日入土為安。”
程以恒亦然委屈:“爹爹,我也隻是想讓二哥早些入土為安。”
“哪怕二哥真的同女帝請旨,自程家族譜除名了,可在阿恒心中,他永遠是我的二哥……”
他們說得那樣煞有其事,就好像他們真的很愛程年郡。
阮沫安隻覺得這般的態度,惡心至極。
程大人輕咳了幾聲。
“要真的是你們,就趕緊將人交出來!”
程夫人,程以恒連連說冤枉。
阮沫安忽然就想起,趙內監說的。
他說,程大人手中握有可替阮家平反的證據,可程大人威脅程年郡,替幼弟入皇宮,他便將證據呈上。
而那時,陪葬製尚還在,他入皇宮隻為衝喜。
那時,他就做好了準備,用他的命換阮家沉冤得雪。
可她又為他做了什麼?
她在和他慪氣,她說她悔與他相識,悔真心相付。
那時,她問他是否後悔,他說的不悔。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此刻,像是有無數根密密麻麻的針刺來,紮得她無法忍受分毫。
她冷聲說:“程大人,程夫人,你們可知,年郡亦是你們的親生兒子,你們怎可如此對他?”
話落,程大人程夫人麵麵相覷。
林泉帶入一個滿臉傷疤的男子,程夫人愕然一怔,因為那正是她尋了多年的,玷汙她清白的馬匪。
程夫人臉色鐵青:“你將此人帶來是何意?”
那馬匪長跪在地,老實交代:“程夫人,小人從未玷汙你的清白。小人隻是給你下了藥,讓你沉沉睡了一覺。”
“小人自五歲起,就被淨了身,實在有賊心也沒能力啊。”
程夫人聽到這話瞬間頭皮發麻,也顧不得外人在場。
“你胡說什麼,分明是你說,你汙我清白。”
馬匪又說:“你們這種高高在上的世家小姐,不就是最看不慣我們這種人嗎?我就是想惹惱你,誰知那時你還真懷孕了。”
程大人沉著一張臉,比黑墨還要陰沉。
“膽敢胡說,本官要你的命。”
接著,下一刻,林泉就將他的奴籍遞交了上去。
那上麵,真真切切,寫著他五歲入宮被淨身,而後趁采買逃出宮去。
逃奴找不到生計,他隻能成為馬匪。
程夫人接過奴籍,瞬間哽咽不止:“夫君,年郡是我們的孩子,他怎麼能是我們的孩子啊……”
而程大人隻是沉痛地,閉了閉眼。
他安撫著程夫人:“當下是辦好年郡的身後事。”
程夫人整個人猶如五雷轟頂,臉色煞白。
她整個人帶著無儘的痛楚。
她彷彿看見,年幼的程年郡被她罰跪在地上,他就那樣悲悸地看著自己。
他聲音是那般的委屈。
他說:“娘,為何一母同胞,你愛阿恒卻未曾對我有過半分偏愛。”
他彷彿看見十二歲的程年郡。
因為她感染風寒,便在寒冬臘月,一叩一拜為她求得平安。
可他自己卻病重差點沒了命。
年郡怕她擔憂,便和她說:“娘,我沒事的,隻要吃了藥便能好了。”
他高燒不止,在睡夢中頻頻喊阿孃。
可她沒去看過他,一眼都沒有。
她彷彿看見讓年郡頂替阿恒入宮時。
他隻問了一句:“阿孃可知,送入宮是衝喜,然後是殉葬?”
那時的他滿臉悲悸。
可她怎麼回他的?她說:“侍奉陛下,是你的榮幸。”
他入宮時。
無兄長幫襯,無父母相送。
他就那樣孤零零入了宮。
那時的他,該有多難過啊。
這是她的親生兒子啊,是她本該捧在手心裡的兒子啊。
不是什麼奸生子,是真的,她的兒子。
她再忍不住,從身旁抽出一柄劍來,直接捅進那馬匪的心臟。
不解氣,又重新捅了幾劍。
鮮血飛濺滿臉,她的手都在抖。
她整個人無措地癱軟在地上:“我的兒子啊……”
他在最後一刻,最後一刻,都在責怪他拂了程以恒的麵子。
便是這般,所以他才會不願再為程氏子。
程夫人疼痛得難以喘息。
程父整個人也癱軟在了椅子上,整個人臉色鐵青,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過,他又轉念一想,不過就是個二子,死了又有何惜。
阮沫安冷著聲音說:“為保阿郡屍身不腐,本相在他體內灌了水銀,若有人搬運他的屍體,隻需查驗雙手便可知。”
程夫人立刻召來今天入相府的婢女們。
程以恒神色擔憂,額間也滲出了汗來。
阮沫安一雙鷹眼,就這樣在眾人身上掃視:“若自己承認,便免一死,但若被我勘驗出來,本相有一萬種方法,讓你們生不如死。”
水銀是假,阮沫安隻不過攻心。
最後程以恒貼身婢女小綠,顫巍巍跪在地上:“相爺饒命,相爺饒命……”
最先動怒的是程夫人,她怒不可遏指著程以恒:“你為什麼要帶走你二哥的屍體,為什麼……”
程以恒盈盈跪伏,聲音發抖:“娘,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程夫人神色威嚴,盯著小綠。
“老實交代,否則我便將你碎身萬段,用油鍋烹你的心!”
小綠被嚇破了膽,砰地一聲,跪在地上。
“老爺,夫人,是少爺,少爺讓我將屍體帶出去,原本是想帶到林子裡去燒了的,誰知半路上,卻忽然闖出一路人馬。”
“直接把人搶走了,那人走的時候,我在地上撿到了一塊對牌。”
她不敢有隱瞞。
顫巍巍把對牌盛上。
程父接過那對牌,隻看一眼,便知曉那是宮中的。
是誰呢?
陛下和太夫都已經默許,程年郡出宮。
那還能有誰?
程夫人直直衝程以恒甩了兩巴掌,程以恒直接被甩翻在地上。
她像瘋了般,情緒不受控地,指著程以恒破口大罵。
“從小,我就是這麼教養你的嗎?”
“你二哥替你入宮,從小隻要是你想要的,你二哥從未和你搶過半分。如果不是他,現在死的就是你!”
“你卻連他全屍都不能容!”
程以恒聽著聽著,眼角卻溢位了眼淚來。
“娘,你打我,你就為了那個奸生子打我?”
“從小到大他是都讓給了我,那為什麼,他臨死前還要搶走我的妻子,他就不能再讓我一回嗎?”
一同旁觀的程父終於忍不住,拿起桌上的杯盞猛地摔碎在地上。
“鬨夠了嗎?”
“還要讓相爺看我們家的笑話嗎?”
阮相就冷著一張臉,她說:“我的亡夫是你們帶走的,程大人,若找不到他的屍身,我要你們陪葬。”
阮沫安說得很平靜,就好像在說一件很稀鬆平常的事。
程父程鬆仁是知道她的手段的。
否則,也斷然不會在短短半年,爬上相位;更無可能趁先帝病重,廢太女扶新帝,坐上這萬臣之首的位置。
程鬆仁立刻保證:“阮相放心,年郡也是我相府之子,這事我定全力。”
阮沫安沉著一張臉走了。
剛到門外,侍衛就說:“那對牌,相爺可能看出是哪個宮的啊?”
阮相搖頭:“這對牌隻是普通侍衛的,要查起來,如大海撈針,而且沒有任何由頭。”
“你去查查,近些日子誰去補辦過對牌,將遺失對牌的人登名造冊,然後發給我。”
阮沫安坐上馬車,心越發難以平靜。
程年郡生前,受儘苦難,如今死後,她卻連他的屍身都保不住……
像一根細細的絲弦,在緊緊拉扯著她的心。
……
與此同時,仁和宮。
“太夫,皇太夫,人醒了!”
醫者大聲喊道。
太夫走過去,看著床榻上躺著的我。
我滿目愕然,我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又回到了宮中。
太夫沉聲道:“好在你服下的靈芝劑量不大,所以隻是讓你暫時閉息了幾日,如今我將寒毒解藥喂給了你,你的命算是撿回來了一條。”
過去一切恍惚如夢。
我亦恍若隔世,我還活著?
可其實不止是自己中了寒毒,太夫的體內也是有寒毒的。
這寒毒解藥難尋。
聽聞藥王穀百年來才隻能製得一顆解藥。
這太夫自己的毒不解,為何要救自己?
我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剛醒來,我身體虛弱萬分,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道。
“太夫,為何救我?”
我怔愣住,因為太夫看向我的眸光很怪異。
像是滿腔遺憾不得圓滿,最後托寄於我一人之身。
太夫猶記得,第一次見我時。
他和我年齡相仿,甚至就連經曆都是相仿的。
在入皇宮前,他也有一個心儀的女子。
他記得,年幼時,他初次入宮,被皇子郡王們欺負,他被丟進那陰冷的冰湖之中,為看他出醜,甚至皇子們還放了陰冷的毒蛇。
巨大的懼意將他緊緊包裹。
他們是千尊萬貴的王公貴女,而他,隻能任人羞辱。
就在這時,恰逢沈將軍的嫡女出現。
穿著紫衣的少女,不過微微一笑,就吸引了無數貴公子的眼光。
他們讓嬤嬤來將太夫,那時的戶部尚書的庶子,秦明鈺抬走。
“趕緊將人抬走,彆汙了沈將軍的眼。”
而沈將軍不羈地笑著,然後說:“各位殿下,聽說桃園的花兒開了,桃花配美人,不妨去看看那裡有沒有心儀的姑娘?”
待到皇子郡王們走遠。
她才伸出手來,她輕聲和秦明鈺說:“秦少爺,抓穩了。”
他低垂著腦袋,不敢抬頭看她。
誰都知道,秦明鈺,戶部尚書的庶子,被送入宮中,是來當太監的。
而這,都隻是因為,他打壞了秦家嫡子的一枚玉佩。
她見他低頭,便要他抬起頭來。
穿著紅衣的少女,半蹲下身子,和他視線平齊。
她說:“秦少爺,無論何時,都要抬起頭來。”
她給他應有的尊重和體麵。
那時,太夫才知,那人便是沈將軍沈明月。
而後,沈明月常常給他帶他愛吃的餅入宮,他也常常會為她繡平安福。
一日,沈明月出征。
他遠遠瞧見,一身鐵甲的沈明月將平安福掛在了最顯眼的腰前。
極儘炫耀之意。
她答應,等她回來,就嫁他。
她身旁的侍衛,說:“秦公子,可知,為何將軍要此戰大捷才嫁您?”
秦明鈺搖頭不知。
侍衛便說:“此戰大捷,陛下會賞賜,將軍便可迎您為正夫。”
秦明鈺想過,世上之人三心二意乃是常態,他不奢求沈明月心中隻有他一人,他隻希望她待他好的。
甚至他想過,他戶部尚書家的庶子,不受家中喜愛,如何能配千尊萬貴的沈小將軍。
然而,她卻隻希望嫁他一人。
秦明鈺紅了眼。
出征一年,秦明鈺等來的是,沈明月戰死的訊息。
女帝強行讓他入宮,她說她會給秦明鈺皇夫之尊,隻要他日日在她身側。
原因無它。
彼時的女帝,在秦明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是宮女所生,自幼也被冷嘲熱諷,從未有過本分善待。
可偏偏如此,她還是爬上了最高的位置。
秦明鈺和她一樣,她偏也要給他世上最尊貴的位置。
陛下見他心中有彆人,便給他下了寒毒,讓他也日日受儘折磨。
而後,不知是誰,將這寒毒的解藥給了他。
他一直未曾用過。
沈明月身死,他又何必要活在這世上。
派出尋找屍身的侍衛說,終於找到沈明月了。
沈明月沒死。
沈明月沒死,秦明鈺開心至極。
他握緊寒毒解藥,心想待女帝死後,他便服下寒毒解藥。
如此便不會被發現。
然而,侍衛找了沈明月整整兩年,終於在前幾日傳回訊息。
沈明月沒死於戰亂。
但她冒死回京中送藥,她被先帝發現了,先帝賜了她剔骨之刑,麵部上的肉被一刀刀剜下。
每當疼痛暈過去時,女帝又令人用鹽水灑在她的傷口上。
折磨整整三十二小時,才氣絕而亡。
太夫得知此事,心痛如刀絞,幾度昏過去。
他的小將軍,原本是英姿颯爽的女將軍,卻因為喜歡上了他,卻生生受儘那惡魔如此折磨。
他怕她黃泉路上太冷。
他不想繼續獨活在這世上了。
而那天,程年郡死時,他親眼看著阮沫安不論生死,也要將程年郡帶走。
在她身上,他好像看到了沈小將軍的影子。
那天,他決定,把這顆解藥給程年郡。
這世上,總得有一遭是圓滿的吧。
收回思緒,太夫看著躺在床榻上的我,隻說了句。
“從今日起你便出宮去吧,我救你隻願全了自己的私心,你不必有負擔,從此你就替我重活一遭吧。”
……
上完朝後,阮沫安走到了皇太夫宮殿。
是程年郡曾經居住過的。
如今在這清掃打理的隻有小春。
小春見她來,主動為她開啟了倉房。
她說:“再過兩日我便要出宮了,這裡清掃整理完又會迎來彆的主子,這些腰帶都是皇太夫給您做的,奴婢實在不知如何處理……”
阮沫安看到,倉房裡,堆滿的全都是給她做的腰帶。
她忽然就想起那天,她視若珍寶捧著程年郡送的腰帶,不肯戴。
程年郡輕笑:“阮沫安,我答應你,等你穿壞了我再給你做好不好?”
她盯著腰間的那副腰帶,看了又看。
那副腰帶戴爛了,破了洞。她讓人縫縫補補,總是不想丟。
她想,程年郡總能看到那副腰帶的,他會記起來他曾經許諾過的。
可一次也沒有。
如今,她看著滿倉的腰帶。
心裡在想,做這麼多腰帶,他該獵了多少隻虎啊,他的手痛不痛啊。
她繼續在宮殿裡轉著。
她看見了放在角落裡的紙鳶。
阮沫安記得,那一年,程年郡的紙鳶飛上樹了,他難過得一直看著。
她就做了很多紙鳶送給他,裡麵有一隻畫的是鴛鴦。
程年郡紅了耳尖,那隻紙鳶他一次都沒拿出來用過。
她也語無倫次解釋:“這都是我隨手找家中畫師畫的,市麵上紙鳶都是這些款式,你彆多想。”
他低下頭不肯看她。
“我才……我才沒有多想,你這個……”
她一直以為這個鴛鴦紙鳶早被丟了,卻沒想到程年郡一直好好儲存著,還帶入了宮中。
小春見她愣神,又道:“阮相,您送的東西,皇太夫一件都不願意丟,這三年,他總一個人,看著這些就紅了眼眶……”
阮沫安這三年,其實無數次想要當麵問問他,是否有苦衷的。
可她自己朝不保夕。
她高坐丞相之位,但無人知,她衰敗也隻需要先帝的一句話。
她如何能再次將他拖入深淵啊……
阮沫安將這些仔細收好,一同帶回了相府。
然而,剛出了宮,正準備回府,卻被一紙急詔,又被叫了回去。
年輕的女帝一身黃裙,秀眉擰緊。
“阮相,沈老將軍告老還鄉,而今,朝中武臣可用者寥寥。”
“這邊疆告急,這可如何是好?”
匈奴來犯,邊疆已不堪其擾。
阮沫安是武將世家出生,卻不能看著百姓流離失所,更不可能看著百姓們便捲入戰亂中,白白失去了性命。
於是她自請出戰。
“陛下,臣出自於武將世家,自幼與父親征戰沙場,臣願請戰。”
陛下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阮相,幸而朕有你這般的股肱大臣。”
出征前夜,她吩咐侍衛林泉。
“阿郡的屍身必須找回來,無論是何代價,都必須要找回。”
阮沫安不知,對方要阿郡的屍身有何用。
但隻有兩種可能。
要麼是和程以恒一樣,恨要將阿郡的屍身碎屍萬段。
要麼便是有妙手回春之能,是能將程年郡重新救回來。
可寒毒天下無人能解,阿郡身死那天晚上,她就派侍衛去了藥王穀,可藥王穀的人回話,百年來唯一做成功了一次解藥。
然而,那顆解藥早在兩年之前,就給了彆人。
而今,這世上無人能解寒毒。
阮沫安更擔憂的是後者。
阮沫安出征那日,百姓自傳送行。
她墨發高束,高坐馬背,正要啟程,卻在人群中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記起,程年郡從前便也是喜歡這樣。
阮家那時常常要去邊疆打仗,阮沫安不讓程年郡來送行。
她害怕,回了頭,心中就有惦唸了。
然而,程年郡每次都戴著頭帷,偷偷地躲在人群中,遠遠送她。
她心裡一咯噔,闊步跨下馬,然後極速往那人影奔去。
真的是他嗎?
她會不會沒死。
然後拉住,那男子回頭,掀開頭帷:“相爺有何事?”
是了,是她太荒謬了,程年郡怎可能還活著。
這場戰役打得不算短。
整整三月,都毫無成效。
匈奴時而派小部隊來侵犯,兩軍始終未曾正麵交戰。
上個月,聽聞太夫死了,也是寒毒。
而侍衛林泉也終於傳來訊息:“相爺,有訊息了。那宮牌是太夫身旁一個侍衛的,自從太夫死了後,那侍衛被放出了宮去,如今四處找不到他的訊息。”
是太夫?她心中迷惑叢生。
太夫為何要大費周章將程年郡的屍體偷走。
若他真厭惡極了程年郡,在那日她要帶阿郡走的時候,他完全可以攔下來的。
可他沒有。
這一夜,匈奴夜襲。
阮沫安為了保護城內的百姓,不幸中了毒箭。
城內百姓紛紛說:“前些日子城內瘟疫,是一個神醫將我們治好的,如今將軍有難,我們必當將神醫請過來,為將軍看診。”
將軍營房。
神醫被請來時,戴著頭帷,看不清麵容。
恰好身旁侍衛來報軍情,頭帷被他身上的佩劍不經意間帶落。
營帳外盛雪如舊,阮沫安眸亮如星。
因為那男子,正是她的阿郡。
不過是瞬間的事,但阮沫安眸中的訝異退去,轉而換上的失而複得的激動。
阮沫安讓人都退了出去。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阿郡,你還活著,太好了……”
她顧不得身上疼痛,將我擁入了懷中。
失去程年郡這些日子,她無一日不在悔恨。
她恨自己,當初為何不告訴阿郡,她不恨他;她為何不告訴阿郡,自始至終,她心裡隻有他一人。
她更恨,她窺不見程年郡真心。
可下一瞬,她被冷冷推開。
那男子退後一步,聲音平靜:“將軍或是認錯了,我並不認識你口中的阿郡。”
“我隻是醫者阿昀。”
她默然片刻,眼底欣喜全然不見。
阿昀為她仔細包紮,看她眼神全然一片冷漠。
她的心如同刀紮。
醫者退出去之後,林泉進來。
她問:“相爺,你真信他不是皇太夫?這世上,斷然不可能有如此,長得一模一樣的兩人!”
阮沫安啞然:“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她當然認得,她的阿郡,哪怕是化成了灰,她都認識的。
可是阿郡不認她了。
阿郡不願和她有半分牽扯了。
他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來,若這是他的選擇,若他想重回一遭,舍棄過去所有。
她該如何?難道要阻止嗎?
她鬆開緊握袖內的拳心:“他還活著,還活著就很好了。”
她不再奢求更多。
……
阮沫安命人保護程年郡。
卻沒想到,意外還是發生了。
那匈奴聽說南陽城內有神醫,便將人擄了去。
阮沫安幾番派人交涉,敵軍看出阮沫安的在意,便威脅道:“若要我放了這人,便開城門,迎我們入城。”
武將各有各說。
“阮相,若不將神醫救回來,恐怕會寒了南陽百姓的心呐。畢竟南陽前些日子瘟疫橫行,本就是一座死城了,是神醫不顧危險,救了南陽城的所有百姓呐。”
“可那匈奴狗是要開城門啊,然後呢,為一個人將數萬百姓陷入危險中嗎?”
“再說了,那匈奴人本就言而無信。而且他們對待戰俘十分殘忍,對待平民百姓,將他們鎖上了鏈子,當狗一般玩樂。”
“就算救回來,那神醫又能活幾日?”
阮沫安頭疼不已,隻說自己要思慮片刻。
然後命人退了出去。
半晌後,武將們再進來。
阮沫安便冷著聲音說:“不能將百姓置於危險中,若醫者知曉,他的命是用數萬百姓的命救回的,他餘生也斷然不會安穩,隻會一生自責。”
“這人不能去換。”
她不能用百姓們的命,去換一人的安康。
……
與此同時,另一邊。
北榮國鐵騎兵臨城下,北榮公主高坐馬背,數萬箭手就位。
匈奴人最怕的便是北榮國,匈奴本為北榮的其中一個部落,而後匈奴叛出北榮。
纔有了匈奴。
孩子怕爹,天經地義。
那北榮公主李奚雨是來要人的。
要的便是那醫者。
北榮交出我時,我身上到處是鞭傷。
李奚雨大怒,當著匈奴臣子的麵,將那匈奴統領抽了足足百鞭,才泄氣。
馬車上。
我醒過來,是在一處溫軟的懷抱。
我愕然抬眸,卻見李奚雨深情緊張又擔憂:“年郡,你醒了?可有不舒服?”
我詫異:“你怎會在此?”
李奚雨是北榮質子。
我們相識說起來也是好笑,原因是我去酒樓點了一份烤雞,而那烤雞剛好是最後一份,恰逢李奚雨路過,她也要最後一份烤雞。
我們毫不相讓。
最後店家無奈,讓我們拚桌而食。
我們誰都不肯讓誰,說也不肯少吃,你掰一隻腿我掰一隻翅的。
這梁子,便也算是結下了。
此後,我和李奚雨梁子越結越大。
李奚雨花重金買來一隻蛐蛐,是要在上京城奪魁的。
然而,卻被路過的我一腳踩死。
李奚雨怒而要賠償,我最後卻在路上找來十隻螞蟻。
“你一隻蛐蛐,我陪你十隻螞蟻。眾生平等,我十條生命陪你一條也夠了吧?”
李奚雨擼起袖子就要當街辱罵,第一句話還沒說出口。
我就昂著頭,看著她:“北榮公主,不會是當街苛責我這個平民百姓吧?”
我們是死對頭,整個上京城都是知道的。
直到後來,北榮旱災,求援大旻朝。
世家大族,冷眼旁觀。
是我將世家少爺們聯合在一起,東拚西湊,變賣物什,為北榮籌糧。
便是那時,讓李奚雨對我改變了看法。
而後,北榮熬過旱災,越發勢大。
李奚雨裝傻充愣在大旻熬著,卻唯有程年一給了她一匹馬送她出城。
我說:“馬上便是中秋了,你且回家與家人團圓吧。”
原是我偷聽到,陛下下令讓人殺了李奚雨。
我心生不忍,出手相助。
便是如此,才會讓李奚雨回到大榮後,對我念念不忘。
而今,李奚雨垂眸看我,啞聲道。
“程少爺,你怎般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了?”
身體瘦弱不堪,全沒了當時囂張模樣。
我默了一瞬:“事過境遷,如今我們早不是幼年,自是不同。”
李奚雨怔然。
又見我輕聲道謝。
“謝謝今日你出手相救。”
李奚雨忽然想起,其實她回到北榮,漸漸掌權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希望能向程家提親。
然而,她還是去慢了一步。
聽說,程年郡那時已有婚配,是阮家的三小姐阮沫安。
於是她便漸漸死了這心。
這次又叫她遇見。
這次,她斷然不會輕易放手了。
她看著我,怔默半晌,這才鬥膽問道:“程公子,如今可有婚配?”
我抬頭,撞見少女滿腔愛意。
頃刻之間,我便已知曉,李奚雨問這話是何意。
我如實答道:“李奚雨,我早已娶過人了。”
她接話:“我不在意。”
我黯然眸子:“李奚雨,放我在此處下轎吧。”
她拽住我的手腕:“你心中還有那人?”
這些年我的經曆她並非不知,也倍感難過,她會儘全力護我周全,此後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我。
然而我隻是那樣淡然看著她,說:“李奚雨,就到這吧。”
“你不是喜歡我,隻是錯把感激當成愛。”
在李奚雨最是孤立無援的時候,是我幫助了她。
我掀簾下轎。
就看見阮沫安牽馬一路護送。
阮沫安,將我帶回了軍營。
將營裡,阮沫安沒追問我的身份,依舊喚我的假名,阿昀。
這場仗打了足足兩年。
兩年間,我依舊做我想做的。
替將士們醫治傷病,也替婦女兒童們免費看診。
兩年後,此戰大捷,阮沫安班師回朝。
回朝那日。
阮沫安罕見地來見了我,我在醫館,煎藥的動作沒停,頭也沒抬:“阮相來此,有何事?”
依舊冷清。
霧色渺然,冷雨淒淒。
阮沫安就這樣站在門口,足足站了一刻。
才喊我:“阿郡。”
“此後一彆,你我恐難相見,惟願你萬事順遂。”
“重活一遭,我知你無法原宥我,亦知你隻願做醫者阿昀,此後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阮沫安返京,半月。
我夜夜難以安眠。
直到半月後,心腹林泉送來書信一封。
裡麵還有一縷同心結。
她寫:
【阿郡:我過的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入朝為相那日,我就未曾想過會全身而退。
我拚命往上攀爬,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免你殉葬。
那時我心裡想的是,隻要你能活著,我便心滿意足。
可人是貪心的,得到了便越欲壑難平。
而今,我知你無法原宥,便將同心結交還。
願你一生安穩,尋得心儀之人。】
這縷同心結,是阮沫安做了同心結說要嫁我那日。
我斷發一絲,將阮沫安的發一同打結,我說:“此後,同心不負。”
而今,她將同心結也還我了。
我似有所感。
阮沫安定是遇到了無法解決的難題。
林泉哽咽道:“程少爺,相爺她是有苦衷的。”
“相爺那時準備婚禮,都是為您準備的。她常常看著那雙舊腰帶發愣,她說,當年是她無力護住你,縱你要娶了她人,她都沒有任何怨言。”
“相爺隻是怨您,什麼事都不同她說。相爺讓您殉葬,也隻是想讓你改名換姓,從此名正言順是她的夫。”
“殉葬那時,她求來的第二封聖旨是,退隱朝堂。她知道您累了也倦了,想尋得安穩。”
“那時我問相爺,在朝中樹敵如此之多,屆時如何周全?她說,隻要能與您過幾日安穩日子,那些時光便算是她偷來的了。”
“相爺甚至不敢篤定你的心意,不敢篤定您心中還是否有她。可是,她想陪在你左右。”
“朝堂中明槍暗箭,最是難防。相爺她中過毒,也中過劍。有一次就連太醫都說她熬不下去了,可她睡夢中,喃喃您的名字。她害怕她身死,便無人能再扭轉您殉葬的結局。”
我身形一頓。
又聽林泉說:“您被匈奴擄去那時,匈奴以大開城門為條件才將您交還,相爺無奈隻能去信北榮,求北榮公主救您。”
“相爺她,心中是有您的。”
我不免落下淚來。
這些年,我一直覺得自己虧欠了阮沫安,到身死,便覺得欠她的,早已還清。
可如今,我才知。
縱是我在她最落魄最難堪的時候,離開她。
她心裡想的,依舊是如何救下他
我。
“阮沫安,可是出事了?”
我顫聲發問。
然後下一瞬,就聽林泉說:“阮相這一仗打得漂亮,無數武臣都為之臣服。而她又是文臣之首,年輕帝王怎能放任一個百臣景仰的人坐高位。”
阮沫安去淮河督促水利了。
然而,這一次,極有可能,有去無回。
阮沫安知,可仍是去了。
林泉走後。
程父程母便尋上了門來。
程母一見到我,便忍不住哭泣。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年郡,是娘不好。過往的那些年,是阿孃讓你受委屈了。”
“你和阿孃回家好嗎?”
程父也說:“年郡,縱是你一輩子不娶,此後我程家也養著你。”
我一頓,不知所以地說了一句。
“太晚了。”
我的聲音說得很輕,以至於程母沒聽清。
程母哭得哽咽不止。
“年郡,是阿孃錯了,是阿孃錯了。你原諒一次好不好?”
然後我的手,卻一寸一寸地抽回。
我冷著聲音說:“程大人,程夫人,我如今已自族譜除名,從此我不再是程家子。”
“還請兩位回去吧。”
我直接走了。
程母癱軟在地,潰不成聲。
“年郡,我的兒子,終究還是不肯原諒阿孃……”
她恨啊,她悔啊。
若不是輕信了那馬匪的話,又何至於讓她的年郡遭遇一切。
若那時得知他不是奸生子,她就算拚上這條命,也斷然不會讓他入宮啊。
他喜歡的,便都會給他。
怎會逼他入宮,怎會有阿孃親手逼自己的兒子去死啊。
可如今,一切都遲了。
是她親手葬送了她的兒子。
如今他能重活一遭,已是萬幸。
她隻願,從此青燈古佛,永遠為他誦經祈福,隻願他一生順遂。
……
我還是被一紙詔意,詔回了京城。
女帝高坐上位,而李奚雨就在陛下身側。
“程年郡,此前諸多種種朕不追究。從前我有意成全你與阮相,是你不願。而今北榮公主上門求嫁,朕已替你應允了這門親事。”
我怔愣看著李奚雨。
李奚雨心裡想的卻是,從前礙於種種,一直錯過。
而今阮沫安朝不保夕,自身難保,她又如何能護住程年郡。
哪怕他怨她,她也認了,隻要將他帶離這虎狼窩。
然而下一瞬,我叩首到底:“陛下,草民不願。”
“我不過是個無身份的小民,怎可與北榮公主相配?”
話還未說完,就被陛下打斷了。
“朕封你為異姓王,如此可堪相配?”
陛下大有威逼之勢:“你這是要抗旨?”
然後我長跪在地:“陛下,我已是死過一回的人。是陛下仁厚,我才得以重活一遭。而今,我的確不願娶。”
李奚雨看著如此堅定的我,心裡忽然很難受。
我寧願抗旨也不願娶她。
最後是李奚雨開口解圍:“陛下,他不願娶便算了。”
出了宮門。
李奚雨喊停了我。
“得到訊息,阮沫安興修水利,濫殺無辜,現如今已經入獄了。”
“年郡,你可知,娶我是你最好的選擇。”
然而,我卻啞澀道。
“阮沫安等了我這麼多年,而如今,我也想再等一等她。”
“若她是階下囚呢?”
我答:“我等。”
“若她被判死刑呢,你又當如何?世間之人,所尋不過一個安定之所,免你顛沛流離,善待你愛你尊重你,而這些我都能給你。”
“程年郡,你為何就是不肯看看我?”
我一步一步,沒再回頭。
既早已做了選擇,便不該叫人生出不該有的希望來。
回到京中。
我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叫林泉去探訪死去平民的家屬,拿到證詞。
第二件,去找目擊證人,恰好小春而今在縣令府浣洗衣物,聽到了縣令大人與人合謀,要栽贓阮沫安的對話。
而我偷到了兩人往來的書信。
第三件,便是最後一件,敲響登聞鼓。
有冤者鳴之,要先受刑百丈,而後若有命,纔可呈上冤情。
整整一百棍,我無一聲哀嚎。
第三十二棍,我看著飄落的大雪,忽而想起的是。
多年前,眼含淚意的少女執拗地問:“阿郡,你為何不肯相信我?阮家是冤枉的。”
而今,我恍惚間好像看見那個少女就站在前方。
我向她伸出手去:“阮沫安,我信,我一直都信你。”
第六十八棍,我彷彿看見那個中劇毒,被暗箭所傷,身上無一處完肉的阮沫安在笑著對我說。
“阿郡,我做到了,你不用殉葬了。”
而我終是堅定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她。
第一百棍落下時,我猛地咳嗽出幾口血,在場圍觀的百姓無一不落淚。
“此子是有何冤屈,生死不顧啊?”
我是一步一步爬過去的。
曾經阮家滿門入獄,我生有苦衷,沒有堅定與她站在一處。
如今,我站在了此處,與她同進退。
然後大理寺卿卻不願審理此案,幾番追問。
大理寺卿才說:“陛下說此事已定,程少爺彆再為難本官了。”
然而,下一瞬。
便見程大人穿著紫色官服而來,他取下烏紗帽,直直跪在登聞鼓前。
“若有冤屈,不可上達天聽,這登聞鼓便如同虛設!”
程夫人穿著品服,敲響登聞鼓:“草民程年郡有冤情要報,請陛下當堂審理!”
而後接踵而來的,是早已退隱的沈老將軍。
他被人扶到此處,用最嘶啞的聲音高高呐喊:“請陛下,還忠臣以公道!”
是禦史大夫江大人,他取下烏紗帽,直直跪立。
“微臣死諫,阮相無辜!”
而後是禮部尚書,吏部尚書,太子太傅,越來越多的臣子跪在此處。
最後,大理寺卿眸色複雜看著身後的六個大字。
為天下之公正!
他亦長跪在地:“請陛下審理!”
天理昭然,若無公正,他們所讀之書亦有何用?
我終是笑了,百臣跪伏,陛下無法不審理,也無法不放人。
我鬆下氣來,終是沉沉暈了過去。
而再醒來時。
我們已到了遊船上,阮沫安卸下官服,穿上了年少年時最愛穿的紅色衣服。
我好像又看見,那年英姿颯爽的女子。
我問:“阮沫安,我們去哪?”
她答:“去江南。”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江南無限好。
我握住了她的手,從此再不分開。
不過是。
越重山,斬萬難,終得見青山。
【番外程以恒】
二哥身份確認那日,爹爹發了好大的火。
他將我罰跪祠堂,讓我好好反省。
可我何罪之有?
自小開始,二哥在府中便受儘冷眼。
我不過做了他們同樣的事,何錯之有。
二哥要來與我爭,便是錯的。
其實二哥以前待我是極好的。
我記得,二哥入宮前那日,他緊緊握著我的手,他偷偷告訴我:“縱是爹爹不拿阮家能洗清冤屈的證據,威脅我。”
“我也是會入宮的。”
我昂頭,不解。
我還記得他那樣惶然而悲傷的眸子,他和我說:“因為你是二哥的弟弟,這刀山也好,火海也罷,二哥都替你去闖了。”
“隻願阿恒來日能與心儀之人相守,一生順遂。”
那晚,二哥走後,我難過得躲在被子裡哭了一晚上。
我求阿孃,這是我的命,該我去的。
可阿孃說:“彆被你二哥迷惑了,你二哥便是故意說這些話,好讓你內疚自責。”
阿孃說:“他這樣的人,最會虛情假意。”
世上沒有人是不愛自己的血肉的,定是二哥壞透了,才會讓爹孃如此厭惡他。
我是如此想的。
直到那日,爹孃發現程年郡的真實身份。
之後,我看見娘重建了程年郡的院子,他說無論他還回不回來,這裡永遠是二哥的家。
我看見爹爹的書房裡,裱上了二哥的字。
他說,二哥是最像他的人,最是才情盎然。
就連兄長,也因為外麵有人說二哥的壞話,便動手打了那人。
即便最後,滿身是傷的是他。
我想,是我做錯了嗎?是我不該和二哥爭相爺嗎?
好像,從小到大,隻要是二哥喜歡的,我便通通想搶過來。
也並沒有那麼喜歡。
二哥敲登聞鼓那日,爹孃告訴我:“此去,若有危險,便一路往南,自己好好活著。”
爹孃那一去,是沒想過能活著回來的。
我挨家挨戶敲響了各位大人的門:“若今日阮相有難,各位束手旁觀,焉知自己不是下一個阮相?”
我不是為了二哥,也不是為了阮相。
我隻是不想失去我的爹孃。
二哥去江南了。
阿孃日日在佛堂誦經祈福,她說這是她欠二哥的。
二哥下江南的第三年,阿孃病倒了,去信一封讓二哥回來看她,可二哥沒回來。
阿孃彌留之際,她說看到了十歲的二哥。
他掉進冰冷的湖水中了,他祈求阿孃看他一眼,可阿孃一眼都沒看他。
她說她不怪二哥,這是她應得的。
阿孃走後第一年,爹爹問我,喜歡哪家的姑娘,也到了該成婚的時候了。
我想,我喜歡的是西街賣豆花的二孃。
每次去買豆花,她總是喜歡對著我笑。
二哥說,真正喜歡你的人,是隻要一看見你便十分歡喜的。
我想,二孃也是喜歡我的。
我問二孃,願不願意嫁我?
二孃怔愣住了:“我家徒四壁,如何能配得上少爺?”
無礙的。
二哥說過,隻要是真心喜歡,就能跨越萬難的。
怎麼辦,可我還是想見二哥一麵。
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要燒毀二哥的屍身的。
二哥想要自由,我想讓他化做天上雲,化成人間風,化成地下雨……
可……
算了,如何說都遮掩不住,我的確曾有一刻想讓他碎屍萬段。
我和二孃一同去了江南。
我不敢去見二哥。
便讓二孃扮作豆花女,送給二哥一碗甜豆花。
二哥說過,豆花甜滋滋的,讓人吃了便開心。
二哥開心便好了。
那晚,二孃回來,給我捎帶了一枚玉佩。
她說:“是你二哥給我的,他說買這碗豆花。”
我看得,淚水再也止不住落下。
這枚玉佩,是二哥曾答應過我的新婚禮物啊。
是五歲的我,要搶走他唯一的玉佩,他便答應我,待我成婚時,他便送給我。
而今,他送給了我。
我的二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二哥啊。
回上京城的船又要啟程了。
二哥,願如今的你。
是天上雲,有風托你遨遊萬裡;是人間風,輕輕一吹,更落萬間雨;願你是地下雨,有人與你同行至汪洋。
一切都好啊,二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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