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四十五.逢魔難(4)
“轟隆!”
朱英剛才跨入門中,尚未適應黑暗,一聲巨大的雷鳴就在耳邊炸響,驚得她當即將龍泉橫在身前,借著閃電的光亮看清眼前的方寸地,居然是一片幽謐的樹林。
她舉目四望,愈發覺得眼熟,竟然好似身在閭山枝繁葉茂的樹林中,空中湧動著漆黑的雷雲,隱約能看見其中遊走的雷光,黑壓壓地聚在山頂,威勢駭人。
朱英撿起一根樹枝,遲疑道:“我們這是……在閭山上?”
難道是哪一步出了差錯?為何走出來了?
後一步進門的朱慕聞言並指按於眉心,雙目再睜時便有靈氣流轉,如同兩汪清明的寒湖。這雙眼睛端詳四周許久,才慎重地說:“不是幻境。”
朱菀探頭探腦地從石門中露出半個腦袋,確定朱英和朱慕都在麵前後才鬆了口氣,提起裙子一溜煙躥到兩人身後,一手牽住一個,生怕與他們走散了,宋渡雪最後跨進門,笨重的石門似有靈性,緊跟在他身後合攏,重又恢複成一塊大石的模樣。
他腳跟才站穩,便注意到腳下異狀:“你們先讓讓,下麵有東西。”
朱英一道劍氣掃過,地麵厚實的枯葉泥土儘數飛開,露出被掩埋的深灰色石碑。
那石碑高約一丈,寬七尺有餘,不知被何人從底部打碎,隻剩下一半殘軀,正正倒在門前,經由千百年積累的落葉掩埋,這才被幾人忽略。
朱慕捏了個照火訣,明亮的燈火下,幾人都看清了碑上刻字。
唯有一字,“物”。
朱英不記得朱家在閭山立過碑,轉頭問:“朱慕,你時常登閭山,在山上曾見過這樣的石碑嗎?”
朱慕搖頭:“不曾。”又瞥了朱英一眼:“但我也不曾知道,山裡竟有座這般高的塔。”
朱英裝作沒聽見,專心致誌地研究碑文。
“立在門口向來者昭示的,無非是牌匾。”宋渡雪倒是一點也不慌張:“我猜這是第一層塔的名字。”
朱菀“咦”了一聲:“你怎麼知道我們還在那個塔裡?”
修為夠高的大能修士有能力改易乾坤,開辟洞天的事情並不罕見,不過要造出如此大的一片山林,需要的修為就有些駭人了。
宋渡雪指了指朱慕:“我不知道,他知道。”
“靈氣太濃鬱了,比外麵超出幾倍有餘。”朱慕承認,又似有疑惑地喃喃道,“而且似乎仍在流動……奇怪,莫非還有其他人在?”
朱菀聽得後背一陣發涼:“你你你彆嚇我啊,這地方多少年沒人來過了,要是真有人,那還是人嗎?”
“還在流動?”朱英也驚訝道,封魔塔內靈氣濃鬱不是什麼稀罕事,尋常修士畫的封印都會殘留靈氣,更彆說千百年前的神仙們,但殘留隻是殘留,不應該還能流動。畢竟都是死物,往哪流呢?
“如何流動,你能看明白嗎?”
朱慕一雙明眸中蘊起靈光,但沒過多會兒,又不堪重負地合上了,揉了揉眼睛:“不行,若能多給我幾天時間……”
“沒時間了,”朱英果斷道,“先往前走吧,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一行人謹慎地走出幾裡地,時刻提防著藏在暗處的鬼怪,可這一路走下來,彆說鬼怪了,連丁點風吹草動都沒有,除了轟隆作響的滾滾雷聲,整個山頭居然安靜到了詭異的地步。
“……怎麼回事,雲樓裡麵居然什麼也沒有,”朱菀緊緊摟著朱英的手臂,忍不住小聲唸叨,“會不會是咱們的祖宗來了太多次,把邪祟都殺光了?”
朱英覺得不大可能,雖說才隻是第一層,應當沒有鬼王妖王一類的大邪祟,但前人登雲樓的記載寥寥無幾,仙魔混戰時殘留的遺毒哪能那麼容易就清理乾淨。
她還沒琢磨出個頭緒來,身前宋渡雪忽地停下,踮起腳往一個方向張望,招呼道:“你們快看,那是什麼?”
一道驚雷閃過,刹那照亮了山穀下一個黑黢黢的大坑洞,山中密林幽深,繁茂的草木幾乎纏得人走不動路,那裡麵卻寸草不生,空蕩蕩的,絕不是自然形成。
朱慕眯了眯眼睛,望向那方的夜空:“那邊的靈氣斷了。”
朱英:“靠近點看看。”
待幾人翻山越嶺地來到崖邊一瞧,方纔看清穀底並非空無一物,而是堆滿了邪祟的殘軀,妖魔鬼怪應有儘有,肢體糾纏,肉身相疊,憑朱英的見識,一大半她都認不出是什麼。
更為可怖的是,這些上古的邪祟幾乎沒有一個留下了全乎的屍首,斷臂殘肢甩得到處都是,有些隻剩下半邊了,還保持著往外逃竄的動作,整個山穀臭氣熏天,彷彿經曆了一場慘無人道的虐殺。
朱菀哪見過這種場麵,嚇得臉色煞白,嘴張得能塞進一顆雞蛋:“這不會也是咱們祖宗乾的吧??”
朱英拿腳尖挑起一根覆滿白毛的斷腿,蹲下來看了看血肉模糊的斷麵,皺起眉頭:“不對,這既不像劍傷,也沒有術法的痕跡,倒像是……被什麼東西咬斷的。”
宋渡雪心中一驚,扭頭問:“窩裡鬥?”
“他們身上的煞氣都被吸光了,”朱慕恍然大悟:“一點都沒剩下,難怪我沒發現。”
“原來如此。”朱英站起身來,一腳把那斷腿踹下穀去,抱著劍俯視穀中兇殘恐怖的景象,雖然夜色昏暗,看不分明,但足可以想象若將這些怪物活生生放進人間,該是怎樣的一場浩劫。
“封魔塔裡靈氣充裕,還有法陣不停地消磨著邪祟的煞氣,如果不想被耗死,就隻能從同類身上搶。看樣子,這一層的邪祟全都在這裡了。”
“那不是很好嗎?”朱菀一下子高興起來,手舞足蹈地說:“說不定每一層都是這樣,妖怪們全都狗咬狗死光了,我們很快就能救出瀟湘,然後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
宋渡雪無奈扶額:“你們姐弟三個的聰明才智共十鬥,他倆合計十二鬥,你倒欠兩鬥。”
朱菀不服氣:“怎麼了,難道不是嗎?”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是沒錯,但也必有一勝。聽說過苗人的蠱術嗎,封魔塔就好比是個巨大的養蠱場,裡麵的邪祟們互相侵吞了三千年,你覺得會留給我們一個什麼?”
“留下一個……超級大邪祟?”
朱菀被他唬得磕巴了一下,隨即又反應過來:“不對呀,我們走了這麼久,怎麼都沒看見超級大邪祟的影子?”
“這就是問題所在,”宋渡雪神色凝重:“要麼是我們運氣好,最後一隻也已經死了,要麼……”
“轟隆隆!”
又是好長一陣連綿的響雷,距離山頂愈近,雷聲便越響,簡直要把人震聾,朱菀捂著耳朵齜牙咧嘴,朱慕卻久久凝望著山頂的方向,彷彿看見了什麼,待到雷聲終於止息,他才開口:“山頂上有東西。”
就在雷雲聚集之處的正下方,竟然修建了一座祭壇,與閭山下的神霄台模樣相似,同樣是漢白玉打造,壇中央浮雕著一隻盤遊的怒龍,口中銜著一顆珠子,但仔細一看,那珠子表麵居然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裂痕,好似受過什麼重創。
朱英剛踏上祭壇,便感覺手中龍泉興奮了起來,雷光劈啪作響,與頭頂的雷雲遙相呼應,便明白了:“這就是門。”
宋渡雪問:“通往第二層?”
朱慕在祭壇邊緣摸了一把,撚了撚指尖:“靈氣就斷在這,有東西把這裡的法陣衝破了。”
三人對視一眼,都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臉色難看得很,隻有朱菀不明就裡:“超級大邪祟把這一層吃光,上樓去第二層找吃的了?”
“不,邪祟沒這麼好心,主動給彆人送菜,”朱英攥著劍柄,冷冷地盯著那顆碎珠,“多半是上麵的東西下來了。”
“那一坑的妖魔鬼怪全都是它吃剩下的殘羹?”宋渡雪嘖了一聲,嫌惡地皺了皺眉:“好大的胃口啊。”
“那東西到了什麼境界,木頭,你能看出來嗎?”朱英沉聲道。雖說已經過去了千年,但仙人留下的封印怎可能隨便就能衝破,既然能到達這裡,上麵幾層的封印恐怕也難以倖免。
到底是從哪一層下來的,第四層,第五層,還是更高?
朱慕搖了搖頭:“比我境界高得多,沒法分辨。”
朱菀撇撇嘴:“這還用你說。”
朱英垂眸思索半晌,轉身往回走:“我們原路回去。”
“啊?那瀟湘怎麼辦?”朱菀吃了一驚,小跑著追趕她姐大步流星的步伐:“要不回去告訴大伯,讓大伯想想辦法?我們不提瀟湘,就說這座塔的事情,他肯定會派人來的,到時候我們再想辦法混進來,偷偷救瀟湘,怎麼樣?”
“我先送你們出去,”朱英沒接她的話,隻道:“太危險了,不能把你們卷進來。”
“送我們?”朱菀兩眼一瞪,發覺事情不對勁,一把抱住朱英的手:“難不成你還想自己上去?英姐姐,你自己說的,邪祟都不主動給人送菜,你怎麼比邪祟還不如?”
“……”
朱英居然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啞口無言之下,乾脆使起了老招數——君子動手不動口,鉗住朱菀的小爪子,不由分說地把人往回拽。
朱菀根本不是她的對手,鬼哭狼嚎地嚎了一路,相比之下,另外兩位好漢更有自知之明,知道比動手沒人動得過朱英,十分默契地裝聾作啞,各自在心中盤算著什麼。
但不管是鐵了心要留的還是堅決要一起走的,到門前全都變成了淹了水的炮仗,通通啞了火。
門怎麼消失了?!
那塊“物”字碑分明還倒在地上,連半月形散開的落葉都與他們離開時彆無二致,顯然沒有旁人來過,但背後的山壁上,厚厚的石門竟然不見蹤影,隻剩下一塊爬滿青苔的巨石,頂上吊垂下十幾根綠藤,彷彿已在此佇立了許多年。
雖然來時的門也是一塊大石頭,但那至少還有個門樣,而麵前這塊石頭彆說浮雕的圖案法陣,連個門樣也沒了,就是一塊山上隨處可見的石頭!
朱英難以置信地伸手一摸,又濕又滑,並不是幻覺,提起重劍哐哐哐胡亂砍了十幾下,巨石紋絲不動,除了在青苔上留下一片雜亂的劃痕外並無任何收獲,倒是把她自己累得氣喘籲籲。
“不行,傳信的法寶都用不了,”宋渡雪看著手中毫無動靜的白玉笏板,緩緩皺起了眉頭,“這地方應該有什麼特殊的封印,和外麵完全隔絕成了兩個世界。”
“難道走錯路了?”朱英一拳砸在石頭上,咬牙道,“是迷陣嗎,門被藏起來了?”
朱慕舉著八卦鏡凝神端詳,表情也相當的難看:“不,不可能,不隻方向正確,卦位也沒錯,這就是我們來的地方。”
“那為什麼——”
“朱英,等等,”宋渡雪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正色道,“你想一想,既然能衝破封印到達第一層,還能把外麵的人擄進來,為什麼不乾脆直接離開,要在這裡靠蠶食同類苟且偷生?”
雷聲大作中,朱英順著他的話稍稍一想,冷汗唰地下來了:“你是說……”
“現在倒回去看,瀟湘的失蹤疑點重重,我們原以為是從這裡逃出去的邪祟所為,但現在見過裡麵的模樣後,你覺得說得通嗎?既然已經有邪祟衝破了塔內的封印,可以從上層下來,如果它們還有辦法出去,早就全部逃走,在人間引發大亂了。”
朱菀被他這麼一說,也覺得事情古怪起來:“對哦,那個小氣鬼看起來也不好吃啊,乾嘛非要把她抓來?”
“因為隻有抓了她,才能逼我們瞞著訊息,孤身前來。我從剛才就覺得不對了,從湖底封印開始,通往這座塔中的每一步都不像曾有活人經過,先前還能勉強當作巧合,現在看來恐怕沒有一件事是巧合,如果這座塔中根本沒有邪祟逃脫,那抓走瀟湘的是誰?”
宋渡雪定定地望著她,一雙桃花眼裡寒芒閃爍:“有沒有一種可能,其實不是邪祟,是人。瀟湘根本不在這裡,有人故意捏造了一場騙局,就為了引我們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