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宋鐵血郎 第73章 四十八時辰(三)
窗外飄打起了雨浪,光線昏暗的屋內。
歐陽氏與兩位女兒柳娘、環娘正驚疑不定地望向門口的熟悉麵孔。
方纔門外邊,賬房夥計與怯薛侍衛的對話清晰傳入屋內。
此刻見他獨自一人進屋,她們的眼神中充滿了疲憊後,一絲難以置信的希望。
趙昺的目光直接落在長女柳娘身上,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準備好了嗎?”
柳娘深吸一口氣,眼中堅毅。
她用力點頭,動作乾脆利落地起身,同時一手攙扶起虛弱的嫡母歐陽氏,另一隻手拉住妹妹:“母親,環娘,我們走!”
三人緊緊跟隨在趙昺身後,踏出這囚禁她們多日的牢籠。
就在即將跨出囚室門檻的刹那,趙昺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次女環娘手中緊緊攥著的那方繡帕。
“環娘子。”趙昺腳步微頓,指向室內案幾上的茶杯,“把它扔進茶水裡。不必帶走。”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環娘瞬間湧上淚水的眼睛,語氣緩和了些許,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暖意:“孤雁,即將歸家了。”
環娘渾身一震,低頭看著手中傾注了無數絕望與思唸的繡帕,那孤雁失群的畫麵此刻顯得如此刺眼。
她沒有絲毫猶豫,轉身衝回幾步,將繡帕狠狠投入那杯尚有餘溫的茶水中。
她抹了把臉,快步跟上了母親和姐姐。
囚室沉重的木門在她們身後再次關閉、落鎖,彷彿將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徹底隔絕。
趙昺帶著三人迅速穿過走廊,進入了對麵的珍寶堂。
堂內燈火通明,奇珍異寶的光華依舊,但此刻無人有暇欣賞。
趙昺徑直走向角落三個不起眼的、用來裝運貨物的空木箱。
“進去,躲好。無論聽到什麼動靜,絕不可出聲。”他言簡意賅,手指指向箱子。
歐陽氏與柳娘沒有絲毫遲疑,立刻明白這是逃離的最後掩護。
柳娘率先站入一個箱子,隨後小心地攙扶著母親進入另一個,環娘也迅速躲進了第三個箱子。
箱蓋被輕輕合上,隻留下細微的縫隙透氣。
此時,那兩名黨項人已完成了他們的任務,換上了從昏迷怯薛侍衛身上扒下的甲冑,頭盔壓低,遮住了大半麵容,身形挺立,乍一看竟與真正的怯薛侍衛有七八分相似。
趙昺走到他們麵前,聲音壓得極低,交代著最關鍵、也最危險的一環:“二位辛苦。今日隻需如常杵在囚室門口即可。明日申時初刻……”
他眼神銳利如刀,語氣狠厲:“一把火,將那屋子點燃!”
“屋內早已送進的艾草布褥之下,皆已浸透火油,見火即燃,迅猛異常。”
“切記,火起之前,務必換下這身甲冑,連同這二位蒙古怯薛……”
他指了指地上被捆得結結實實、堵住嘴的兩名侍衛。
“一同丟進那囚室之內!然後立刻離開,不得有片刻延誤!”
兩名黨項人目光沉穩,沒有絲毫懼色,重重頷首。
他們二話不說,如同扛起兩袋貨物,利落地抬起昏迷的怯薛侍衛,大步流星地走出珍寶堂,身影迅速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儘頭。
趙昺這才轉向珍寶堂內忙碌的夥計們,指著那三個裝著女眷的木箱,沉聲下令:“先將這三個箱子,立刻送回賽義德商行落腳處!動作要快,要穩!”
“至於這裡的珍寶…”他目光掃過滿室珠光寶氣,“揀些價值不大的,隨意留下幾件在這屋子裡即可。其餘值錢的,分批、低調運走,不必全部搬空,以免引人起疑。”
命令下達,夥計們立刻行動起來,小心翼翼卻無比迅速地抬起那三個至關重要的木箱。
趙昺不再停留,率先快步下樓,身影沒入攬月閣後巷的滂沱大雨之中。
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衣衫,王五正沉默地坐在車轅上,眼神警惕四周。
趙昺走到車旁,雨水順著臉龐滑落。
他對著王五,深深一揖,腰彎得極低,聲音穿透雨幕,帶著托付生死的鄭重:“王大哥,明日之事,勝敗與否,全係於你一身了!”
在那震耳欲聾的雨聲中,極其沉穩、王五極其有力地,點了一下頭。
隨即他利落地從車轅上跳下,那條瘸腿在濕滑的地麵上微微一頓,便頭也不回地、一瘸一拐走進了茫茫雨幕深處,背影迅速被雨簾吞沒。
趙昺不再遲疑,迅速鑽進馬車車廂。
幾乎同時,身後傳來夥計們將木箱穩穩裝車的聲響。他對著前方充當臨時車夫的夥計低喝一聲:“出發!”
馬車在瓢潑大雨中駛向賽義德商行的秘密落腳點。
賽義德商行後院,馬車在泥濘中停穩。
早已等候在廊下、撐著油紙傘的陳宜中,幾乎是立刻衝入雨中。
當他看到趙昺完好無損地從車廂內鑽出,一顆懸在嗓子眼的心才轟然落回原處。
“公子!”陳宜中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和後怕。
幾名早已準備好的、身披厚重蓑衣的南洋護衛,立刻上前,動作沉穩而迅速地將車後的三個木箱卸下,小心翼翼地抬進燈火通明的屋內。
箱蓋被依次開啟,歐陽氏第一個從沉悶壓抑的箱子中探出身,她顧不得頭暈目眩,焦急的目光立刻搜尋著另外兩個箱子。
直到看見柳娘和環娘也相繼安全地爬出來,她才長長地、顫抖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幾乎站立不穩。
柳娘和環娘立刻上前,緊緊扶住母親,母女三人相顧無言,唯有劫後餘生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千言萬語都堵在喉嚨。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腳步聲,趙昺與陳宜中一同走了進來。
歐陽氏見狀,強撐著推開女兒們。
她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衣衫,上前一步,對著趙昺深深一福,聲音哽咽卻充滿感激:“妾婦歐陽氏,攜小女柳娘、環娘,拜謝小先生捨身救命之恩!此恩此德,銘感五內,永世不忘!”
柳娘和環娘也連忙跟著母親,盈盈下拜。
趙昺臉上莞爾一笑,虛扶了一下:“夫人、二位小娘子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他隨即看向三女,目光掃過她們疲憊卻難掩激動和疑惑的臉龐,自然明白她們此刻最牽掛的是什麼:“三位想必心神俱疲,隔壁廂房已備好熱水和乾淨衣物,請先去歇息片刻,壓壓驚。”
見三女站著不動,尤其是柳娘,眼神複雜地望著自己,又看看旁邊陌生的陳宜中,顯然有無數疑問。
陳宜中適時開口,聲音沉穩而令人安心:“三位娘子莫要心急。一切皆按公子計策順利進行。最遲後日,你們定能見到文山公!”
“公子?”柳娘敏銳地捕捉到這個稱呼,驚愕的目光再次投向趙昺。
之前她隻當這位是執行者,是那位神秘掌櫃阿卜杜勒的下屬夥計,萬沒想到他竟是整個驚天計劃的幕後主謀!
趙昺隻是微微一笑,並未解釋,再次示意她們去休息。
三女這纔在南洋護衛的引導下,帶著滿腹的驚疑和巨大的期待,一步三回頭地走向隔壁廂房。
待房門關上,屋內隻剩下趙昺與陳宜中二人。
趙昺走到椅子邊坐下,揉了揉眉心,臉上露出一絲帶著玩味的輕笑:“陳先生,有趣得很。方纔歐陽夫人竟不識得你?”
他剛才忍不住莞爾一笑,正是因為歐陽氏隻謝他一人,對近在咫尺的陳宜中卻視若未見。
陳宜中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在確認四下再無外人後。
他才壓低聲音,帶著一絲苦澀解釋道:“官家,切莫見笑。老朽…與文山公,昔日在臨安朝堂之上,政見多有不合,爭辯亦是常事。”
“況且,歐陽夫人作為文山公正室,常年隨夫在外,於江西、廣東等地操持家務,照料翁姑,極少涉足臨安朝堂核心。”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帶著一絲回憶的沉痛。
“及至臨安淪陷,社稷傾覆,老朽奉太皇太後懿旨,護著官家您輾轉南逃至福州。”
“而文夫人…不過隔年,便於亂軍之中被元賊所擒…自此音訊隔絕,身陷囹圄。她如何能認得老朽這副流亡之臣的形貌?”
趙昺這才心領神會,輕輕“哦”了一聲,語氣中帶著一絲瞭然與沉重:“流亡朝廷,風雨飄搖,難怪。”
他隨即收斂神色,引入正題:“明日,先生便好好與那禮部尚書道個彆吧。且,吾已讓阿卜杜勒以餞行之由,約了桑哥與盧世榮,與隔壁雅間相聚。”
“正好,也讓這二位元廷重臣,也一同做個見證。”
陳宜中聞言,眼中寒光一閃,竟脫口而出一個狠辣的建議:“官家!既然此三人皆在閣內,何不…何不索性也一把火,將這元廷的三條毒瘤一並燒了?豈不乾淨痛快!也省了日後禍害!”
趙昺先是一愣,隨即竟哈哈笑了起來。
“先生呐!你呀…”
他搖了搖頭,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瓢潑的暴雨,聲音變得深邃:“這三人,不過是依附在元廷這棵朽木上的三條毒瘤罷了!留著他們,讓忽必烈去頭疼,去收拾這貪瀆橫行、傾軋不休的爛攤子,豈不更好?讓他們活著,比死了,更能攪動這元廷的渾水!”
陳宜中順著趙昺的目光望向雨幕,想起那些為元廷效力的漢人技術官僚,尤其是那位主持修渠的郭守敬等。
他不由得扶須哀歎:“官家所言極是…隻是,可惜了郭守敬這等經天緯地之才,竟為元賊效力,開鑿河渠,助其穩固根基…”
趙昺轉過身,目光清澈而平和,打斷了陳宜中的感慨:“先生多慮了。郭守敬、乃至許多北方漢臣,其心並不在元廷中樞權柄。”
“他們所求,不過是施展畢生所學,修建河渠,觀測天象,澤被蒼生。其胸中所懷,是天下黎民福祉,而非權貴間蠅營狗苟的爭鬥。”
“此等人物,當敬其才,憫其境,不必苛責其擇木而棲。”
他重新望向窗外,雨點猛烈地敲打著窗欞,聲音沉靜卻帶著力量:“至於那通惠河渠之下,累累白骨,萬千苦役…此等罪孽,豈能歸咎於郭守敬等畫圖構工之人?”
“他們手中隻有墨尺圓規,何來催命符牌?真正該被釘在恥辱柱上的,是阿合馬這等視民如草芥、橫征暴斂以填私慾的色目權蠹!是那將百姓逼至絕路,不得不以血肉之軀抵償苛捐雜稅的元廷暴政!”
雨聲轟鳴,趙昺的話語卻清晰地回蕩在室內,帶著一種超越仇恨的清醒與悲憫。
陳宜中怔怔地望著少年單薄卻彷彿蘊藏著山川之重的背影,一時無言,唯有窗外的暴雨,彷彿在為這苦難的塵世發出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