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宋鐵血郎 第78章 四十八時辰(八)
庖廚後門昏暗、油膩的通道之中,兩側牆壁即便懸掛艾草、菖蒲驅蠅,地上更是在午時灑了一層井水降溫。
可那股腐敗汁液滲入磚縫,滋生頑固異味,仍然讓初入此地的趙昺一陣反胃。
隻是他很快就壓下這股不適,與老吳一同跟著李麻子身後,來到庖廚之內,在其引導下,將一筐筐瓜果蔬菜搬進了悶熱嘈雜的庖廚。
灶火熊熊,油煙彌漫,空氣中充斥著食物烹煮的複雜氣味。
庖廚內,王五正坐在角落裡默默磨挲著廚房的刀具。
見有生人進來,他眼神瞬間警惕的掃向趙昺,見李麻子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緊繃的肌肉才稍稍放鬆。
他低下頭繼續手中的活計,隻是眼角的餘光始終留意著這邊。
貨物很快搬完。
趙昺抹了把額頭的汗,對老吳露出憨厚的笑容:“吳大哥,俺哥交待今日就在這庖廚幫工,與李大哥熟絡一番。保不齊以後替俺哥就接了這送菜的活計,您先回吧,俺留下來搭把手,熟悉熟悉門道。”
老吳不疑有他,隻當是李瘸子想提攜自家弟弟,便點點頭,粗聲囑咐道:“手腳麻利點,機靈些,彆給李大廚添亂子!”
他轉向李麻子,陪著笑:“李大哥,勞您費心多照應著這小子,年輕人不懂事,有不對的地方您多擔待!”
李麻子臉上擠出點不耐煩,揮揮手,甕聲甕氣道:“知道了知道了!老吳你囉嗦個啥?俺老李是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蒙古老爺?都是本家兄弟,還能虧待了他?走吧走吧!”
待老吳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甬道的陰影裡,庖廚內隻剩下李麻子收拾鍋鏟碰撞出的單調聲響。
角落裡一直沉默的王五才緩緩抬起頭,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讚同的焦慮:“小郎君!你……你豈可親身涉險,踏足這等龍潭虎穴?莫非……是信不過俺兄弟二人?”
他早已從趙昺的身形輪廓,以及那雙沉靜眼眸中透出的獨特氣質,認出了這位農夫的真實身份。
李麻子也湊近一步,臉上滿是憂急之色,聲音發顫:“是啊,小郎君!此地凶險萬分,你若是有個閃失,俺們……俺們萬死難辭其咎啊!”
趙昺卻輕輕“嗬嗬”了一聲,臉上那憨厚的偽裝褪去幾分,露出一抹笑意。
他目光掃過二人,輕聲解釋道:“二位義士,多慮了。吾行事,自有分寸,絕非莽撞之徒。”
“今夜之事,關乎重大,吾在此,方能臨機決斷,確保萬無一失。安心行事,毋須多言。”
王五與李麻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
事已至此,再多勸阻也是徒勞。
李麻子重重歎了口氣,壓低聲音叮囑:“那……小郎君,今夜行事,千萬……千萬以自身安危為重!”
王五沒有說話,隻是一雙眼睛灼灼地望向趙昺。
這位年輕的後生,先是運籌帷幄,救出文相公的家眷,如今又不顧自身安危,親涉這腥臊汙穢、殺機四伏的死牢之地!
此等智勇,此等擔當!他屬實是敬佩!
趙昺的目光卻轉向那熊熊燃燒的灶膛,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譏誚:“想必這庖廚的煙火氣,平日裡沒少關照隔壁那間八尺土牢吧?”
李麻子聞言,臉上立刻浮現出憤恨之色,啐了一口:“哼!木速忽裡那狗賊,心思歹毒得很!特意選了那間緊挨著庖廚和米倉的土牢關押文相公!”
“這大暑天的,灶膛的火氣順著牆縫、地縫直往那牢裡鑽!那牢房通風極差,簡直像個蒸籠!文相公……文相公不知受了多少活罪!”
一向寡言的王五也沉聲補充,語氣中帶著切齒的恨意:“不止是火氣!庖廚的泔水、腐爛的菜葉爛肉,加上這幾日雨後淤泥發酵的惡臭……全都往那牢裡灌!濕熱蒸騰,穢氣鬱積……那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趙昺一進庖廚後門就深刻感受到這股氣味撲鼻的體驗,隔牆土牢那邊的氣息隻會比這邊濃鬱無數倍。
他嘴角泛起一聲意味深長的冷笑:“嗬……此等行徑,恰恰暴露瞭如今的蒙古人色厲內荏、卑劣下作的本性!”
“對一介手無寸鐵的囚徒尚且如此,其氣數焉能長久?不過是自掘墳墓,早晚自食其果罷了!”
這番言語,如同清泉注入焦土。
王五和李麻子隻覺得胸中那股積鬱已久的憤懣與屈辱,被點透、疏通。
李麻子一拍大腿,由衷讚道:“還是小郎君你看得透!比喻得恰當!俺們這些粗人,心裡憋著氣,就是說不出這番道理來!”
趙昺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他神色一肅,目光鄭重地掃過王五和李麻子,語氣誠懇而凝重:“二位義士,今夜行事,非同小可,務必慎之又慎!”
“方纔吾在屋外,見一漢子獨坐車轅,守著冰桶假寐,想必……那妙曦禿驢,已安置在後牆排水溝內了?”
王五點了下頭,沉穩開口:“郎君放心!那人姓陳名三,與俺乃襄陽生卷軍同袍,過命的交情!此事交予他看守,萬無一失!”
李麻子也接過話頭,適宜的插上一句:“是咧!郎君放心!今夜無非是些搬運挪移的力氣活,比起昔年在襄陽城頭一夜的血戰,這點風險算個球!”
趙昺微微頷首,對他們的保證表示信任,隨即問出一些關鍵的準備:“那些……用於文相公艾灸酷刑後,殘留的艾草絨屑,可都積存妥當了?”
王五立馬壓低聲音,斬釘截鐵地回應:“郎君放心!每日借著送飯之機,俺都悄悄將積攢的艾絨碎屑,一點點撒在那土牢角落的乾草堆下!隔壁糧草堆放間那處,更是分量足夠!”
“好!”趙昺眼眸一閃,盤算行動的脈絡,“吾等……靜候天黑!”
三人不再言語,各自找地方坐下或倚靠,看似在休息,實則每一根神經都緊繃著,目光不時掃過那扇小小的氣窗。
窗外的光線,正一點一點,被沉沉的暮色吞噬。
戌時一刻,一輛裝飾著仁王寺獨特徽記的馬車,在數名持械僧兵護衛下,緩緩停在了監獄那扇厚重、釘滿鉚釘的黑漆大門前。
車門開啟,一位僧人走了下來。
他身著輕薄的森青色細麻僧袍,質地透光,在頭上戴著一頂精巧的藤編透風笠帽,帽簷投下的陰影,恰好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對齙牙和線條冷硬的下頜。
此人正是桑哥,他站在監獄門前,感受著腳下蒸騰的熱氣與空氣中彌漫的、若有若無的牢獄特有的餿腐氣息,心中卻是一片冰冷與譏誚。
能踏足此地,不過是昨夜受了帝師亦憐真與平章阿合馬的委托——或者說,是那兩隻老狐狸將這燙手的山芋,精準地甩到了他手上!
他內心冷笑連連:文天祥家眷引火**,這驚天變故一出,誰還看不出來?大汗陛下苦心籌謀的勸降大計,已然徹底化為泡影!
兩個老奸巨猾的家夥,自己連文天祥的麵都未曾正式見過一次,勸降的功勞半點沒沾上,倒是讓他第一個先來承受文天祥可能的滔天恨意與絕望!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笑複可恨!
一股難以言喻的憋悶和怨毒在桑哥胸中翻湧,他強行壓下這些負麵情緒,目光掃過身後靜默肅立十二名仁王寺藩僧。
“走吧。”桑哥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他整了整那頂透風的笠帽,確保陰影能更好地遮蔽自己的表情,然後邁開腳步,以一種刻意保持的、屬於高僧的沉穩步伐,踏入了兵馬司監獄陰森幽暗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