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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莫問 三十七.心無改(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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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鐺——”

一聲令人肝膽俱裂的鐘磬聲驟然響起,山間霎時萬籟俱寂。

朱英循著聲音仰頭四望,發現源頭竟就在她頂上——一座巨大的青銅四麵鐘不偏不倚、正正懸在她的腦袋上方百丈處。

那麵大鐘足有一座樓閣高,樣式簡直就是三清鈴的放大版,即便高高懸在半空,仍遮住了半邊天,將朱英籠罩在其下黑洞洞的陰影裡,隨時會掉下來,將她砸個粉身碎骨。

朱英隻感覺自己手腳冰冷發麻,小腿肚子止不住地發顫,忙不迭埋頭拔腿狂奔了起來,四周風景變幻,從鳴玉島的朱紅變成密林的青翠,從閭山飛瀑的潔白變成範府的陰森,而那鐘聲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敲響一次,彷彿某種倒計時。

不知這樣沒命地跑了多久,她氣喘籲籲地停下腳步,膽戰心驚地回頭一看——巨鐘仍舊高懸頭頂,一分一毫也沒偏移。

這怎麼可能?朱英瞳孔猛地縮成了針尖大小。

它一直緊跟在她身後?還是……她其實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原地?

朱英腿腳一軟,癱坐了下去。雙腿好像不是自己的,無論她多麼努力,都站不起來。

周圍陸陸續續圍過來一些人,眉目全都被籠罩在一片黑霧中,影影綽綽的看不分明。有人低聲說了什麼,有人附和,有人疑惑,有人跟著指指點點,朱英聽不清楚,也不敢聽清楚,她拚命挪動腿腳,強撐著跪起來,隻想趕緊離開這裡。

一道眼熟的身影從人群中走出來,站到了她麵前。朱英抬起頭一看,是無為子。

無為子端著拂塵,道袍一塵不染,仍是笑得十分和藹可親,好像跟以往的無數次一樣,是剛去了哪裡遊手好閒,方纔回來。

“小道友,為何要跪著?”

朱英滿頭大汗,吃力地回答:“我……站不起來。”

“怎會站不起來?”無為子十分驚訝,往四周黑壓壓的人群看了看,“我們都能站起來呀。”

“我不知道,可我就是……就是站不起來。”朱英不停地嘗試,又不停地失敗,第不知多少次跌坐在地後,終於絕望了,泄憤似的掐著雙腿大叫:“為什麼?為什麼我會站不起來?為什麼不讓我站起來?為什麼?為什麼是我?我做錯了什麼?”

無為子眼角彎了彎,衝她伸出一隻手:“要不要老夫拉你一把?”

朱英猛地收聲,驚愕地抬起臉看著他,彷彿他提出了什麼聞所未聞的事,好半晌才遲疑地伸出手,想拉住老道士曆經風霜的手掌。

奇怪,為什麼抓不住?

朱英著急了,使勁挺直腰桿,伸出兩隻手去夠,但無為子那隻手就好像隻是一道虛影,她的手指從中穿過,竟然什麼也抓不住。

“哎呀,我倒忘記這回事了。”無為子輕歎一聲,惋惜地收回了手,撫著拂塵須悠悠道,“小道友,你的困境,老夫恐怕無能為力。”

“為什麼?”朱英急了,苦苦哀求他,“再試一試,再給我一次機會,這次我一定能抓住。”

無為子搖搖頭:“沒有機會了,因為老夫已經死了呀。”

周遭圍觀的眾人也跟著搖頭,漠然地附和:“死了,已經死了……我們都已經死了。”

朱英這時終於睜大了眼睛,仔仔細細地端詳起每一個人的臉,才發現每一張都很熟悉。青桐,範文遠,殷氏,順德客棧的小二,路邊賣菜的大娘,街上嬉戲的孩子,龜縮牆角的乞丐,有些還保留著生前的神態,更多的朱英第一次見到他們時,就已經是死人了。

每個人都直勾勾地看著她,每個人的臉龐都浮出一種死人的青紫色,嘴唇翕動,好像開開合合的蚌殼。

無為子的臉也變成了這樣難看的青紫色,目光空洞地望著她:“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會死嗎?”

朱英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因為你。”

他往前邁了一步,麵板開始爬上密密麻麻的屍斑:“你知道是誰引來的鬼王嗎?你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麼嗎?”

彷彿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掐住了脖子,朱英隻能徒勞地抓撓著脖頸,垂下頭大口抽氣,後頸完全從衣領中暴露出來,是個引頸受戮的姿勢。

“是你,都是因為你。因為你是瘟神,喪門星,不祥之子,命犯天煞,克儘親朋,你隻會招來災禍,會害死所有親近之人,早就有人告訴過你了,你怎麼就是不信呢?”

橫亙天空的巨鐘彷彿被喚醒了,急促的鐘聲陡然大作,轟隆隆激蕩在天地間,撞碎了天,撞裂了地,撞破了山河,一時間日月失序,陰陽顛倒,紫陽湖水飛快地乾涸,高聳入雲的閭山竟然從中間裂開,分成了兩半,露出裡麵幽暗的深邃。

“是時候了。”無為子平靜地看著這一切,將臉轉向閭山的方向。人群也跟著他木然地轉過頭,窸窸窣窣地小聲重複:“是時候了……是時候了……”

朱英感覺心直提到了嗓子眼:“什麼?什麼時候?”

無為子沒有回答,衰老恐怖的臉重新轉將回來,灰白色的眼珠俯視著朱英:“去吧。”

“去吧,去吧。”人群亦重複道。

他們開始邁動步子,遲緩而僵硬地圍攏過來,每個人都伸出了手,推搡著,催促著:“去吧,去吧。”

伸來的手太多,朱英無法控製自己,被一隻隻青紫色的手推出了鳴玉島,推過了紫陽湖,一直推向傾裂的閭山深處,她大聲問他們:“去哪裡?為什麼要我去?”

死人無法回答,死人沉默不語。

無數隻手組成的浪潮將朱英托到了閭山腳下,巨大的裂口貫穿山體,一眼望不到頭,在那漆黑之中……朱英站起來,扶著山石向深處走了兩步。

陰風迎麵吹來,風中有股潮濕而腥穢的氣味,如同湖底腐爛多年的淤泥,而在更深處的漆黑中,似乎還有什麼東西。

她越走越遠,直到已經看不見入口在何處,兩側的山壁忽然開始嗡然顫抖,碎石細沙撲簌簌地砸落,一道沉悶有力的聲響突如其來,從最深處迸發,回蕩在堅硬的山壁之間,將整座山都撞得一震。

“咚咚。”

彷彿一聲心跳。

朱英猛地睜開眼。

一隻腳剛踏進屋的宋渡雪保持著雙手端食案的姿勢,僵在了門口,好半晌才訕訕道:“……吵醒你了嗎?”

朱英坐起身來,捏了捏眉心,聲音難掩疲憊:“沒有。”

靈台被毀後,朱英的五感都倒退了許多,彷彿腦袋上蒙了一層厚厚的布,時常感覺昏昏沉沉,神思恍惚,更彆說一連幾夜都做同一個噩夢,免不了心神不寧。

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宋渡雪輕輕“嗯”了一聲,安靜地將早飯一一擺到她的書桌上,不打攪她發呆。

被鬼王吸引來的各方修士們借著搜尋魔教的由頭,仍未離開,朱英也仍被變相拘禁著,連朱家人都不被允許探望,隻有宋渡雪這位身份不俗的貴人他們攔不住,由著他自由進出。

先前朱英養傷時,宋渡雪便時常進來陪她,靈台被毀後更甚,就差沒捲上鋪蓋住進來了。

朱英注視著他一聲不吭的背影,忽然感覺到了些世事難料的好笑。

誰能想到,不久以前二人還勢同水火,朱英滿腦子逆天改命,無暇他顧,隻將這位天上掉的便宜未婚夫當作攔路大敵之一,可短短一月過去,她修為廢了,靈台毀了,修行之道再走不成,唯一陪在身邊的卻竟是這位攔路大敵。

“多謝。”

宋渡雪動作一僵,悶悶地答道:“不必。”

朱英這一消沉,就消沉了三天。

三天內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發呆,一整天不一定說一句話,宋渡雪從來沒這樣盼著她開口說點什麼,就算罵人也好。

不管罵誰,宋渡雪一定跟她一起罵,他連自己祖宗都能罵作王八,還有什麼不敢說的。

可朱英就是什麼都不肯說,她習慣把事情悶在心裡,擔心她的人也隻好把憂慮悶在心裡,宋渡雪覺得她再不開口,自己要先被憋瘋了。

可能是怕吵到朱英的眼睛,宋大公子最近衣品大改,不僅沒穿金戴銀,連抹額都不戴了,渾身清清爽爽,乾乾淨淨的。

他身負玄女的絕色血脈,又擁有男子淩厲的骨相,二者雜糅起來,好似天上娘娘身邊的仙童,最刁鑽的人也挑不出毛病,套個麻布口袋也好看,更彆說拾掇一番了。

朱英盯著看了半晌,不知哪根弦搭錯了,沒頭沒腦蹦出來句:“沒想到,你還挺會照顧人。”

宋渡雪終於聽見她開口說了一句閒話,暗自舒了口氣,有意接上話茬:“當然,照顧弟弟練出來的。”

朱英果然上鉤了:“弟弟?”

宋渡雪用手絹擦淨了指尖沾上的水珠,狀似不經意地側過臉:“是啊,我有個出生便沒有雙腿的表弟,你不知道麼?”

朱英眉峰一挑,覺得離奇。

且不說仙門世家往往子嗣稀少,不會到處沾親帶故,就算宋家真有個不出名的遠房親戚生了個殘疾孩子住在三清山,又哪輪得到他這大公子親自照顧?

“你與他……感情很深?”

宋渡雪拈起瓷勺輕輕攪著白粥,用手背試了試溫度,不緊不慢道:“感情麼,也算深。他小時候每次發脾氣摔東西,誰來都不管用,全是我哄好的。”

他一番解釋,反倒更奇怪了。哪個遠房親戚的小孩敢在三清山亂發脾氣?

朱英設想了一番宋渡雪這熊孩子哄另一個熊孩子,覺得那副景象恐怕比做夢還荒誕,唇角不由得勾了勾。

“三清山不是有擅長煉器的長老麼,怎麼不做一雙義腿。”

用仙器法寶打造肢體並不是難事,隻是尋常人家難以湊齊天材地寶,也找不到煉器修士幫忙罷了,這種困難對宋家來說當然不值一提。

“沒必要,”宋渡雪擱下瓷勺,在匙架上撞出清脆一聲叮當。他語氣平淡無波,好像說的是什麼理所當然的共識一樣:“既然所有人都不希望他有腿,何必給他?就這麼殘著反倒合適。”

朱英皺了皺眉,沒聽明白。

不過宋渡雪已經轉過了身,看起來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談:“粥再涼一會溫度正好,我先出去,待會兒再來。”

他畢竟是個男孩,得避嫌。

朱英頷首:“好。”

走前還不忘將方纔掀開的窗戶拉下,隻留了個透氣的縫,免得房間內太冷。

朱英下床梳洗,心中默默想,宋渡雪這人生來就是個討人喜的,長得漂亮不說,心思還極聰慧細膩,隻要他想,沒有人會不喜歡他。

奇怪……以往常聽人說,富而不驕者,未嘗聞也,人一旦有權有勢,就容易長歪,全天下比三清宋家更有權有勢的恐怕也沒幾個了,家中大公子雖有一身臭毛病,卻好似並沒長得多歪,這又是為何?

她一邊思索,一邊喝完了白粥,院中恰好響起大門被推開的聲響,朱英便端著食案起身,本欲自己送出去,推開房門一看,門外卻不是宋渡雪,而是個身後負劍的白衣青年。

此人身姿雅正,腰背筆挺如鬆,目光清明,神態淡泊,正筆直地立在她門前,聽聞房門開啟,肅然轉身,相當認真地向她問好:“早。”

朱英微微蹙眉,認出這是那位昆侖弟子,還沒等她開口問來意,嚴越就生怕她趕人一樣,猛地上前一步:“你休息夠了麼,與我切磋一局如何。”

朱英的臉色立刻冷了下來,好像馬上能凝出一層冰花。

院門又吱呀一響,宋渡雪剛推門進來,就見到這一男一女站在房門前神態不善地對峙,忙跑來拽住嚴越的衣袖將他往外拖:“她沒休息夠!我說過多少次了!你怎麼還來,她不會跟你打的!”

可嚴越畢竟是個身形頎長的劍修,比少年高出一大截,任憑宋渡雪連拉帶拽,他卻紋絲不動,還十分沒有眼色地仔細打量了一遍朱英:“是嗎,可我看她並沒有休息不夠的樣子。”

宋渡雪惱火了:“你這人……”

嚴越一眨不眨地注視著眼前的少女:“跟我打一場,求你了。”

宋渡雪沒聽過這麼浩然正氣的“求你”,一時驚呆了。

他忽然想起,曾有誰人閒聊時提到,昆侖那位一步飛升的太上長老不久前剛悄悄收了個小弟子,不僅是個駭人聽聞的二十歲金丹,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劍癡,除劍以外,世間萬物半點不感興趣。

“劍就是他唯一的樂趣,是他的魂,是他的命!”那人當時這般形容道。

見朱英抿著唇不說話,嚴越又上前一步,幾乎貼到了朱英身上。

他一雙鶴眼明亮至極,裡麵盛著赤誠的興奮:“師父曾提過,古往今來天下劍宗無數,唯天絕劍能與我昆侖千秋劍一戰。”

他就是為此才千裡迢迢、專程趕來的。

“聽說如今隻有你一人仍練天絕劍,求你,跟我打一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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