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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宋鐵血郎 第68章 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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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時,大都兵馬司監獄。

死寂與黴爛的氣息混雜,唯有遠處刑室隱約傳來的鐵鏈拖曳聲打破沉寂。

土牢之內,文天祥盤膝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背脊挺直如鬆。

再過一刻鐘,那周而複始的折磨又將開始——刺骨的冰水,混雜著番僧念誦的、意圖摧毀他意誌的晦澀經文,將再次將他淹沒。

對於這所謂的“三光煉魄”,他心中隻有輕蔑:雕蟲小技爾!

連日陰雨,倒省去了辰時烈日暴曬的苦楚。

他當然清楚,忽必烈巡幸上都,十月方歸。

在這位“薛禪汗”返回大都之前,無人敢對他下死手。

忽必烈也是賊心不死,遠在上都仍然執意派兩位心腹重臣,做這等丟份之事。

麵對那些番僧千篇一律的手段,文天祥甚至感到一絲無趣。

阿合馬曾暗示這些刑罰皆出自帝師亦憐真之手,文天祥對此嗤之以鼻。

信了他纔怪!那位色目權臣,不過是口蜜腹劍、表裡不一的奸佞小人罷了。

思緒飄回三日前那短暫的會麵,妻子憔悴卻堅毅的麵容再次浮現心間。

一彆三載,能在死前再見一麵,已是上蒼垂憐。

至於自己的結局,他早已坦然。

何日處決?隻盼那日早些到來!

他文天祥的這顆頭顱,若能以死明誌,如驚雷般炸響於這沉沉暗夜,激勵那些仍在華夏大地上不屈抗爭的漢家兒女,便是最大的價值。

死,何懼?死得其所,重於泰山!

那位神秘的“賬房夥計”傳遞的暗語,亦曾在他死水般的心湖中激起一絲微瀾,但也僅僅是須臾片刻。

終歸,自己的死,作用更大。

他用力掐滅了那一絲微弱的求生火苗,心誌複歸磐石。

他凝望著南壁上那方小小的、透進些許夜色的鐵窗。

今夜難得放晴,無雨,幾顆寒星點綴著墨藍天幕。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而略顯拖遝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左腿使力深,右腿拖得淺。

無需回頭,文天祥便知來人是誰。

厚重的木柵欄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鐵鎖哐當一聲落下。

“文相公,過來用點吃食,攢些力氣,好應付稍後的刑罰。”

一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響起,透著北地漢子特有的粗糲。

文天祥聞聲,緩緩轉過身。

麵對這位日日送飯的雜役王五,以及那位在庖廚操持的李麻子,他臉上總是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溫和。

他依言走到矮幾前,看著王五將簡單的飯食放下,眼神中透著一絲關切與敬意:“王五,辛苦你了,日日為吾操勞這三餐。”

“文相公,客氣。”

王五甕聲應道,依舊沉默寡言,隻顧低頭擺弄碗筷。

他身形魁梧,但左腿明顯行動不便,每一次挪動都帶著不易察覺的滯澀。

文天祥的目光落在王五的左腿上,心中掠過一絲惋惜與敬意。

他知曉王五與李麻子的過往……皆是昔日襄陽城頭浴血奮戰的勇士!

城破後,呂文煥獻城投降,他們作為守衛襄陽生卷軍(類似野戰部隊)當中無妻無子之輩被押解至元大都。

路途之上,王五目睹蒙古赤馬軍肆意淩辱降兵,血性難抑,出言嗬斥,當即被監押的蒙古軍官用沉重的鐵骨朵狠狠砸在腿上,落下了這終身的殘疾。

這位沉默的漢子,骨子裡流淌的,依舊是漢家男兒不屈的熱血。

昏黃的油燈在王五粗糙的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

他將一碗雜糧飯和一碟鹹菜放在矮幾上,動作看似笨拙,卻刻意背對著門外懶散倚牆的獄卒。

就在俯身擺弄碗筷的瞬間,王五低沉嘶啞的聲音,如同地縫裡擠出的風,急促地灌入文天祥耳中:“四日後…有變…救相公!”

文天祥端著飯碗的手紋絲未動,眼神卻驟然一凝。

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嘴唇微啟,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磐石般的決絕:“休要妄為!憑白送命!吾死,勝於吾生!”

王五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彷彿沒聽見這句拒絕。

他依舊佝僂著背,用身體遮擋著獄卒可能的視線,口中話語又快又急,如同鈍刀刮骨:

“想想嶽武穆!他一腔碧血灑風波亭!後來呢?!臨安成了啥?!官家骨頭軟成了啥?!金狗騎在頭上拉屎撒尿!他死了,頂個屁用!痛快了自個兒,苦了萬千黎庶!”

他粗糙的手指猛地一按桌麵,碗碟輕響,“俺祖上,給采石磯的虞肅公送過糧草!虞相公,一介讀書人!領著殘兵敗將,硬是把金兀術十萬大軍踹進了長江喂王八!他咋就能?!”

王五猛地直起腰,動作牽扯到傷腿,讓他微微趔趄了一下。

他抓起空食盒,最後撂下一句,語氣生硬,帶著不容置疑的質問:“崖山一戰,屍山血海,大宋是沒了脊梁骨!可文相公您自個兒的脊梁骨呢?咋也…咋就認命了?!

三思!您給俺好好三思!”

話音未落,他已轉身,拖著那條瘸腿,一深一淺地走向牢門,背影利落,不再給文天祥任何反駁的機會。

鐵鎖哐當一聲,再次落下,隔絕了內外。

文天祥僵在原地。

碗中的粗糲飯食尚溫,他卻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王五那幾句生硬如鐵、刀刀見血的話,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口。

“嶽武穆…風波亭…臨安之恥…骨頭軟…”

嶽飛的悲壯結局與隨之而來的靖康之難後的屈辱歲月,瞬間在腦中翻騰。

“虞肅公…采石磯…讀書人…殘兵敗將…踹翻十萬大軍…”

虞允文書生領兵,力挽狂瀾的輝煌戰績,如同驚雷炸響!

而最後那句“崖山一戰…您自個兒的脊梁骨呢?咋就認命了?!”

更是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他靈魂最深處那道未曾癒合的、名為“崖山”的傷口上!

他的思緒,不受控製地被拽回那片血與火交織的絕望海域。

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震天的喊殺聲、艦船傾覆的巨木斷裂聲、婦孺絕望的哭嚎…

眼前再次浮現那慘烈的一幕幕:幼帝趙昺小小的身影,被陸秀夫緊緊抱著,如同折翼的雛鳥,毅然決然地投入驚濤駭浪之中!十萬軍民,忠魂烈骨,追隨其後,層層疊疊,將碧海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赤紅!那無邊的血浪,彷彿要將整個天地都吞噬!

那是大宋最後的絕唱,也是他文天祥心中永恒的、無法磨滅的蝕骨之痛!

正是這親眼目睹的、山崩地裂般的潰敗與殉國,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垮了他心中最後一絲關於延續的希望。

他認定,大宋氣數已儘,魂已歸天。

他個人的生死已無關大局,唯有以最壯烈的死,為這覆滅的王朝,也為這十萬不屈的英魂,畫上一個同樣壯烈的句號,方能激勵後來者心中那點不滅的火種。

他選擇死亡,是殉道,亦是絕望的句點。

然而,王五這個沉默寡言、身有殘疾的雜役,這個祖上曾為虞允文送糧的北方漢子,卻用最樸質、最粗糲、甚至帶著質問的語氣,將“采石磯”的輝煌與“崖山”的絕望,將“嶽飛之死”的遺憾與“虞允文之勝”的擔當,**裸地擺在了他的麵前。

“認命?”這兩個字像毒刺,深深紮入他的骨髓。

他低頭,看著碗中粗糲的飯粒,喉頭滾動,卻感覺難以下嚥。

方纔求死明誌的信念堅如磐石,此刻,那磐石深處,竟被王五這莽夫用最直接的方式,撬開了一道細微卻不容忽視的裂痕。

他那雙看透生死、平靜如古井的眼眸深處,第一次,因為王五的話,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一邊是早已規劃好的、以死明誌的終點;另一邊,是王五那莽撞卻如驚雷般炸響的質問——你的脊梁骨,還在嗎?

他機械地扒了一口飯,咀嚼著,卻嘗不出任何滋味。

心中隻有一個聲音在反複轟鳴:崖山之後,吾之重塑山河的脊梁…當真…折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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