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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莫問 三十二.潼關令(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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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英最後的記憶停留在司馬徹那雙似悲似怒的眼睛中。

她好像被拖進了一個漫長的夢裡。

最初是一處富麗堂皇的庭園,楊柳惹風,菡萏照水,漢白玉的石橋下擠著一團團的錦鯉,連空氣都清冽又甘甜。

朱英絲毫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記得自己在這裡做什麼,卻莫名覺得渾身有勁,走路都想跳著,心裡好像裝了一團生機勃勃的東西,隨時會破土發芽。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悠遠的琴音。

夙心?

朱英,或者說這場長夢的主人,嘴角不可抑製地揚了起來,按都按不下去。

她回頭一望,有個麵目模糊的少年人,穿著廣袖窄身的竹紋袍,正歪著身子閒散地半倚於紅木坐榻上,一手撐著腦袋,一手隨意地撫著琴,長發從肩頭披散下來,手指素白又纖長。

那少年獨自彈了會兒,似是覺得無聊,一甩衣袖站起來蹦躂兩下,親身演繹了什麼叫做靜若處子,動若潑猴,橫七豎八地跑出幾步,又退回來笑眯眯地問她:“懷蹇,你去不去?”

朱英不假思索:“去。”

她使勁睜大眼睛,但少年臉上就像是始終照了層霧,不管朱英怎麼努力都看不分明。

便聽他哈哈笑了聲,將手往身後一負,眨眼就走出了好幾步遠,修長的手指在身後很不莊重地勾了勾:“那你快點。”

朱英心頭像是放了隻兔子,不安分地亂跳著,讓她能清楚地聽見自己吵鬨的心音。

一抬頭,碧空如洗,天高雲遠,卻又彷彿觸手可及,翻幾個跟頭就能像孫大聖一樣去到十萬八千裡外,好像這天下之大,沒什麼是做不到的。

朱英意氣風發地吐出口氣,大步追向前方越走越遠的少年。

等她追上時,少年卻已經長成了青年。青年的個子高了,肩寬了,長發也豎起來了,舉手投足裡初步有了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雛形。

這位看似儒雅的青年甫一照麵,就往她胸口狠狠錘了一拳。

“這回隻能你自己去了,沒我的份。”

朱英話到嘴邊的調笑驀地被一陣未能宣之於口的不捨浸軟了,沒能成功脫口而出。

良久,她才聽到自己含笑的聲音:“年節我爭取回來。”

那青年很是哀怨地長歎了口氣,想了想,從自己腰間取下一塊羊脂白玉佩,硬塞到朱英手中:“拿著。”

這回她沒忍住,打趣道:“義兄,世上哪有帶著珍寶從軍的道理,還嫌胡人搶得不夠多嗎?更何況美玉羅纓結恩情,生辰玉向來是拿來當聘禮的,你把它贈了我,未來的新娘子怎麼辦?”

說話間,她將掛在玉佩下麵的朱紅羅纓解了,把玉還回去。

“這個就夠了。”

蔣瑜手裡捏著沒送出去的玉佩,衝她背影輕率地喊:“聘禮也行啊,收了聘禮,義弟的命可就是我的了。”

“彆死了啊!”

此去萬裡,再無故人。

朱英抬起手臂揮了揮,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子飛快地跑了,沒回頭。

這一跑從黎明跑到了正午,又從正午跑到了黃昏,從瓊花遍地的十裡秦淮跑到風吹草斷的九重邊關,從歌女軟糯纏綿的愛戀吳歌跑到遊子悲切哀怨的胡笳十八拍中。

路上風光無數,有美酒有風霜,有大漠有孤雁,有雄心也有生死,有金鼓齊鳴也有對月高歌,忙忙碌碌地奔波了數年,誌也籌了,祿也厚了,新友也交到不少,但她的心卻總是不上不下地懸在半空。

根始終沒紮下來。

她騎著馬從那些刀光劍影裡匆匆而過,覺得皆是流沙飛絮,抓不住。就這麼一刻不停地跑了不知多久,直到明月高懸,又氣喘籲籲地回到金陵城裡,見到那座氣派的府院,她那點惶惶然的急切和不安才落了地。

到頭來,心裡還是惦念著某個墨香四溢的書房。

朱英輕車熟路地繞到蔣府偏僻的一角,摸黑隨手尋了個木箱墊腳,扒住素牆一氣嗬成地翻了進去。

白天他帶著厚禮回來拜訪這位名義上的義父,不出意料地被拒之了門外,隻好做一趟梁上君子,悄悄地溜進了花園。

假山背後的陰影裡衣冠不整地坐了個人,腳邊的千日春已經少了大半壺。男人喝得眼神迷離,醉醺醺地衝他拋了個沒了倜儻、隻剩風流的輕佻笑容:“說好的年關回來,一次都沒兌現,千日春罰成百日春,沒意見吧?”

朱英不見外地拿起盛放佳釀的精緻玉壺抿了口,默默回味了半刻餘甘,不著邊際地想,千日春原本是這個味道嗎?

喝慣了邊塞連米渣都沒濾乾淨的濁酒,反而嫌這露水似的瓊漿玉液像白水,寡淡得沒味。

五年不見,蔣瑜臉頰瘦了,眼神冷了,表情沉靜了,總是掛著笑的嘴角也不知不覺繃緊了,輕佻也輕佻得不夠純粹。

他看不慣世族之間的沉屙痼疾,又不得不逼迫自己順從那些堅如磐石的腐臭規則,自己可以一掀台子跟蔣家翻臉,不當他們的義子了,他還能不當蔣家的兒子嗎?

此刻再回想起那些賞花縱馬的少年時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美夢,好笑之餘亦有數不清的無奈,蔣瑜恐怕也是覺得如今這副狼狽模樣無顏見老友,才把自己灌成了個醉鬼。

朱英一撩身上還沒換下的禦賜虎袍,也很不講究地在梅雨季節濕漉漉的草地上盤腿坐下:“沒意見。”

她什麼也沒多說,三口將“百日春”喝得見了底。

知己之間,本就無需多言。

三口白水下肚,本不該如此輕易地放倒她,朱英卻莫名覺得自己喝醉了。

否則何以解釋此後諸多的光怪陸離。

不知怎麼的,建隆皇帝沒了,蔣瑜的父親蔣達沒了,連梁朝與察金之間那點脆弱的表麵和平也沒了。

胡人鐵騎南下所向披靡,乾德帝快馬送來七道金令,燕山十四關連烽火都沒點,就掉了十三關。

有人猶疑著問:“將軍,我們……”

“不退。”

朱英感覺胸中壓著一團火。她原以為這種幼稚的心緒早已被十幾年的隱忍和磨礪澆熄,卻居然在這時候死灰複燃一般熊熊燃燒起來,燒得她言語裡都沾上了火星:“拿紙筆,我來給陛下回信。”

她很清楚,此事多半是權力鬥爭中的陰謀陷阱,乾德帝不過是一個無能為力的傀儡,如果此時不走,就再也走不掉了。

但今日她絕無可能忍辱負重、避其鋒芒。

幼年失怙的稚子,青年守寡的少婦,晚年喪子的老翁,無人能收的家信,淺灘河野的白骨,有人搬權弄勢隻為一己私慾,耳中又哪能聽見百姓絕望的慟哭?

千種萬種錐心切骨的悲憤通通彙成了那一封名垂青史的回信。

“將軍守國門,天經地義。”

“臣誓死不退。”

直到被數名胡人騎兵團團包圍,直到彎刀抹過了她的脖頸,朱英心中那點火氣仍高漲不滅。

掉下馬背的瞬間,她艱難地扭過頭往南邊張望了一眼。

黃雲蔽日,孤城獨佇。

還沒看到援軍。

朱英固執地瞪大雙眼,以一種目眥欲裂的扭曲表情極不甘心地重重落到地上。

我能做的就到此為止了,她想。

你可彆讓梁國亡在那些鼠輩手中了啊,景弘。

隨著耳邊的廝殺聲越來越淡,朱英好像被一雙手牽著,從那個不屬於她的身體裡逐漸分離了出來。

這場大夢是如此真實,真實到她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被扯出司馬徹的記憶前,她猛地回過神,拳打腳踢地想要掙脫那雙抓住她的手,但無論她怎麼努力,四周場景都在逐漸分崩離析。

司馬徹的魂魄在消散。

她在半空撲騰著彎下腰,拚命伸長手想抓住畫麵中心那個死不瞑目的男人:“將軍!”

沒有反應。

她隻是被拉進了司馬徹的記憶裡,該發生的,三百年前就已經全發生了。

嗟君十載生平,黃粱一夢而已。

朱英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破碎成一紙飛灰,然後墜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待到她再醒來,已不知過了多久。

空中散著淡淡的檀木香,清晨的細碎金光從窗縫中漏進來,枕中塞了許多紅珊瑚珠。

這是她在鳴玉島上的屋子。

朱英躺得筆直,兩手搭在小腹上,保持著這個端莊的姿勢一動不動,呆呆地望向房梁。

直到將近午時,木門才被人輕輕推開,似乎有人走了進來。

宋渡雪端著翡翠藥瓶走到床邊,輕手輕腳地將藥瓶擱到一旁的書桌上,一掀簾子才發現,床上那昏迷了數日的少女不知何時已經醒了。

“你……”

朱英的眼睛仍是紅紅的,不知是不是因為經脈破裂的緣故,眼神也空洞迷濛,丟了魂一樣。

宋渡雪單手舉著床簾,站在她床畔躊躇了許久,“你”了半天沒能“你”出下文。

最後,他端過桌上的藥,低聲哄道:“先把這個喝了。”

朱英僵硬地扭過脖子。不動還好,這一動她才發現,身上疼得像被人打散後重新組裝的一樣,每一寸都重如萬斤。

宋渡雪看她蹙了蹙眉,忙放下手中玉瓶,扶著她坐了起來。

“我……”一出聲,朱英反倒先被自己嘶啞如鋸木的聲音嚇了一跳。

“噓,彆說話。”

宋渡雪認真關照起某個人時,一雙流光溢彩的含情眼一瞬不眨地注視著你,清澈見底地倒映著人影,很容易讓人產生那裡麵隻裝著你一個人的錯覺。

饒是心硬如石的朱英見到,也不由愣了愣。

那眼神像清晨的曉光,穿過朦朦朧朧的雲霧,驚飛滿林的雀鳥。

見他這副模樣,朱英不禁懷疑自己其實尚未清醒過來,還在做夢呢。

“停,我自己來。”她彆過頭,自己接過了玉瓶。

宋渡雪好不容易溫柔一回,就得到這麼個反應,“哦”了一聲,帶著一臉又不爽又關切的彆扭表情,眼巴巴地盯著她。

苦澀的藥汁淡化了朱英身上的不適感,一瓶下肚,她終於恢複了些力氣,皺著眉問:“你老這副表情看著我做什麼。”

好像她要命不久矣了似的。

聞言,宋渡雪默了默,接過她遞來的藥瓶,並未直接回答。

“司馬將軍消散前,用煞氣強行連起了你的經脈,否則你當時就會爆體而亡。”他撐在床沿的手指無意識蜷縮起來,掌上還能依稀看見幾日前被斷琴劃出的傷。

“他救了你,不知為何。”

為什麼呢,難道一個喪儘神智的邪祟還能擁有鬼之將死、其心也善這樣的想法麼?

還是說,即便已經成了那副鬼樣子,他甚至仍留著一些東西?

宋渡雪不知道。

此事一旦多加揣摩,隻叫人如鯁在喉,悲不自勝。

“……你知道原因麼?”他抬眼道,語氣輕輕的,眼裡卻是極重極厚的深沉。

朱英想起了那座庭院,那塊玉佩,那壺千日春,那隻狼毫筆,還有那把又冷又快的彎刀,司馬徹給她看這些是何意,她還不明白。

靜默半晌,她搖搖頭,反而問宋渡雪:“你為何知道司馬將軍與蔣相的關係。”

宋渡雪繃緊的肩膀垮了下去,好像是失望,又好像是鬆了口氣。他移開視線,抿了抿唇:“因為夙心。”

“我拿到夙心時,琴絃已斷了數年,被人齊齊整整用刀劃斷的。”

夙心作為傳世名琴,沒哪個後人會傻到劃斷它的琴絃,隻有它真正的主人敢這麼乾,朱英心領神會。知音已死,留琴何用。

“琴側有一行模糊的字跡,我花了很大功夫才複原。那是一首詞的下闕,蔣相親筆的字跡。”

他接過朱英手中空瓶放到一邊,垂下目光,低聲誦道:“雁北雪重,秦紅猶豔,夙心暝暝十年冷。不複當年。”

“與此對應,司馬將軍有個傳聞。說是曾有一名得道高僧雲遊四方時,於潼山關外遇見了領兵而過的司馬將軍,司馬將軍給了他一碗水一張餅,他回報司馬將軍一句箴言。”

“‘血光四濺,鬼影繚亂,將軍恐遭逢暗箭,魂難入關。’”

“司馬將軍不以為意,絕塵而去,回他道:‘生以天策,死將鬼煞,長絕此生守潼山。’”

“‘何須入關。’”

何須入關,何須入關啊。

死後魂魄受儘折磨三百年,終於回家,卻是在這裡魂飛魄散。

朱英的眼淚後知後覺地全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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