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宋鐵血郎 第56章 吞狼之心
點燈山上,一陣緊似一陣的山風,呼嘯吹過。
尉三郎正蹲在山上一處井水旁,捧著一盆清水,用力搓洗那麵曾被他當做長槍殺敵的龍纛旗。
旗麵上浸染著元軍騎兵的血汙與軟甲碎片,在水中漾開暗紅色的痕跡。
他抿著嘴角,埋頭苦乾,耳畔是文天祥嚴厲的訓斥。
“你這猢猻!威風可是耍足了?”文天祥怒目而視,語氣中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慍怒,“豈不聞一器一用?天子龍纛,豈是你能拿來當槍使的?簡直放肆!”
一旁的也兒吉尼叼著草莖,與幾個黨項漢子抱臂圍觀,臉上儘是揶揄之色。
但畢竟文丞相正在教訓徒弟,誰也不敢真的笑出聲,隻彼此交換著調侃的眼神,低聲竊語。
“文公……”尉三郎抹了把額間的汗珠,憨厚地辯解道,“實在是那青黑色鎧甲的元將衝得凶,人又多,大刀施展不開啊……”
“你還狡辯!”文天祥一聽更是怒意陡增,厲聲打斷,“真當文某看不出你那點心思?連祖傳的白虎玄鐵重槊都叫你拆做旗杆,分明是早算計好了要出這個風頭!”
他踏前一步,並不在意少年已然不自在的表情,義正詞嚴說道:“尉三郎,你聽好了!自古大軍扛纛者,必是軍中臂力最巨、膽氣最壯的萬裡挑一之人。
官家信你、容你,是莫大的恩寵,豈容你如此兒戲!你可知兩軍交鋒,纛旗一旦立起,便是軍心所係?
縱是主帥戰死,隻要大纛不倒,大軍便不會散!若當時元軍援兵迫近,而你隻顧逞兇鬥狠、陷於重圍,一旦纛旗傾覆,大軍頃刻即潰。
到那時,莫說殺敵建功,隻怕閩軍上下,無一人能活著回山!”
這一連幾句詰問,更是讓尉三郎麵紅耳赤,搓洗旗麵的動作扭捏無比。
窘迫不堪的他求救眼神投向一旁躺在草坪上的也兒吉尼。
可這位平日裡對他照顧有加的黨項漢子,卻隻是將頭向後一仰,兀自望著天空,裝作渾然未覺。
“今日任誰求情也無用!即便官家在此,文某也要教你懂得分寸!”文天祥見他還敢四處張望,心中更氣,言辭斬釘截鐵,不容半分迴旋,“這龍纛旗,你何時將它洗淨晾乾,何時方可休息!”
“哈哈,文公所言極是。三郎,你今日確實太過孟浪。”結束軍議正從山腳走來的趙昺,老遠便聽見了訓斥聲。
他信步走來,語氣雖和緩,立場卻分明站在文天祥一邊,“朕予你纛旗,是望你鎮定三軍,穩固人心。我軍旗號新立,萬不可冒失,讓首戰便折了銳氣。”
看見官家到來,草坪上休憩的黨項漢子們欲要起身行禮,卻被趙昺揮手製止。
尉三郎這邊聽得官家發話,頃刻間滿臉通紅繞到耳根,訥訥不能言。
“文公,且隨朕入內一敘,尚有要事相商。”趙昺轉向文天祥,語氣客氣卻不容置疑,“至於罰三郎晾乾軍旗之事,暫且作罷。少年人縱是生龍活虎,大戰之後亦需休憩,養精蓄銳。眼下大戰,可謂一觸即發。”
他此言既是要商議軍情,也順勢給了尉三郎一個台階。
文天祥一聽有要事,當即稱是,轉身緊隨趙昺。離去時,他終究還是回頭,撂下一句:“將龍纛徹底清洗乾淨,尋寨中婦人好生縫補妥帖!下次若再這般魯莽冒進,休怪文某軍法無情!”
“誒!記住了,師父!”尉三郎這才如蒙大赦,摸著腦袋,憨厚地咧嘴笑了起來。
還是在點燈山上的議事堂內,趙昺一進屋內,便示意緊隨其後的文天祥落座。
他語氣沉凝,開門見山道:“文公,此戰雖提振了我軍士氣,且吊花將軍所定之策,也稱得上週全之法……然,朕心中總覺不安。”
文天祥並未立即回話,他手撚長須,沉吟不語,顯然也思及了一些隱憂。
片刻後,他抬眼望向趙昺,肅容應道:“陛下所慮,莫非是閩軍公然豎起您的年號之後,恐元廷震怒,招致大軍壓境、舉火焚山?”
不待趙昺回應,他繼而慨然道:“若果如此,陛下倒可稍安。石寨據守之地,四麵懸崖環抱、易守難攻,寨中亦有泉流溪水,可防火攻。
若火攻可行,元軍早已動手,又何待今日?彼輩行事,何曾存半分仁慈之心?其兇殘猶勝虎狼。”
文天祥這番話並非無的放矢。
元軍鐵騎征伐四方,屠城焚村之暴行早已罄竹難書。也就是忽必烈為穩中原民心,近來才對各地義軍轉而采取圍剿綏靖之策。
趙昺搖了搖頭,神色愈發沉重:“朕所慮者,並非此事。山中苦寒,一旦入冬,寨中軍民必有難捱疾病凍餒之虞,恐傷損甚眾,難以全渡嚴冬。”
他微微一頓,聲音裡帶著清晰的痛惜:“元軍固然也糧草吃緊、輜重難繼,卻絕不至如寨中軍民這般困守絕地、受儘煎熬。
若彼時我軍見元軍疲憊而出擊,且問?到底誰纔是真正筋疲力儘的那一方?”
他抬手止住文天祥將要出口的話,繼續道:“此話,吊花將軍心中應當也清楚。然……寨中軍民不可儘知,說出無益,徒喪士氣而已。
閩軍起義,最大之弊在於困守絕地、出路儘絕。全憑一腔血勇與元相抗,無論軍備器械,還是兵力戰技,皆處下風。
若隻能守著這深山老林,偶爾下山遊擊襲擾,不過隔靴搔癢。長此以往,終將兵儘糧絕……唯有敗亡一途。”
趙昺一席話,如冷水澆頭,令文天祥驟然驚醒。
或許是此前與元軍交戰敗多勝少,一場勝戰竟讓他這位昔日的統帥,一時麻痹了思緒,未能深究這最致命的隱患。
此刻被官家點破,他麵色陡然陰沉,半晌無言。
腦海更是翻湧昔日江西空坑之戰的慘景——糧道被斷,倉儲皆空,十萬義軍終至潰散……
趙昺見狀,並未出言安撫,目光反而愈加堅毅,語氣利落如刀:“欲解此局,閩軍絕不可再與四省集結元軍糾纏!徒耗實力,無異於自絕生路,永無翻身之日。”
朕思慮再三,唯有徹底解決糧草之困,方能使閩軍真正立足於這八閩大地。
於東南僻壤之間,練出一支足以抗衡元軍的生力之師!”
聞此鏗鏘之言,文天祥強自收斂心神,沉聲問道:“陛下既有洞見,不知有何良策,可破此死局?”
趙昺眉峰微挑,話鋒陡然一轉:“文公可知,忽必烈此番遠征日本,卻留下了一處他尚未察覺的破綻!
朕細究戰報,所謂鐵鎖連船,致使江南新附水軍折損七成,豈止是天災?
鐵鎖連舟,非敗於風浪,實敗於舟楫水戰之孱弱!
其水師多為新附江南降卒拚湊,戰船老舊,水戰之法更是一塌糊塗。”
文天祥一時未能領會此事與眼前困局有何關聯,隻得凝神靜聽。
趙昺霍然起身,於堂中踱步,繼續說道:“欲解我軍糧草之危,豈能久困窮山?唯有奇襲刺桐,方能破此僵局。此舉優劣,朕與你分說明白。”
他徑直走到桌前,拿出那份蒲師文贈送的八閩山地輿圖,攤在桌麵上,目光灼灼,指尖重重落在粗糙的輿圖的一點上——刺桐港。
“其利有三,皆擊元軍命門!”趙昺條分縷析,對著正靠近輿圖的文天祥說道:
“其一,避實就虛。
四省元軍雲集於閩北山區,合圍閩軍,迫與之決戰。若突襲不利,正墮其彀中,是以我之短,擊彼之長。
刺桐地處東南海濱,元軍重兵皆被閩軍吸引於內陸,其地防守隻有蒲家兵甲——此乃攻其不備!
其二,揚我之長,擊彼之短!
閩浙兒郎,自古習於風浪,諳熟水性。於海上,元軍鐵騎縱有萬鈞之力,亦難踏浪而來,其弓馬之利儘廢!此正是以我之長,攻彼之短!”
其三,奪其咽喉,據糧自足!
刺桐乃閩粵海道樞紐,蒲壽庚囤積之糧草軍械,堆積如山。奪此城,既可斷元軍海路糧餉,更能一舉繳獲足以支撐大軍數年之用之糧秣!
屆時,閩軍背靠大海,糧草無憂,進可威脅廣南、浙東,退可憑海固守,方真正立於不敗之地!”
文天祥聞言,眼中精光閃動,已然心動,但仍是沉吟道:“陛下聖明,此三利確乃破局關鍵。然……風險亦巨。
若攻城不下,或元軍水師援兵猝至,加之四省元軍察覺增援,我軍豈非背水一戰,陷入絕地?”
“問得好!”趙昺頷首,成竹在胸道:“然其弊雖險,皆可化解!攻城之險,在於奇與快。
我軍此番並非強攻,而是奇襲!挑選死士,偽裝商旅難民,混入城中,裡應外合,務求一擊即中!至於元軍水師與四省元軍……”
趙昺嘴角露出一絲譏諷,語氣篤定道:“水師主力戰艦早已喪於颶風狂濤之下,殘餘艦船分散各港,調集遲緩。
待其聞訊來援,大軍早已拿下刺桐,憑城固守!他在海上,又能奈我何?
四省元軍自山區而至,更是人困馬乏,豈敢立馬衝鋒,待到他們整備完畢。
文公彆忘了……刺桐城中百姓早對蒲家恨之入骨,那時的閩軍可不是十幾萬之數了!
故此戰之要,在於出其不意,速戰速決!避開山區鐵騎的鋒芒,直插元軍海防的軟肋。
吞下蒲壽庚這頭餓狼,一旦成功,全域性皆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