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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宋鐵血郎 第76章 四十八時辰(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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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時過半,大雨停歇。

兵馬司監獄,土牢深處,那個慣常麵壁南望的枯瘦身影。

今日卻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獅,牢牢釘在牢門粗木柵欄之後。

文天祥黝黑的臉龐緊繃,往日的沉鬱被一種近乎燃燒的悲憤取代。

他雙手死死攥著冰冷的木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木速忽裡……!滾來見文某……!!”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猛然撕裂了監獄走廊的沉悶空氣,嗡嗡回蕩。

門外的獄卒們被驚得一顫,卻無人敢上前嗬斥。

午後大都城裡那場驚動四方的大火,訊息早已像長了翅膀,穿透了這深牢大獄的每一寸磚石。

文天祥文相公的家眷,在那場攬月閣的衝天烈焰中“屍骨無存”。

隻餘下一方燒焦的繡帕殘片,上麵那孤雁失群的圖樣,此刻顯得無比刺眼,成了命運最殘酷的嘲諷。

在這連文相公詩稿都能傳進傳出的地方,誰又能堵住這錐心刺骨的訊息?

木速忽裡此刻正焦頭爛額,文天祥這聲怒吼的緣由,心知肚明。

他硬著頭皮走向土牢,心中忐忑萬分:這位剛烈至極的文相公,可千萬彆再來個絕食求死!若真如此,彆說升遷,自己這項上人頭和前程怕都要交代了。

“文相公。”木速忽裡停在牢門外,刻意避開那雙燃燒著怒焰、彷彿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強作鎮定道,“有何吩咐差人通稟一聲便是,何須如此動氣?豈不有失您高風亮節的氣度?”

“把文某脖頸上的枷鎖卸了!”文天祥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彷彿他仍是那個號令一方的宋相。

木速忽裡心頭一跳,脫口道:“文相公莫要說笑!枷鎖伴身,乃是大汗陛下旨意!下官豈敢擅自做主?”

“忽必烈的旨意?哈哈哈……”文天祥陡然爆發出三聲大笑,笑聲裡滿是悲愴與譏誚,目光如炬直刺木速忽裡,“爾等這些蒙古勳貴,也學會自欺欺人了麼?!”

“忽必烈欲招降文某,命爾等鎖住文某手足,防吾自戕,此乃陽謀,吾姑且信之!可他豈會不知,文某這顆頭顱最硬,最不容商量?!”

他猛地向前一傾,身體重重撞在木欄上,聲音陡然拔高:“這頸上枷鎖,分明是爾等鼠輩擅作主張的下作手段!豈敢栽於忽必烈?!!”

木速忽裡臉色瞬間煞白!文天祥一語中的!

這頸枷,確是他為了保險和彰顯權威,私下吩咐加上的——大汗旨意,確實隻要求“防其自儘”。

他心中發虛,麵上卻強撐著,訕訕道:“文相公莫要……異想天開。此皆陛下聖慮,隻為預防相公一時衝動。還望相公……識得大體,莫要……莫要為難下官。”

“收起你這套嘴臉!”文天祥厲聲斷喝,眼中鄙夷更甚,“文某今日不是求你!爾等身份,也配文某自貶身價,與汝多費口舌?!”

他身體再次猛然前傾,如同即將撲出的怒虎!

那股曆經生死、百折不撓的磅礴氣勢,竟迫得木速忽裡下意識連退數步!

隻聽文天祥一字一句,聲如寒鐵撞擊:“文某!要祭拜亡妻弱女!枷鎖在身,不便行禮!速速!褪下此物!!”

木速忽裡被這氣勢完全懾住,喉頭滾動,本想再狡辯幾句,可一想到這監獄裡連文天祥的絕命詩都關不住,何況這樁驚天慘案?

他臉色變幻,最終頹然妥協。

“卸……卸下文相公頸枷!”他不敢再看文天祥的眼睛,轉頭對獄卒厲聲吼道,“給老子看緊了!文相公若有半點差池,老子活剮了你們!!”

獄卒慌忙上前,鑰匙插入鎖孔,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沉重的木枷終於被取下,重重落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

木速忽裡看著文天祥活動了一下脖頸,那枯瘦的身影挺得筆直的身影。

他心頭沉甸甸的,再無言語,轉身快步離去,腳步竟帶著一絲倉惶。勸降?大汗陛下這苦心孤詣的謀劃,隻怕要徹底化為泡影了!

平章阿合馬,帝師亦憐真……這滔天的怒火,可千萬彆燒到自己頭上啊!

亥時一刻,平章府邸中堂。

燈火通明,卻驅不散彌漫的沉重與焦灼。

帝師亦憐真盤坐軟榻之上,袈裟半敞,露出微汗的胸膛。

他手中那串深色菩提念珠,撚動得滯澀沉重,再無往日行雲流水的從容禪意。

““嗡啊吽……”亦憐真低沉的聲音在悶熱的空氣中響起,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悲憫,“文丞相的家眷……此是以血肉為祭,點燃了一盞‘長明燈’呐。”

阿合馬煩躁地在堂中踱步,手中那把半開的金絲湘妃竹扇搖晃著,扇出的風非但未能帶來清涼,反而攪動起更令人窒息的燥熱。

他麵色陰沉如鍋底,眼底布滿血絲,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攪得心神俱焚。

“蠢!蠢不可及!”阿合馬猛地停下腳步,聲音因壓抑的怒火而嘶啞,“暑季躁熱,天乾物燥!她們……她們竟敢引火**!”

他近乎歇斯底裡地揮舞著扇子,指向屋外的東南兵馬司監獄方向。

“這訊息!這訊息就是滾油!一瓢滾油潑進大都這鍋溫水裡!潑進那些還在嘀嘀咕咕、心懷怨望的南人心裡!潑進那群自詡忠義、搖唇鼓舌的酸儒嘴裡!潑進那些早被砍了腦袋、卻陰魂不散的亡宋孤魂眼睛裡!!”

他猛地轉身,眼神凶狠地掃過堂中二人,手指幾乎要戳破虛空:“這火……這火遲早要燒到上都去!燒到你我項上人頭!!”

屋外樹上的夏蟬,彷彿被這屋內的躁動驚擾,驟然發出刺耳的聒噪,尖利的聲音如同無情的嘲笑,狠狠刺入阿合馬緊繃的神經。

桑哥侍立在帝師身側,眼觀鼻,鼻觀心。

自攬月閣大火的訊息傳入仁王寺,他便知大事不妙,連夜隨帝師趕至平章府。

亦憐真這老狐狸,一來便丟擲句“長明燈”,輕飄飄將責任推給阿合馬看管不力,自己先立於不敗之地。

他心知肚明,眼下當務之急,是趁著忽必烈大汗尚未歸返大都,三人必須趕緊統一口徑,編織一個能矇混過關的理由。

“帝師明鑒……平章息怒……”桑哥適時開口,聲音帶著安撫。

“貧僧已嚴令封鎖訊息,不許外傳。對外隻說是……夏日天雷,不慎引燃了閣頂積年的柏木,又恰逢看守交接混亂,撲救不及所致……”

他小心翼翼地抬頭,偷瞥了一眼阿合馬那幾乎要滴出墨來的臉色,又迅速垂下眼簾,補充道:“隻是……那兩個怯薛侍衛瀆職身死,這個關節……恐怕難以完全壓下陛下的疑心呐……”

阿合馬煩躁地抓起扇子猛扇幾下,汗水反而淌得更急:“二位高僧!此刻扯這些細枝末節有何用?!當務之急是想想如何平息此事!如何堵住這滔天之口!如何不讓這把火燒到我們身上!”

他幾乎是吼了出來。

亦憐真手中的菩提珠串微微一頓,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

他悠悠歎了口氣,聲音如同古井深潭:“哀莫大於心死……亦或,恨意滔天卻無聲?貧僧所憂者,非是文相公知曉後哭天搶地、尋死覓活……而是……”

他緩緩睜開眼,目光深邃地看向阿合馬,“他不飲、不食……非是不能,或是已超脫了這皮囊的痛楚。”

帝師的眼神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寒意:“平章,最可怕的猛獸,並非那嘶吼撲咬的,而是那蟄伏於暗處,眼中寒光閃爍,引而不發者。”

“文相公……若真斬斷了一切塵念,燃儘了所有牽絆,心中……恐隻剩下一件事了——與他的道,同歸於儘。”

“轟隆”一聲,窗外恰時傳來一聲沉悶的滾雷,彷彿天地在應和這沉重的預言。

桑哥心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此事若辦砸了,阿合馬和亦憐真這兩個家夥在陛下麵前必然吃不了兜著走!

他臉上卻裝出十足的憂慮,疑惑問道:“帝師、平章……那兵馬司那邊……眼下該如何應對?萬一文相公真……滴水不進?”

阿合馬眼神驟然陰鷙,臉上閃過一絲狠厲的凶光:“灌!給我強行灌進去!湯水、米粥、參湯……什麼都行!絕不能讓他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死了!否則……”

他猛地頓住,意識到失言,目光轉向亦憐真,帶著一絲試探,“帝師……您看……是否……該即刻稟明陛下……”

亦憐真緩緩閉上雙眼,重新撚動佛珠,語氣冰冷如寒潭之水:“陛下早晚會知曉,必有聖心獨斷。眼下最要緊的是……”

他再次睜眼,目光直視前方虛空,彷彿穿透了牆壁,看到了兵馬司那間陰暗的牢房。

“文丞相這尊石佛,身上的刑罰……該停了。不能再留在兵馬司這等人心浮動、流言蜚語之地了。”

“這八月流火的天氣……這大都城人心的炙烤……還有那攬月閣尚未散儘的亡魂氣息……”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帶著沉重的宿命感:“他一日不死,那場火……就一日灼燒著整個大都啊。”

桑哥心中猛地一緊!停止刑罰?轉移囚牢?這老狐狸是要全盤否定之前他和阿合馬的策略!

那“十二僧侶日夜誦經普渡”是他桑哥的主意,“三針煉魄”更是阿合馬力主的手段!

亦憐真這老家夥,分明是想在陛下麵前將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

果然,阿合馬臉色瞬間陰沉得能擰出水來。

他強壓著怒火,聲音帶著壓抑的戾氣:“帝師此言……未免有些偏頗了!此時將他轉移,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隻會助長其死誌!”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寒光,話鋒一轉:“本相下午已召見郝左丞與盧參知政事。盧參知提及一事,頗為緊要……”

“今日午時,禮部尚書留夢炎曾在攬月閣口出狂言,揚言要一把火燒死文天祥的家眷!”

“此語,正與左警巡院掌印官從攬月閣夥計處聽聞的證詞吻合!”

阿合馬的目光如毒蛇般掃過亦憐真和桑哥,帶著一種“找到替罪羊”的狠辣決斷:“當務之急,是查明真相,揪出這膽大包天、壞我大事的狂徒!以此真凶來安撫人心,平息物議!豈不比如轉移人犯更穩妥?”

桑哥心中雪亮!他下午與盧世榮、阿卜杜勒同席,當然知道留夢炎確實說過類似的氣話。

這簡直是天賜的靶子!他立刻躬身附和,語氣斬釘截鐵:“平章大人高見!句句切中要害!貧僧深以為然!刑罰與渡化,一切皆當照舊,絕不能自亂陣腳,徒惹文相公的猜疑!”

“即便他真知曉了什麼……又如何?其終究不過是陛下胸懷寬廣,欲行勸服的一介囚徒!成與不成,難道還容得他在我大元疆域內翻出浪花不成?!”

“哈哈哈!”阿合馬聞言,終於爆發出一陣快意的大笑,彷彿胸中塊壘儘消,“未料到桑同知竟與本相不謀而合!好!好得很!”

他轉向亦憐真,帶著一種重新掌控局麵的強勢:“帝師以為如何?本相會嚴令木速忽裡,務必看緊文天祥,不得有絲毫差池!”

亦憐真撚著佛珠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眼簾低垂,遮住了眼底深處的幽光。

話已至此,阿合馬與桑哥一唱一和,儼然已將“留夢炎縱火”的戲本寫好,更堵死了他轉移人犯的提議。

他沉默片刻,終是緩緩頜首,低宣一聲佛號:““惟祈三寶加持……平章……思慮周全。”

堂內燭火搖曳,將三人各異的心思投在牆上,明明暗暗,如同這大都城詭譎難測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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