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宋鐵血郎 第62章 聲東擊西
元軍大營依計而動,整個山林彷彿一架驟然加速的戰爭機器,依據副帥高興的謀劃緊密運轉起來。
黃華手持完者都的鈞令,率領麾下僅存的數千頭陀軍,分兵前往散佈於漳浦山野間的佘族村落,推行那“保族免死”的招安之策。
然而,軍馬剛臨近一處藍姓佘民聚居的山村,前鋒快馬便疾馳回報:村中空無一人,雞犬皆無,隻餘下些許匆忙搬遷的痕跡,顯然在數日之前便已人去村空。
黃華得報,心下瞭然。
必是這些佘民風聞元軍大舉進剿,提前一步舉族遷入更深的山林中躲避了。
他倒也並不焦急,隻要這些佘民不再於元軍後方活躍、散播流言,對他而言便已是功勞一樁。
隨即黃華下令頭陀軍就地紮營休整,同時加派哨騎四出探查其他村落動向,又喚來一名心腹將領,命其率部控扼周遭山道隘口。
“若發現形跡可疑的佘民,一律拿下。”黃華下令,略一躊躇,又沉聲追補一句,“切記,不可與之發生衝突,擒獲即可,勿要動刀兵。”
他心知肚明,麾下這些頭陀軍卒,多與本地佘民有舊誼牽連,若逼其刀鋒相向,恐生變亂。
心腹將領領命而去,馬蹄踏起煙塵滾滾。
與此同時,高興主持的攻勢也有了微妙變化。
連日來,元軍正麵攻寨的強度稍減,實則暗度陳倉:一麵借佯攻掩護,派遣善挖地道的工兵潛至梅瀧石寨牆根之下,秘密埋設火藥罐;
另一麵則組織精銳,攜帶繩索短刃,迂迴攀爬寨外險峻山脊,在隱秘的斷崖裂隙間,依托古藤巨木,艱難地搭建起懸空棧道,為日後奇襲鋪平道路。
此外,大批元軍士卒被派入山林,大肆砍伐收集乾竹、鬆脂等易燃之物,堆積於寨外上風口,隻待時機。
一切部署井然有序,隱秘而高效。
隻等後方懸空棧道漸成,再來一場東南風起,便可發動總攻。
高興勒馬立於一處高坡,遠眺著己方層層推進的部署和遠處沉寂的梅瀧石寨,眉頭緊鎖,麵沉如水。
一旁的妻弟陳嵩見狀,不免疑惑道:“姐夫,此計若成,破寨易如反掌,何故一副擔憂之色?”
高興目光不離遠山,沉聲回應道:“正是這幾日,梅瀧寨那邊太過安靜了。
陳吊花用兵素來詭譎,慣用死士騷擾,近日卻偃旗息鼓,毫無動靜。
且五日前響徹梅瀧石寨的喊聲,不知這女子,又在謀劃何種心機?”
陳嵩聞言,麵露不屑:“姐夫多慮了!想必是那女流之輩也已技窮,流言被破,怕軍心渙散,特意喧嘩罷了。
加之我軍日夜施壓,彼輩疲於應付,除了龜縮死守,她還能做甚!”
凜冽山風掠過,捲起高興甲冑後的紅色披風,一陣獵獵作響。
他心中那絲不安仍難以拂去,但眼見己方計策正一步步堅實推進,終是稍定心神,語氣轉厲:“但願如此。傳令各部,加緊準備!五日後,東南風起之時,便是梅瀧寨破之日!”
“放心姐夫,屆時定叫這群八閩化外之徒,插翅難逃!”陳嵩亢聲附和。
山林間,元軍大營旌旗獵獵,人頭攢動,一派秣馬厲兵的備戰場麵,肅殺之氣彌漫山野,隻待五日後雷霆一擊。
然而,此時的梅瀧石寨之上,卻透著一股異樣的氣氛。
寨牆之上,不見閩王陳吊眼兄妹的身影,負責指揮防禦的,竟是其叔父陳桂龍。
更令人驚異的是,寨中往來巡守的,竟幾乎全是佘兵,往日並肩作戰的漢人義軍同袍,竟不見蹤影。
陳桂龍身側,立著一位身著佘家傳統服飾的女將。
陳桂龍麵有苦色,欲言又止,卻被對方一個淩厲的眼神製止。
“大哥是何意?我留下與你一同守寨抗敵,莫非還嫌棄不成?”
說話者正是陳桂龍的親妹,陳大婦。
她平日負責閩軍眷屬後勤,此刻卻執甲立於牆頭。
“唉……”陳桂龍重重一歎,深知拗不過這位性情剛烈的妹妹,“大婦,你這又是何苦?
官家已親率寨中十餘萬軍民,沿佘兵探明的秘道悄然轉移,突襲刺桐城而去。
估摸著大軍行進時日,今日也該到了。
而我等留守此處,乃是十死無生之局,何苦平白葬送性命?”
“荒唐!”陳大婦斷然反駁,毫無懼色,“即便梅瀧寨守不住,我等不能退守更高更險的高安寨?
即便高安寨亦不能守,點燈山天險莫非不能據守?
那裡山勢陡極,元賊的回回炮絕運不上去,隻能拿人命來填,守他個十天半月,綽綽有餘!”
婦女目光掃過寨牆上下僅存的五千餘名佘兵漢子,手中長刀猛地一磕牆垛,聲激雲霄:“即便最終寨破,大夥一起死了,又何妨!!
隻要能為官家奇襲刺桐爭取到時間,便是值了!
待官家攻下刺桐,光複閩地,眼前這些元軍,必聞風喪膽,倉皇回救!到時,危局自解!有何可懼?”
周圍佘兵聞言,俱是豪邁大笑,臉上竟無半分對死亡的畏懼,紛紛高喊:“桂龍將軍,大婦娘子說得在理!跟元賊拚了便是!”
他們之所以如此視死如歸,皆因官家趙昺臨行前,在點將台那番慷慨激昂的誓言,至今仍在每一名留守士卒的胸中激蕩,曆曆在目。
陳桂龍望著妹妹堅毅的麵龐,再環視周圍這些同生共死的佘家兄弟,胸中陰霾也被這股豪氣衝散大半。
他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官家拔劍起誓、軍民同仇敵愾的震撼場麵,終於將擔憂化作一聲長歎,重重頷首。
山風呼嘯,掠過空曠的寨牆,將他那聲歎息捲走,彷彿也帶回了那個決定所有人命運的黃昏。
五日前,梅瀧石寨點將台。
殘陽如血,將台上那麵祥興二字的龍纛染得愈發暗紅。
趙昺立於台上,一身戎裝染塵,一根簡單的布帶束著額前亂發。
他手中緊握的長劍,劍鞘已破,卻依舊挺直如他的脊梁。
台下,五千佘兵靜默如山,靛藍的衣襟在風中翻卷,如同一片深沉的海洋。
每一張臉上都刻著風霜與戰火的痕跡,每一雙眼睛都望向台上那個少年。
趙昺沒有立刻開口,目光緩緩掃過台下每一張麵孔,彷彿要將這群佘兵的模樣刻進心裡。
山風嗚咽而過,捲起硝煙與塵土的氣息。
終於,他聲音嘶啞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最深處碾磨而出:“佘家的兄弟們…看看我們腳下這片山!這石頭,這泥土,浸透了我們多少父兄的血!”
他猛地抬臂揮起長劍,指向東南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骨的痛楚:“可再往東去!是大海!是崖山!
那裡…沉著大宋十萬軍民的骸骨!沉著我……一個亡國之君最後的尊嚴!”
劍鋒在殘陽如血的映照下,寒光凜冽:“這血仇,燒得朕五臟俱焚,夜夜不得安眠!但朕今日站在這裡,不是要帶你們去死!而是要帶你們…去生!”
他的目光堅硬如山峰巨石,穿透人群:“元虜以為將我們困死在這山上,便是勝利?
可笑!我佘家兒郎,生於山林,長於山林,這萬千溝壑便是我們的生路,是我們的千軍萬馬!”
他大步走到台前,身體前傾,幾乎是對著台下咆哮,聲音裡帶著無比的信任與豪情:“所以,朕把這座寨,這條退路,交給你們!
不是因為你們該死,而是因為——唯有你們,能在狼群環伺下進退自如!
唯有你們,能讓元虜以為我大軍仍在,不敢東顧!”
“朕,不是要你們死守到底!”他環視眾人,語氣斬釘截鐵道:“朕要你們活著!要你們用最熟悉的山林,最靈巧的身手,最無畏的膽氣,替十餘萬奔赴刺桐報仇雪恥的同袍,拖住敵人的腿!撕咬敵人的喉!”
趙昺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氣,聲音沉了下來,卻更顯悲壯:“這一彆,或許是永訣。
朕無法許諾你們高官厚祿,甚至無法許諾你們明天必見的陽光。
朕能許諾的,唯有……”
他猛地將長劍直指蒼穹,用儘全身力氣嘶吼:
“待到山河重整日,朕必於刺桐城頭,鑄一座豐碑!
碑上不刻帝王將相,隻刻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
讓後世子孫永世銘記,是誰,在這梅瀧絕地,用血性與肝膽,為我華夏,爭回了這口氣!劈開了這片天!”
“佘家的好漢們!”少年天子的聲音已近乎沙啞,眼眶通紅與夕陽血色交織,“告訴我……這如山之諾,這必死之局,你們……敢不敢接?!”
“敢!!!”
“敢!!!”
“敢!!!”
回應他的,不再是整齊的呼號,而是五千人發自靈魂深處的咆哮!
彎刀如林,瘋狂地撞擊著盾牌、敲擊著地麵,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每一個佘兵都像被點燃的蒼鬆,怒吼著,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著胸腔中澎湃的戰意與決絕!
佘族酋長老婦人藍太君拄著柺杖,望著底下同族晚輩的熱血宣誓……
歲月溝壑的臉龐已是熱淚縱橫,無需她再問,那衝天的豪情已是最好的答案。
這一日,陳桂龍這位洗心革麵的漢子於龍纛之前慨然請命,願為大軍斷後。
他沒有過多言語,隻是凝視著那麵祥興二字,許下了以性命守護的諾言。
必使此寨如山嶽屹立,縱粉身碎骨,亦不讓元軍輕易踏破。
這一日,素來於後方撫慰婦孺、默默支撐的陳大婦,竟也毅然出列,其決絕之姿絲毫不讓須眉。
她橫刀於頸,直麵君上,言道若官家不允她與兄長及佘家兒郎共守危城,便即刻自刎於當場。
其誌之堅,其情之烈,不容置疑,亦無需多言。
也正是這一日,當夜色如墨般浸染山巒,十餘萬佘漢軍民,扶老攜幼,含悲忍淚,卻秩序井然。
他們如同無聲的洪流,借著佘兵十去三回,拚死冒險探得的山林暗道,悄然繞過了元軍重兵封鎖的主道。
朝著遠方那座承載著血仇與希望的城池——刺桐,沉默而堅定地潛行而去。
身後,是即將化為修羅血海的梅瀧石寨,是五千誓死如歸的斷後英魂。
山川寂寂,唯聞風唳,似在默頌這慷慨赴死的堅守,又似在低語那撲向遠方的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