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宋鐵血郎 第130章 無聲獵殺
僰寨,新築的小樓,人聲低徊。
早幾日遷徙下來的千餘婦孺,長寧軍內各家的親眷,此刻經曆著比崖壁分彆更煎熬的彆離。
火塘邊,一位漢人老卒用生滿厚繭的拇指,輕輕揩去小孫女臉上的飯粒,小丫頭懵懂,隻將懷裡攥得溫熱的半塊麥餅塞進祖父的行囊。
不遠處,年輕的軍士與他的妻子相對無言,交握的指節因用力而生疼不自知,萬千牽掛,儘在不言。
而在僰寨的東頭,另一場離彆正在沉默中進行。
老獵手阿鹿叔正仔細檢查著兒子阿岩的腰刀與繩索。
他的妻子一言不發,隻是將新磨的獵刀和一包熏好的肉乾塞進兒子的背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們是山的子孫,離彆從無過多言語。
一切的擔憂與期盼,都藏在這堅實的觸碰與鋒利的刃口之中。
更遠處的竹樓下,年輕的僰人獵手沙仔正單膝跪地,讓年幼的弟弟將一枚磨得光滑的野豬牙係在自己腕上。
這是山神護佑的憑證。
他的阿母倚著門框,火光映著她沉默的側臉,一如往日送他們父子入山狩獵。
隻是這一次,風裡的血腥氣更重了些。
短暫的人間暖意,終究抵不過天時的流轉。
殘陽如血,在凜冬的催促下,不甘地沒入群山的暗影。
夜幕,帶著刺骨的權柄,君臨大地。
寨中,各家的燈火次第熄滅,最後的話彆沉入心底。
當天地徹底被墨色吞沒,沉重的寨門在寂靜中緩緩洞開。
趙昺一身黑色玄甲,彷彿已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的身後肅立著五千名長寧軍將士與二百名僰人獵手。
沒有言語,趙昺隻將手中長劍抽出,向前作引。
寒風卷地而起,隻餘一片森然殺機。
僰寨本就離扼守山林要道的元軍大營不遠,依著山勢,遙遙相望。
長寧軍分作三路,在僰人獵手的引領下,於漸沉的天色中急行。
這些山林之子熟知每一條獸徑與岩縫,大軍無需火把,僅憑僰人對地形的極致掌握,便能悄無聲息地摸近到元軍大營的附近。
行至距元軍大營約十裡處,這是元軍暗哨可能活動的極限範圍,大軍依令悄然潛伏下來,如同冰雪滲入泥土,再無半點聲息。
數名精乾的僰人獵手則如鬼魅般先行潛出,他們要在夜色徹底降臨前,摸清所有暗哨的準確位置,並為其標定死亡的序次。
中軍一路,由趙昺親率。
在此處,阿大更是早已先一步行動。
他如猿猴般靈巧地攀上一棵靠近軍營邊緣的大樹,枝葉將他身形完美遮蔽。
隨後,他撮唇發出幾聲惟妙惟肖的鳥鳴,音調起伏,正是唯有僰人才能聽懂的暗號。
“咕咕……咕……”
不過片刻,兩個熟悉的身影借著營中雜物的陰影,小心翼翼地摸了過來,正是阿二與阿三。
自那日火堆旁初次接頭,這已是他們第三次的相見。
中途阿大曾冒險再來一次,從阿二口中獲取了元軍詳細的換防規律與巡邏路線,更將“三座大營尚有兩萬戰兵”這一重要情報帶了回去。
正是基於這些情報,依據過往與元軍對戰的經驗,趙昺才得以精確計算出:
兩萬元軍,扣除三成無甚戰力的輔兵外,再除去那些早已躲到附近城鎮享樂的蒙古貴族。
真正留守大營、可堪一戰的,主要是由色目軍官統領,混雜部分色目人及北地漢卒組成的探馬赤軍,總數約在一萬上下。
這,便是今夜雷霆一擊的底氣所在。
樹下,阿二借著微弱的天光,向樹上的阿大飛快地比劃了幾個手勢,示意側前方那片亂石堆後,便藏著一處暗哨。
阿大在枝葉的縫隙間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狩獵,開始了。
夜色濃稠如墨,正是殺機最好的掩護。
三路長寧軍,分出數十人為一隊,在僰人獵手的引領下,悄無聲息地散入各自負責的區域。
他們並非盲目衝殺,而是精準地撲向早已被僰人標記好的“獵物”。
那些隱藏在岩縫、樹冠、土壘後的元軍暗哨。
中路,一處亂石堆後。
兩名北地漢軍卒子裹著皮襖,搓著手,低聲抱怨著這透骨的濕寒。
他們的身後,一道黑影自岩頂悄然滑落,雙臂猛地鎖住靠外那名哨兵的脖頸,一聲輕微的“哢嚓”淹沒在風裡。
幾乎同時,阿大從石縫陰影中暴起,獵刀寒光一閃,精準地割開了另一名剛轉過頭來的哨兵的喉嚨。
兩人扶著癱軟的屍體緩緩放倒,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未發出半分動靜。
左路,一片稀疏的林地。
樹上蹲著的色目哨兵似乎聽到了些許異響,剛探頭下望,一支短小的吹箭便“嗖”地釘入他的咽喉。
他絕望的捂著脖子,徒勞地掙紮兩下,便從樹杈上栽落,下方早有長寧軍士張開一塊厚布,穩穩接住屍體,消弭了墜地的聲響。
右路,一道土溝邊緣。
一名暗哨正蜷縮在背風處打盹,猛然覺得喉頭一涼,驚醒的時候隻看到一雙在黑暗中灼灼發亮的眸子,以及自己喉間噴湧的熱血。
他身後的同伴聞聲轉頭,還未及呼喊,便被兩柄同時刺出的短刃貫穿了心口與腰肋,頃刻斃命。
清除在沉默中進行。
僰人獵手憑借對地形的瞭如指掌和獵殺本能,為先導與主攻;長寧軍士卒則配合補位,處理屍體,封鎖任何可能泄密的環節。
暗哨如同被無形的手逐一掐滅的燭火,元軍大營外圍的“眼睛”迅速陷入一片黑暗。
通往元軍大營的道路,被這精準而冷酷的獵殺,徹底肅清。
三路長寧軍再次起身,在僰人無聲的指引下,向前流動,直至能清晰望見元軍大營柵欄上搖曳的火把,以及營內隱約傳來的、帶著醉意的喧嘩。
全軍再次潛伏下來,在最後的距離裡收斂起所有聲息。
他們必須在下一輪暗哨換崗前的一刻鐘內,完成所有部署。
時間在壓抑的寂靜中緩慢流逝,長寧軍卻無人喧嘩。
試問天下間有哪支軍隊能比他們更擅長隱忍!?
堅守淩霄城,二十餘年漫長的歲月,足以代表一切。
前方營寨燈火通明,但凜冬的寒意比任何軍令都更有效地驅散了營區的活動。
除了必要的巡邏隊和崗哨,大多數軍卒,尤其是那些色目軍官和北地漢卒,早已鑽回各自的營帳,借著劣酒與睡夢抵禦這刺骨的寒冷。
半刻鐘後,時機已至。
各路長寧大軍,從隊伍中再次分出數百名長寧軍士,每數十人一隊,緊隨數名僰人獵手,悄無聲息地貼近元軍營寨的邊緣。
他們利用柵欄陰影、廢棄的輜重堆,甚至排水土溝作為掩護,靈巧地避開了哨塔上那些因寒冷而縮著脖子的哨兵視線。
獵殺,進入了第二階段。
僰人獵手憑借阿二阿三提供的精確情報,引領著突擊隊直撲那些百戶、十戶等底層軍官居住的營帳。
一處營帳內,一名色目十戶正與兩名親兵圍著小火盆飲酒。
帳簾微動,他剛欲斥問,一道黑影已掠至身前,獵刀寒光閃過,酒碗尚未落地,喉頭已噴出血霧。
另外兩名親兵甚至來不及站起,便被身後突入的漢人軍士用短刃從後心刺入,一聲未吭便栽倒在地。
另一處稍大的百戶營帳外,
兩名守衛抱著長矛不住跺腳,低聲抱怨。
黑暗中傳來幾聲細微的破空聲,那是僰人吹箭的動靜。
守衛身體一僵,軟軟倒下,隨即數名長寧軍士迅速掀簾而入,帳內短暫的悶響與掙紮聲很快歸於沉寂。
死亡,在元軍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於他們營寨的核心區域悄然蔓延。
一頂頂軍官營帳被無聲地清理,指揮體係的神經末梢被逐一斬斷。
整個元軍大營表麵依舊燈火閃爍,巡夜的腳步聲依舊規律響起,但其內在的筋骨,已在黑暗中被人悄然抽離。
當夜色徹底沉淪至最濃稠的一刻,殺戮如期而至。
沒有沙場貫有的喧囂、怒吼的衝鋒,而是一場沉默的、逐步收緊絞索的獵殺。
外圍轅門處,值守的哨兵抱著長矛,在寒風中昏昏欲睡。
幾道黑影自地麵陰影中倏然暴起,捂住口鼻,短刃精準地抹過咽喉,將最後的嗬嗬聲扼殺在胸腔裡。
轅門被無聲地推開,更多的黑影如潮水般漫入。
營區內,一座座營帳如同沉睡的獸籠。
長寧軍士五人一組,默契配合。
一人掀簾,四人突入,刀光在黑暗中劃出冰冷的弧線。
帳內多是仍在睡夢之中,或酒酣耳熱後癱軟如泥的元軍步卒。
利刃割開喉嚨、刺入心口,許多人在夢中便已斃命,偶有驚醒者,未及呼喊便被死死按住,終結於下一記更狠厲的穿刺。
血腥味,開始在營帳間無聲地彌漫,卻被淩冽地寒風悄然壓下。
營區邊緣的馬廄裡,幾匹馬匹忽然不安地踏動著蹄子,噴著粗重的鼻息。
它們遠比人類更敏銳的感官,已率先捕捉到那隨風彌散開的、若有若無的甜腥氣。
一匹性子最烈的公馬猛地揚起頭顱,喉間發出低沉的、帶著警示意味的嘶鳴,拽得係馬索吱呀作響。
這不安的舉動在槽櫪間傳染開,牲畜們躁動的聲響,成了這片死寂營地裡唯一不合時宜的律動,卻又被更深的夜色吞沒。
輔兵集中駐紮的大營,情況則截然不同。
早有準備的數百長寧軍,已在各伍長帶領下列成嚴整的隊形,
封鎖了所有出路。
一些被驚醒的輔兵起初發出驚恐的喊叫,但隨著幾名試圖衝撞者被當場格殺,雪亮的刀鋒和冰冷的目光形成了最有效的威懾。
殘餘的騷動迅速平息,所有本地的僰人、漢人輔兵皆噤若寒蟬,蜷縮在原地,不敢再有異動。
獵殺的範圍,以轅門為起點,一圈接一圈,如同水麵的波紋,向營區核心穩步擴散、收緊。
每一頂被清理過的營帳,燈火便會熄滅,陷入死寂。
這片不久前還人聲擾攘的元軍大營,正被這片沉默的死亡之潮,從邊緣開始,一寸寸地吞噬。
死亡的陰影,終於蔓延至軍營最深處。
當幾個元軍十戶揉著惺忪睡眼,罵罵咧咧掀開帳簾時,迎接他們的不是寒夜,而是更冷的刀鋒。
匕首精準地沒入喉骨,將嗬欠與驚呼一同掐滅在咽喉深處。
他們至死瞪大的瞳孔裡,隻映出無數沉默逼近的黑影。
兩個時辰。
僅僅兩個時辰,這片曾經駐紮著萬餘探馬赤軍的大營,便徹底換了人間。
沒有震天的戰鼓,沒有歇斯底裡的搏殺。
隻有刀鋒割開皮革與血肉的悶響,以及逐漸濃鬱至化不開的血腥氣,無聲地訴說著這場收割的徹底。
當最後一頂軍官營帳的燈火熄滅,最後一聲微弱的掙紮歸於沉寂,整座大營便隻剩下風穿過空蕩營帳的嗚咽。
天邊,隱約透出一線灰白。
黎明將至,照耀著這片被死亡徹底清洗過的土地。
一萬餘探馬赤軍,便在這漫長而精準的夜幕獵殺中,被悄無聲息地抹去了存在。
趙昺策馬,立於曾經的元軍中軍大帳前,黑色的甲冑在微熹中泛著冷硬的光澤。
冉璡與冉璞兩兄弟疾步奔來,甲冑上沾染的暗紅尚未乾涸,語氣中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與亢奮。
“官家,大捷!”
“我軍除了幾十個弟兄在近身搏鬥時受了些皮外輕傷,無一陣亡。”
“連同二百僰人兄弟,皆是毫發無損。”
“一萬餘探馬赤軍,已……已被我軍全數蕩清。”
這堪稱奇跡的戰果,卻並未在趙昺臉上激起半分波瀾。
他隻是沉靜地端坐馬上,聲音裡沒有絲毫勝利後的溫度,冷靜得如同這拂曉的寒風。
唯有那雙緊攥著韁繩、透出的汗水手掌,表明在他內心深處,驚濤駭浪的緊繃。
“傳令,全軍即刻行動。”
“繳獲所有箭矢、兵刃、糧秣,特彆是馬匹與禦寒衣物,一件不留。”
“半個時辰後,全軍撤離。”
最後,他的目光掠過遠處那些瑟縮在營角、黑壓壓一片的輔兵,語氣中沒有絲毫憐憫。
“至於那些人,告訴他們。”
“是留在這裡自生自滅,還是跟著朕走?”
“給他們半刻鐘的考慮時間。”
命令下達,趙昺最後看了一眼這片被鮮血與死亡浸透的土地,調轉馬頭,身影融入漸退的夜色之中。
經曆過東南山河的鏖戰,屍骸如壘的鏖鬥,眼前這場倚仗天時、借勢地利的夜襲的勝利。
於他而言,不過是光複之路上一場微不足道的小勝。
可對昔日隻能在城頭鐵衣斑駁的冉氏兄弟,對六千名初見生路的長寧軍,對第一次將獵刀染上人血的僰人而言。
官家,靜立營火將燼處,眉間無悲無喜,眸底靜水流深的模樣。
那一份輕描淡寫便吞下萬敵的氣度,卻比任何激昂的凱歌更令人心潮澎湃。
少年天子,未曾振臂,未發一言。
可那沉默本身,卻比萬鈞戰鼓更沉、更重,如暗流漫過凍土,在所有仰望他的目光裡,烙印下名為“信念”的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