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宋鐵血郎 第123章 升纛
時光荏苒,又是五日過去。
與先前在僰寨需假扮郎中、終日忙碌應對僰人求醫問診的處境截然不同,在這座形同軟禁的院落裡。
趙昺實實在在地“偷得浮生五日閒”。
他好似要將此前耗儘的精力補回,每日不睡到日上三竿,絕不會離開床榻活動筋骨。
少年天子這番愛惜羽毛的舉動,讓也兒吉尼又喜又是憐惜,嚴令黨項漢子們,不許打擾。
此刻,屋外正下著鵝毛大雪,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萬籟俱寂。
然而,在這靜謐的雪幕之下,此刻的小院裡卻站滿了人。
雪花無聲地飄落,覆蓋在院中那群如同雕塑般靜立許久的眾人肩頭、帽簷上。
無人伸手拂去,彷彿生怕一絲微小的動作,都會驚擾屋內那位尚在熟睡的少年。
“咿呀……”
一聲輕微的門栓推動聲,打破了這極致的寧靜。
趙昺揉著惺忪睡眼,打著哈欠推開了木門。
眼前的景象讓他一下愣住。
院子裡,密密麻麻站了二三十號人,幾乎要將這方寸之地擠滿。
而在他們身後,透過洞開的院門望去,更是黑壓壓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儘頭。
所有人皆是沉默地立於風雪之中,把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透著一股炙熱灼燒的光芒。
在門廊兩側,以也兒吉尼為首的黨項漢子們,已然取回了他們的兵刃。
此刻早已甲冑齊全,如同兩排沉默的山巒,肅然佇立,護衛在旁。
僰人阿大,站在門旁,臉上是一副躍躍欲試、激蕩難耐的表情。
顯然,這位僰人硬漢在他推開門之際,早已是滿臉通紅,緊握雙拳克製自己。
趙昺尚未完全清醒的頭腦,還沒來得及理清狀況,便聽到一聲聲震耳欲聾的聲響。
“叩見,官家!!”
“叩見,官家!!”
“叩見,官家!!!”
整齊劃一、如同山崩海嘯般的呐喊,猛然炸響天地間。
呼喊並非一遍,而是三遍,一聲高過一聲。
聲浪滾滾,震得房簷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震天動地的呼喊中,院內到院外,所有站著的人,如同漫天雪花落地一般,齊刷刷地匍匐跪倒在地。
他們向著門口那單薄的少年身影,行以最莊重的大禮。
趙昺便是再遲鈍,此刻也全然明白。
山外的訊息,確鑿無誤地傳回來了。
任誰麵對這從院內一直蔓延到視線儘頭、無數人跪倒的場景。
張望著那一張張在冰雪中激動得難以自持的麵孔,饒是鐵石心腸之輩亦會為之動容。
何況這具與實際年齡早慧無數年的身軀呢!?
可他在東南喊出那句“不許跪”的口諭,在此刻……喊不出。
麵對這群獨守孤城抗元、幾十年之久的華夏百姓,有何理由去阻止、扼殺他們堅守那份毫無希望“王師歸來”的信念!?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湧上胸腔、衝擊著趙昺的喉嚨。
溫潤,即將溢位眼角,在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後,被他強行壓下。
恢複沉穩表情的趙昺,這才抬起右臂,手心向上,對著眼前匍匐的人群,向上抬起。
他終於開口,清晰、有力地傳遍了寂靜的雪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神奇力量:
“平身。”
隨著他的話語和動作,跪倒的人們紛紛起身,目光依舊熾熱地追隨著他。
趙昺邁步,走入人群自動分開的通道。
他忍不住抬眼,望瞭望漫天飛舞的雪花,又看了看雲層縫隙中透下的、在雪幕中顯得有些朦朧卻依舊明媚的陽光。
說出了第二句話,語氣平淡卻蘊含著一種堅定的決心:“帶朕去城牆。”
隨即,他頭也未回,對身後的也兒吉尼沉聲喝道:
“也兒吉尼,帶上阿大一起。”
“再把朕的龍纛帶上!”
隨著他邁步的動作,身前的人群如同被無形的手分開的潮水,自動讓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徑。
冉璡、冉璞兄弟二人立即上前。
一左一右,略微靠前半步,既是引領,亦是護衛,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肅穆與恭敬。
也兒吉尼則領著僰人阿大,與黨項漢子尾隨其後。
趙昺的腳下是鬆軟的新雪,踩上去發出“嘎吱、嘎吱”的輕響,在這寂靜的雪原上,這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道路兩旁,是密密麻麻的軍民,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麵容被寒風與饑餓刻滿了痕跡,許多人的手、臉還帶著凍瘡。
然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那緩步前行的少年身上。
目光中是某種滾燙的、幾乎要灼燒起來的東西,卻又被極力的克製壓抑著,化作無聲的注視和微微顫抖的身體。
有人下意識地捂住嘴,防止自己哭出聲;有人緊緊攥著身邊親人的胳膊;更多的長寧軍老兵,曾握緊刀槍、麵對元軍箭雨也不曾退縮的手,此刻卻在微微發抖。
他們看著那少年單薄卻挺直的背影,眼圈迅速泛紅。
雪,依舊在下。
雪花落在趙昺未經梳理的墨發上,落在略顯單薄的肩頭,恍若未覺。
他隻是平靜地向前走著,步伐不快,卻異常堅定。
那雙清澈的眼眸,越過前方引路的冉氏兄弟的肩膀,望向那逐漸升高、蜿蜒而上的城牆馬道。
這條通往城牆的路。
他走過沉默的人群,走過被積雪覆蓋的殘破屋舍,走過這座在絕境中堅守了幾十年的孤城的每一寸土地。
終於,當趙昺再次踏上了登城的石階。
腳步落在被踩得光滑、此刻又覆上一層薄雪的石板上,發出更為清晰的回響。
也兒吉尼緊隨其後,他的手中,緊緊握著那捲被小心保管、未曾真正展開過的明黃色龍纛。
當趙昺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城牆上的景象豁然開朗。
寒風裹挾著雪沫,更顯凜冽。
他的目光所及,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位易伍長。
易士英早已肅立在城垛旁,甲冑上落滿了雪花,臉龐凍得通紅,眼神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莊重,迎向少年天子的目光。
沒有多餘的寒暄,趙昺開口,聲音在風雪中清晰傳來,問了一個再實際不過的問題。
“可會升旗杆?”
此話一出,易士英胸膛一挺,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緊,卻洪亮地回應。
“會!官家!”
“也兒吉尼,把龍纛交給他。”趙昺的聲音,沉穩有力,“讓易伍長,在這淩霄城頭,給朕升起來!”
“諾!官家!”
也兒吉尼沉聲應命,雙手捧著那麵折疊整齊的明黃龍纛,步履沉穩地走到易士英麵前,鄭重地將其放入他的手中。
接過這麵龍纛,易士英努力控製著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雙手。
當著少年天子、黨項武士、僰人阿大、冉知軍等將領,以及聞訊趕來、密密麻麻聚攏在城牆下方和內城空地上的淩霄城軍民的麵。
易士英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將那麵象征著大宋國祚、繡著“祥興”年號與威嚴五爪金龍的旗幟,牢牢係在了一杆堅韌的長槍槍杆之上。
下一刻,他的雙臂猛地用力,將這杆特殊的“旗杆”高高舉起,隨即用儘全身氣力,向著風雪彌漫的天空,奮力一揮。
“呼——喇——”
明黃色的旗幟猛地掙脫束縛,迎著呼嘯的北風與漫天飛雪,驟然展開。
那耀眼的明黃,那騰躍的金龍,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在銀裝素裹的群山間,在這座浴血堅守的孤城城頭,獵獵作響,狂舞飛揚。
這一刻,風雪的呼嘯也成了一種伴奏。
天地間,隻剩下那麵旗幟招展的聲音。
城上城下,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無論是久經沙場的老兵,還是麵黃肌瘦的百姓,無不屏住了呼吸,眼眶發熱,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在胸中激蕩、奔湧。
大宋的龍纛,立起來了。
大宋,回來了。
在這幾乎是華夏大地最後的一座堡壘上,在這凜然的嚴冬裡,如同刺破黑暗的曙光,重新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