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二十七.潼關令(6)
雖說無為子逼出朱瀚體內的噬魂蠱已用了最溫和的辦法,但噬魂蠱終究還是令人聞之色變的惡蠱之一,死也帶出了朱瀚的三口血,讓他本就不好的身體更壞了,一整日清醒的時間都沒有多長。
朱英一手托著食案,一手輕輕叩了叩門。
“請進。”房內人隻說了兩字,卻連咳了好幾聲。
朱英低眉順眼地端著兩菜一湯擱到四仙桌上,又要去床邊攙扶他爹。
朱瀚年少時大抵也是個五官端正的玉麵郎,不然也生不出朱英這樣的小美人,隻是半生風雪過儘,鬢邊也花白了,臉頰也瘦削了,眉心也有皺紋了,渾身繚繞著影影綽綽、揮之不去的愁容。
他一手握成拳,抵在唇邊又低低咳了幾聲,另一手抬起一擋,半路攔住了朱英伸過去的胳膊,自己撐著床沿下了床。
朱英隻好顛顛地跑去把熱湯給他端來。
一口熱氣下肚,朱瀚眉頭舒展了些,抬眼一看見朱英,卻又皺起來,忍不住低歎一聲:“哎。”
朱英大氣不敢喘,隻眼觀鼻鼻觀心地端坐著,也不知她在外頭的霸氣都哪去了,活像個卑躬屈膝的小奴才。
朱瀚怎麼都沒想到,原以為隻是厲鬼作祟的小事最後竟能扯出這麼一大串事情來,換命邪術先不談,成千上萬株噬魂蠱也不提,整個奉縣竟然一夜間全毀了,還活活喂出個鬼王!
鬼王數百年未必見一位,居然在他這小門小戶家門口出了一個,他何德何能?
注意到朱英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食案裡的青椒肉絲,朱瀚記起她還小的時候,自己手忙腳亂地學著做菜,卻經常炒糊了鍋,隻好上頓接下頓地帶她去弟弟院裡蹭飯的光景,眉心的皺紋又彷彿被撫平了些。
他將還沒動過的筷子移到朱英麵前:“想吃什麼就吃。”
朱英正專心致誌想著其他事,驀地被叫回了魂,莫名其妙地搖頭:“我不吃,爹,我早就能辟穀了。”
朱瀚麵不改色:“偶爾破一次例也無妨,你以前很愛吃這個。”
朱英看了看麵前賣相並不好的兩碟小菜,色香味沒一個全,實在難以勾起人的興趣。她辟穀五六年,早不記得自己喜歡吃什麼了,仍是拒絕:“是嗎,我都沒印象了。您吃您的,不用管我。”
朱瀚隻好拿回筷子,自己吃了兩口,又覺索然無味,放下筷子沒話找話:“你這幾日都在做什麼。”
“唔,砍柴,燒水,熬湯,送飯……”朱英老老實實地答了,一邊小心翼翼地覷著她爹的神色。
朱瀚瞥見她欲言又止的表情,知道她心裡有話,蹙眉道:“有什麼想說的,直接說。”
“那個,爹,女兒有一事相求。”朱英連忙把本就筆直的背用力抻的更直了些:“憑無為子道長一人之力,想擊敗鬼王實在勉強,我覺得,如果我的修為能更進一分,雖然無力扭轉大局,至少也能少拖些後腿。”
其實朱英修為早就可以築基,朱家沒有傳承,修士的道心都是自己去尋,譬如她大師兄楊淨玄,就靠廢寢忘食地紮在古籍裡參悟,而二師兄沈淨知則是隔三差五跑出門遊曆,隻是她活像王八吃秤砣似的,鐵了心要修天絕劍道,這才一直拖到了現在。
朱瀚沒接話,目光如刀地注視著她。
朱英直被這鋒利的視線看得頭皮發麻:“二……二叔曾經說過,最初您也想修行天絕劍,甚至從太師父那得了天絕劍的道心,隻是您也並非純陽之體,最後才灰心作罷。”
“但女兒還未灰心,女兒未曾試過,就永遠不會灰心。爹,請您將天絕劍的道心傳給我吧,無論是成是敗,總要自己試一試才知道,況且現下也缺幫手,如果能順利築基,我也能多出一分力。”
朱瀚簡直要給她氣笑了。
都什麼時候了,這討債鬼轉世的小丫頭還在追著他要天絕道心!
他又咳了兩聲,推開朱英獻殷勤地捧來的熱水,撐著桌子站到窗邊:“唉,也罷,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繼續瞞著你了。”
朱英兩隻大眼裡頓時放出了光。
“天下人皆以為朱家是螻蟻之誌難負泰山之威,怕了破道,怕了天絕劍,才叫寶劍蒙塵、其實不然。我朱家以不破不立為家訓,上千年間,有血性之人從未斷絕,但凡有一絲可能,赴湯蹈火又何妨。”
外麵天色逐漸暗了,朱瀚的一半眉眼都落入了陰影裡,好似一尊沉重的石像:“阿英,你可知為何無論是南華子、扶搖子、通玄子,還是天師老祖,他們的道都在後世分支出數十派係、百千術式,唯獨衝虛真人的天絕劍,隻有我們朱家一支?”
朱英愣住了。的確,不管是卜道、丹道、術法還是劍道,如果有足夠的錢財,甚至能靠砸銀子買到真傳,因為雖各家壓箱底的功法隻傳內門弟子,基礎術式卻是坦誠公開的。
唯獨天絕劍,無論功法還是道心全藏得嚴嚴實實,連朱英這個名義上的大小姐都半點沒頭緒。
“因為衝虛真人並不願意天絕劍傳下來。其餘得道仙長們或多或少都擁有真傳弟子,唯獨衝虛真人沒有,他稱此為逆天之道,不必流傳與後世,直至飛升都未有過一個弟子。”
透過虛掩的窗縫,能遙遙望見窗外的晚霞。
朱瀚還記得數十年前自己得知這層緣故時,心頭的鬱憤與不解,好像滿腔的熱血壯誌都成了幻影,又彷彿掉入了迷惘的漩渦,此生已無處可去。
一轉眼,晚霞依舊染長空,他的女兒卻都已經這麼大了。
“現在的天絕劍,是我朱家先祖朱山追隨衝虛真人一生,自己領悟得到的。他雖將天絕功法和劍法式寫得儘全,卻始終沒有通曉衝虛真人的道心。如果說他常伴真人左右,即便未得真傳,也能領悟七八分,那他之七八分再往後傳,隻能越來越偏移天絕劍真正的道心,才使我朱家許多先輩最終都落了個走火入魔的下場。”
朱瀚收回目光,落到已經聽呆的朱英身上:“其實不是天絕劍一定需要純陽之體,隻是命格越陽之人越能承受偏移道心帶來的反噬,越不會輕易因為走火入魔暴斃罷了。所謂天絕,道如其名,乃是一條天之絕路。”
“明白了麼,阿英,天絕劍真正的道心,這世上根本無人知曉。”
朱英被這未曾設想的真相當頭砸了一悶棍,徹底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的。
幸好範府夠大,她蒙著頭隨便鑽了幾個小巷,就來到一處僻靜的院角。
院角栽了幾棵桂花樹,素花青垣,本頗有意趣,隻是那些不久前還開得恣意芬芳的花朵,卻已在短短數日內儘數凋謝,花瓣乾枯蠟黃,從樹下走過,頹然落了她一身。
出人意料的是,待到她眼前豁然開朗時,竟驀然出現一紫袍人。
無為子正抱著拂塵,一動不動地立於一樹桂花下,彷彿已經與此景融為了一體,直到朱英看見他,才轉過頭來頷首一笑:“小道友,好久不見。”
朱英心裡一團亂麻,一時把她心中關於鬼王關於紅繩的問題都忘光了,怔怔應道:“道長,好久不見。”
無為子朝她招了招手:“小道友,你來。”
朱英不解其意,懷著滿腹的疑問站到他身旁,卻見無為子眼前橫出的枝梢上,因為靈氣枯竭的緣故,一串淡黃的桂花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凋謝。
這些老人有個通病,就是說話總隻說一半,讓人等得心焦,無為子把她招過來就緘口不言,吹了半晌冷風的朱英終於等不住了,先開口道:“道長,恕晚輩僭越,但晚輩心中有一惑,想請道長解答。”
無為子溫和地點點頭:“小道友但說無妨。”
朱英走來的一路,把朱瀚的話在腦中倒了三番四次,最終隻得到一個結論:天絕劍的道心怕是要靠她自己參悟了。
可是一條從未傳承過的道,要從哪裡開始找呢?
“您最初為何要修道?”
無為子抄著手,目光悠長,似乎是在看那簇桂花,又似乎落在更為遙遠的地方:“老夫修道的初心麼……恐怕是沒有初心吧。”
朱英一怔。
他側過頭對朱英微微一笑:“在老夫還不到小道友這個年紀時,正是梁與察金戰爭不斷的時候。察金國的鐵騎南下如入無人之境,兩國交界人人自危,老夫在逃難途中與親人失散,被當時雲遊在外的師兄撿回了三清山。”
“之後,老夫便在三清山隨眾多門人修行十餘年,待到拜師之時,掌門問了我三個問題:其一為是否想尋回親人,其二為是否想報仇雪恨,其三為是否想修成正果。”
無為子一邊娓娓道來,一邊伸出半掌,剛好接到一朵從枝椏飄落的枯萎小花:“老夫心想,親人既已離散多年,再去強求未必是件好事,而治國安邦,不論如何來看都該由皇帝與官員操心,何必老夫越俎代庖,至於最後一條,說實話,老夫至今也未抱有太多執念。”
他將拂塵一甩,衝朱英攤了攤手。
朱英忍不住笑了。
得卻無喜,失亦不憂,無欲無求,此即無為。
“所以老夫如實答了三個否,本以為要被逐出三清山要飯去,棲雲長老卻點頭收了我這個徒弟,”他吐出長長的一口氣,搖頭感慨:“此後光陰如梭,至今已有三百載。”
三百年,於他而言不過三清山上雪落又雪融,可大梁已成了南梁,人間更是換了風景無數。
朱英尚未完全領悟,無為子又道:“小道友,老夫也有一惑,想請你解答。”
朱英忙說:“您請說。”
“小道友又為何要修道?”無為子笑眯眯地看著她,彷彿隻是隨口一問,但聽了他方纔那些話,朱英免不了在心裡仔細掂量。
我為何要修道?
為了變強?
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做什麼不能變強?
為了親朋好友?
可修道之人遠紅塵,在道上走得越遠,隻會離親朋好友越遠,直至通曉大道,飛升成仙。
為了抱著沒事找事的心態,給自己這一生……找點意義?
見她半晌答不出口,無為子便善解人意地免去了這個問題,重新道:“那老夫換一個問題。小道友,大道無情,修道之人自然也應無情,是否?”
這回朱英沒有猶豫,她斬釘截鐵地回答:“否。”
“為何?”
朱英仔細思索了很久,才答:“晚輩以為,大道並非隻存在於浩瀚天地間。若著眼於天地玄黃,便會認為萬事萬物皆有其自然而無情,但若落目於一隅,一草一木之間,難道便沒有道嗎,風攜樹籽,花送風香,怎能稱其為無情?”
大道無情乃是天師老祖寫在道書裡的公理,無為子活了三百年,還沒聽過這種不敬天師的歪理,撫掌大笑:“無情人觀萬物俱無情,有情人見萬物皆有情,好!好!這份柔腸,小道友合該修破道!”
朱英眨巴了兩下眼睛,沒明白為什麼柔腸卻該修破道,不過經過一番論道,她心中那點鬱結倒是消散殆儘了,這纔想起來正事,拿出紅繩將鬼王的事和無為子說了。
無為子將紅繩接過察看一番,也沒看出什麼門道,隻道是與鬼王生前有淵源之物,讓她收好:“恐怕是承受了太多怨魂的緣故,那鬼王幾乎沒有神誌,是個憑本能行事的行屍走肉。此物難以將他喚醒,但也許能讓他手下留情。”
他用拂塵輕輕掃去朱英肩頭的落花,笑道:“時辰不早了,小道友快回去歇息吧,之後還有要你幫忙的地方。”
朱英依言告退,剩無為子一人,仍像一棵樹一樣,定定地紮根原地。夕陽沉沒,月浮枝梢,直到肩頭都落了薄薄一層殘花,他才攤開手掌,掌中是他方纔接到的一朵皺巴巴的小花。
無為子手掌輕輕一托,一股精純的靈氣便從他掌心逸出,鑽進那朵小花之中。
小花被如此純粹的天地靈氣灌了個飽,當即抖擻精神,返老還童一般重新舒展開花瓣,搖搖晃晃地飛起來,歡欣地回了樹枝上。它重歸樹梢的刹那,整棵樹竟都像是時間逆流了一般,千百鵝黃的小花齊齊盛放,香味濃得醉人。
山中清修百餘年彷彿隻彈指一瞬,這一陣幽香卻又如此漫長,無為子第一次注意到,桂花竟然能這麼香。
他嘴角含笑,低聲自言自語:“也好,就當是老夫報答你們開得這樣香的情。”
奉縣外,聞訊趕來卻又束手無策,隻能在外乾等的各派中人都看見,朵朵漆黑的劫雲開始在空中聚集,卻沒過多久,又消散了個乾淨。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裡麵發生了什麼。
有人能在鬼城悟道已屬離奇,可這雷劫怎麼還沒劈就散了。
什麼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