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宋鐵血郎 第118章 鳥道
阿大將他們引至的所謂“客舍”,實是僰人寨子外圍一處近乎廢棄的木屋。
屋子由粗木胡亂搭建而成,四處漏風,屋內除了角落裡一堆半潮的枯葉和幾塊石頭,空無一物。
也兒吉尼的臉色在看清屋內情形時便沉了下來,但他見趙昺神色如常,便將斥責的話語嚥了回去,隻是指揮黨項漢子們迅速行動起來。
幾人默不作聲地解下馬背上的毛氈,儘力堵住牆壁上最大的縫隙;
另一部分人則在屋中央清理出一塊地方,費力地引燃那些半乾的枝葉。
半晌後,一股濃煙嗆得人直流眼淚,終於升起了一堆能給這冰窖般的小屋帶來些許暖意的篝火。
趙昺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在火堆旁一塊較為平整的石頭上坐下。
“這些僰人……”
也兒吉尼率先打破沉默,聲音壓得極低,混雜著柴火劈啪的聲響。
“衣著如此單薄,行動卻靈活得像在春天裡。若非親眼所見,實難相信。”
趙昺凝視著跳躍的火焰,輕聲道:“南疆有民,不懼寒暑,體魄異於常人。今日得見,方知不虛。”
“這非是蠻悍,而是世代居於此、長於此,身體已與風雪融為一體。”
“僰人的血脈之中,或蘊有我等不知的禦寒之力。”
也兒吉尼點了點頭,他對這醫理不甚了了,更關心實際的問題。
“官家,他們雖收了鹽巴,但戒備之心未去。”
“這寨子,不像能久留之地。”
“本就沒打算久留。”
趙昺拾起一根樹枝,輕輕撥弄著火堆,火星濺起。
“我們的目標是淩霄城,隻是這漫天風雪,山險路絕,若無熟悉路徑的向導,隻怕我們寸步難行,隻是白白耗費時間。”
也兒吉尼眉頭緊鎖:“您是想……讓這些僰人帶路?”
“他們世代居此,與外界少有往來,恐怕不會輕易為我等涉險,尤其是去往淩霄城那等兵凶戰危之地。”
趙昺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木屋的牆壁,望向風雪彌漫的深山。
“正因其世代居此,才最有可能知道外人不知的隱秘小徑、鳥道。”
“元軍圍城,官道必然封鎖,唯有依靠這些山野之民,方有一線可能潛入。”
他放下樹枝,語氣轉為沉凝,“直接要求他們帶路去淩霄城,必然引起猜疑甚至敵意。”
“此事,需得循序漸進……也兒吉尼。”
“明日,你借機與那阿大多攀談,不必急於打探路徑,先問問他們寨中可有什麼難處,比如寨中老者幼童可有病痛,或是寨子附近可有凶獸侵擾。”
也兒吉尼立刻明白了趙昺的意圖,先示恩,再圖事。
這是最穩妥,也最可能奏效的法子。
他重重抱拳:“末將明白。”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也兒吉尼立刻手按刀柄,目光銳利地投向門口。
木門被推開一條縫,寒風裹著雪沫捲入,來的是阿大。
他的手裡端著一個粗糙的木盆,裡麵盛著些冒著熱氣的、糊狀的塊莖食物,另一隻手裡還拎著一隻皮囊。
隻見阿大把木盆和皮囊放在門口的地上,先是用眼神在屋內掃了一圈,尤其在跳躍的火堆和那些沉默卻精悍的黨項漢子身上停留了一瞬。
他才默默吐出一句話:“山裡沒什麼好東西,湊合吃點,暖暖身子。”
“多謝阿大哥。”趙昺起身,拱手致謝,態度溫和。
阿大擺了擺手,臉上依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但語氣比之前緩和了些。
“夜裡風大,莫要亂走,早些休息。”
他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最近,這附近……不太平。”
隨即也不多言,轉身再次沒入風雪之中。
也兒吉尼上前檢查了食物,確認無毒後,才遞給趙昺。
趙昺接過那溫熱的木盆,看著盆中簡陋的食物,又望向門外無邊的黑暗與風雪,目光沉靜。
次日清晨,風雪稍歇,但寒意更甚。
也兒吉尼按照趙昺的吩咐,早早便起身,在木屋外活動筋骨,恰好見到阿大帶著幾個青壯準備進山。
也兒吉尼主動上前,將一小袋珍貴的鹽巴塞到阿大手中,語氣比昨日緩和許多。
“阿大兄弟,多謝昨夜的食物。”
“一點心意,給寨裡的孩子老人添些滋味。”
阿大捏了捏手中沉甸甸的鹽袋,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動容。
在這深山裡,鹽比金銀更實在。
他點了點頭,語氣也熱絡了些。
“你們這些行商,倒是比那些官……比有些人講究。”
也兒吉尼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語中短暫的停頓和改口,順勢歎道:“這世道,誰都不容易。”
“看你們這衣裳單薄,卻在冰天雪地裡行動自如,真是讓人佩服。”
“不過,寨裡的老人孩子,怕是也難熬這酷寒吧?”
“我們隊伍裡略懂些草藥之理,若寨中有人身體不適,或許能幫上點忙。”
阿大聞言,眼神複雜地看了看也兒吉尼,又回頭望瞭望寨子深處。
猶豫片刻,他才低聲道:“不瞞你說,我阿婆的眼睛,這幾年就看不清了,天一冷就流淚……若是……”
“帶我去看看。”也兒吉尼立刻介麵,語氣不容拒絕。
在阿大家那更為簡陋、卻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木屋裡,趙昺以郎中的身份,見到了這位久病成疾的阿大祖母。
那是一位臉上布滿皺紋、眼神渾濁的老婦人,趙昺仔細檢視了她的眼睛,又詢問了些症狀,心中已大致有數。
從隨身攜帶的小包裹裡取出一些清火的草藥,他仔細告訴阿大如何煎煮、清洗,並坦言,此疾年深日久,難以根治,但堅持用藥可緩解痛苦,阻止惡化。
這份實實在在的恩情,讓阿大和他家人千恩萬謝,雙方的距離也拉近了一些。
借著這份情誼,也兒吉尼與阿大坐在火塘邊,話也多了起來。
也兒吉尼狀似無意地問道:“阿大兄弟,你們世代住在這裡,靠山吃山,日子想必也艱難。”
“我看你們身手矯健,是天生的獵手,為何不去山外換些厚實的衣物、鐵器回來?”
聽到這話,阿大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拿起一根柴火撥弄著塘火,悶聲道:“出去?去哪?去山下那些漢人的鎮子?還是去更遠的州府?”
他忍不住哼了一聲,“以前也去過,不是被壓低了山貨的價錢,就是被當成野人驅趕。那些官老爺,恨不得把我們最後一張獸皮都颳走!”
“前陣子,元人的官差還來征‘保寨稅’。”
“我們沒有足夠的糧食和皮子,他們就把我們寨子裡最好的兩個獵手抓去服勞役了,說是去……去什麼城下搬石頭,到現在都沒回來!”
他的語氣裡,充滿了憤懣與無奈。
趙昺在一旁靜靜聽著,心中已然明瞭。
他輕聲插言問道:“阿大哥,你說的勞役,是不是在淩霄城?”
阿大猛地抬頭,警惕地看了趙昺一眼。
但想到對方的贈藥之恩,還是壓低了聲音。
“你們也知道淩霄城?不錯,就是那裡。”
“聽說那裡被大軍圍得像鐵桶,元人要修工事,到處抓人。”
“我們僰人,力氣大,熟悉山路,就被他們盯上了。”
也兒吉尼與趙昺交換了一個眼神,繼續追問:“可知如今那邊情形如何?我們原本有些買賣想去那邊,看來是去不成了。”
阿大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懼色。
“去不得,絕對去不得!”
“我們寨子有人偷偷去遠遠看過,回來的都說,城周圍全是元人的營帳,旌旗插滿了山野。”
“通往城裡的幾條大路,連隻兔子都溜不過去。”
“城裡的人……怕是難囉!!”
他說到此處,停頓片刻,聲音壓得更低了,卻帶上幾分敬佩的口吻。
“不過,城裡的長寧軍還是硬氣的很!”
“你們說,這都扛了多少年了,還沒被元軍給打下來。”
“我可聽說這可是那前宋朝廷,至今還在堅守的一座城池了,唉……”
這一聲歎息落下,觸動最深的自然是趙昺。
是啊,多少年了!?
自臨安淪陷、崖山海戰敗退,大廈已傾之後,天下但凡是漢人所在的城池,皆是紛紛投降。
可是唯獨這座淩霄城,裡麵的長寧軍仍如獨木擎天,高舉著大宋的旗幟堅守不降。
不去想這些,趙昺按捺情緒,試探性的追問道:“阿大哥,那大路被封……是否有不為人知的小路,或許能靠近些?”
阿大沉默了,他看了看這位漢人模樣的少年,又看了看也兒吉尼,目光在他們臉上逡巡,似乎在衡量著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纔像是下定了決心,用幾乎隻有他們三人能聽到的聲音,小聲說道:“路……或許有一條。但那不是人走的路,是猿猴攀的崖,是飛鳥渡的澗。”
“就在我們寨子後麵最險的絕壁上,祖輩傳下一條采藥的‘鳥道’,據說沿著那條道,能遠遠看到淩霄城的側崖。”
“但那地方,連我們寨子裡最老練的獵手,沒必要的都不敢去,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他說完這句話,目光緊緊盯著趙昺與也兒吉尼,語氣冷冽地多加了一句:“你們……真的隻是商人?為了看一眼,連命都不要了?”
趙昺迎著他的目光,看著對方那質問的神情,也清楚若是還用行商腳客那一套說辭,隻怕會令對方寒心之外,毫無益處。
他眼神清澈而堅定,緩緩道:“承蒙阿大兄弟看得起我等,將這隱蔽的鳥道告知我等,可也不瞞阿大兄弟,有些東西,多說對你有害無益。”
“能說的隻有這些,勿要怪罪我等不如實相告。若是方便,明日能否請阿大哥帶我等前去那處一探究竟?”
阿大沉默不語,隻是長久地凝視著跳動的火焰。
木屋裡,隻剩下柴火劈啪的聲響,和窗外呼嘯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