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宋鐵血郎 第107章 生死百步
一場以生命為賭注，與時間進行的賽跑，在這片被硝煙、鮮血與秋日陽光共同塗抹的山坡上，驚心動魄地展開。
一上一下，一緩一疾。
上方，是三個在光影與塵土中踉蹌飛奔的漢人兵卒，他們的身影在陡峭的坡地上起伏，為首的兵卒，目光死死鎖定著轅門下那道揮舞山刀的熟悉身影，陳大婦。
下方，是五百匹馬蹄聲，震得腳下的山道都在微微顫抖，在阿裡海牙如狼嚎般的號令聲中，朝著五百步外需要被碾碎、被踏平軍營轅門處的佘兵，奔襲而去。
高坡上，漢人都頭的視線在下方亡命奔跑的三個黑點，與那道正急速逼近的元軍騎兵之間瘋狂切換。
而山道高坳，完者都端坐於馬背之上，麵容如鐵，冷眼看著他的騎兵，如同看著一柄已經揮出的重錘，正朝著敵人的頭顱，無可阻擋地落下。
山林的空氣，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隻有馬蹄的雷鳴，與那微不可聞卻拚儘全力的腳步聲，在無聲地較量。
軍營轅門地帶，陳大婦手中山刀剛從一個元兵頸間掠過，帶起一蓬血雨。
她喘息著抬眼，目光越過眼前紛亂的廝殺，看見了那片被回回炮犁開的深坑，以及深坑之後，那道正捲起衝天煙塵、向著軍營奔湧而來鐵騎洪流。
她環顧四周，佘家兒郎們仍在忘我地搏殺，一個個渾身浴血，狀若瘋魔。
他們的悍勇將元軍步兵死死釘在轅門附近，但代價是何其慘重！熟悉的麵龐一個個倒下，活著的人也大多帶傷。
若讓那股騎兵毫無阻礙地衝進來……她彷彿已經看到騎兵洪流碾過血肉之軀的慘象，那將是萬劫不複。
一股寒意刺穿了她被仇恨與殺戮灼熱的頭腦，讓她瞬間清醒。
“豹子！韃子騎兵來了！快讓弟兄們裝填火銃迎敵！”
她朝著雷豹的方向，發出一聲清冽的厲吒，聲音穿透金鐵交鳴，清晰地送達。
緊接著，她轉向仍在與元軍纏鬥的佘兵，尤其是來自高安寨、此刻已折損近半的子弟，聲音急促、決斷的高喊：“給火銃兒郎騰出時間！把門口這股韃子，肅清乾淨！”
她的命令像一道清晰的漣漪，在混亂的戰場上蕩開。
殺紅了眼的佘兵們聞令，攻勢陡然一變，一部分人放棄了賴以周旋的靈巧身法，轉而用身體、用刀鋒，正麵迎向那些因炮石阻斷而與後續部隊失去聯係的元軍殘兵。
刀刀見肉，以命搏命。
雷豹聽到呼喊，長刀猛地劈翻一名擋路的元軍，豁然轉身。
“快！裝填！”
他對著身邊同樣折損慘重的火銃兵們怒吼，聲音因焦急而嘶啞。
倖存的佘兵火銃手們立刻手忙腳亂地行動起來，火藥、鉛彈、通條……
就在這時，那三名從高坡上連滾帶爬衝下來的漢人兵卒，終於衝破混亂的戰線，找到了陳大婦的身影。
為首的兵卒幾乎是扯著嗓子，用儘了全身力氣大喊：“陳大娘！速速讓大夥後撤百步！山上的炮石……要轟過來了！！”
這聲警告，在陳大婦的耳邊炸響，沒有半分猶豫，她立刻再次嘶聲高呼：“撤！快撤！放棄纏鬥，退後百步！快！”
雷豹反應更是激烈，他幾乎是踢打著身邊還在試圖裝填火銃的兵卒，怒喝道：“彆管火銃了！往後麵撤！快！”
這突如其來的後撤命令，讓原本死戰不退的佘兵們愣了一下，但長期的信任讓他們迅速執行。
攻勢如潮水般退去，身影開始脫離接觸，向軍營內部收縮。
這反常的舉動，立刻引起了元軍的注意，一名機警的蒙古百戶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支正高速接近的騎兵洪流，臉色一變。
絕不能讓騎兵撞上陷阱……
他轉身就朝著轅門外衝去，他要向騎兵示警，讓他們止步。
這名百戶的異動，恰好落入了正在指揮後撤的陳大婦眼中。
她鳳目圓睜，不再顧及指揮全域性，身體先於思考做出了反應，抓起一杆正斜插在地上的斷矛，沒有絲毫遲疑，彎腰、探手、抓起，動作一氣嗬成，被她用儘全力擲出。
蒙古百戶亦是沙場老手，聽得身後惡風不善，頭皮一陣發麻，求生本能讓他毫不猶豫地向側前方狼狽翻滾。
斷矛擦著他的甲冑邊緣，深深紮入他方纔立足的土地，矛杆兀自劇烈顫抖。
瞬息之間的阻滯，已然足夠。
陳大婦如影隨形，已趁此機會疾撲而至，手中那柄山刀劃破空氣，直取對方咽喉，硬生生截斷了他的去路。
“該死的南蠻婆！”
百戶驚怒交加，隻得揮刀迎戰。
兩人立刻纏鬥在一起，刀光翻飛，火星四濺，每一次兵刃碰撞都迸發出殊死的厲響。
他武藝精湛，力大招沉，陳大婦卻勝在身形靈巧，刀法狠辣刁鑽，一時竟難分高下。
而此刻，大地轟鳴………五百鐵騎，近在咫尺，衝在最前方騎兵們，已經清晰地看到了轅門內的情景，佘兵們正在倉皇後撤，唯有那兩名正在捨命搏殺的身影，格外刺目。
根本無需猶豫，這支鋒矢的尖端，自然而然地微調了方向，朝著陳大婦與那蒙古百戶搏殺的位置，徑直衝撞而來。
雷豹與正在後撤的佘兵們恰好回頭，目睹了那令他們魂飛魄散的一幕………
陳大婦的身影，非但沒有隨他們後退，反而如孤雁深入敵陣，與一名蒙古百戶死死纏鬥在一處。
而就在他們不遠處，元軍騎兵已迫近轅門，揚起的塵土幾乎要將她那抹單薄的身影吞沒。
“陳大娘……！”
“陳大姐！快走啊……！”
無數道嘶啞的、帶著哭腔的怒吼與驚呼，從後撤的佘兵隊伍中爆發出來，聲音裡充滿了絕望與驚惶。
然而，與下方的驚心動魄、人聲鼎沸相比，軍營後方的高地上，卻是一片隱而不發的殺機。
漢人都頭匍匐在掩體之後，他的視野裡隻有那股元軍騎兵，看著他們如預期般衝過炮石製造的隔離帶，看著他們鋒矢的尖端毫不猶豫地撞開破損的轅門，開始湧入軍營內部那片相對開闊地帶。
就是現在！
“點火。”
“炮擊。”
漢人都頭的命令簡潔，不容置疑。
身旁，手持火把，早已將心提到嗓子眼的兵卒，幾乎是本能地將躍動的火焰猛地按向機括上那早已等候的引信。
引信被點燃，發出細微而急促的燃燒聲，一溜火星沿著繩索飛速竄向那早已昂首向天、蓄滿毀滅力量的炮梢。
時間，在那一刻彷彿被拉長、凝滯，高地上的風，似乎也停止了流動。
引信燃儘的瞬間，數十塊巨大的炮石，撕裂空氣，投向那片剛剛被元軍鐵騎填滿的軍營前沿。
地麵上，正與蒙古百戶以命相搏的陳大婦，她剛聞到風中裹挾而來的濃重汗味與馬匹的腥臊氣，心頭剛是一喜，猛地又一悸。
並非聽到，而是能感覺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從天空深處碾壓下來，陰影迅速籠罩。
她本能地抬頭，映入她眼簾的，是幾顆在瞳孔中急劇放大的、裹挾著死亡與火焰的黑點。
它們遮天蔽日，覆蓋的，正是她和糾纏不休的對手，以及他們身後那片洶湧而入的騎兵浪潮。
死亡，原來是這樣降臨的。
在這生命最後的須臾，時間彷彿變得粘稠而緩慢，耳畔騎兵的衝鋒嘶喊、雷豹他們絕望的呼叫、甚至眼前百戶猙獰的麵容，都驟然遠去，變得模糊不清。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清晰得如同昨日才見過的臉龐，毫無征兆地撞入了她的腦海。
那是她的兄長，陳桂龍，記憶深處最尋常、最溫暖的一幕，一張被山風與歲月雕刻、布滿深深皺紋的、樸實的老農的臉。
他好像正對著她笑，眉頭舒展，眼神裡帶著佘家漢子特有的、不善言辭卻厚重如山的疼愛。
彷彿下一刻，他就會用那沙啞的嗓音，喚一聲她的小名……這畫麵，如此平凡，卻在此刻，帶著家鄉炊煙的溫度，成為了她對抗冰冷死亡的最後慰藉。
“阿哥……”
她在心中無聲地呢喃。
也就在這思緒閃過的同一瞬——轟！！！！
炮石，降臨了。
毀滅，以一種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綻放。
其中一塊炮石，不偏不倚，直接砸入了騎兵佇列最密集的隊形。
沒有慘叫，隻有一聲沉悶到讓人心臟停跳的巨響，堅硬的鐵甲在絕對的力量麵前如同紙糊，巨大的衝擊波呈環形擴散，將周圍的騎兵連人帶馬像稻草人一樣掀飛，骨骼碎裂的聲音如同爆豆般密集響起。
另一塊炮石則在她前方不遠處落地，轟隆一聲，大地劇震，炸開一個巨大的凹坑，泥土、碎石、殘肢斷臂混合著灼熱的氣浪衝天而起，形成一道絕望的帷幕。
她看不見那名蒙古百戶了，也感覺不到對方的刀鋒，視野被飛濺的土石和猩紅的色彩填滿。
巨大的聲響剝奪了她的聽覺，眼前陷入一種詭異的轟鳴，隻感到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猛地撞擊在身上，輕盈，卻又無比沉重。
彷彿整個天空都壓了下來。
意識，如同風中殘燭，迅速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在徹底失去感知前，那張老農般憨厚、溫暖的笑臉，是她腦海中定格的最後畫麵。
煙塵滾滾，混合著硝煙與血腥氣，緩緩籠罩了這片剛剛被死神鐮刀收割過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