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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莫問 五十四.生有涯(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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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間總把修道之人當披了層人皮的神仙,傳得神乎其神的,好像仙門隻朝天上開,能進去的個個不是凡人,其實說到底,大多數修道之人追求的也無非那幾樣,本事,財寶,壽命,除了不吃大米之外,和凡人沒多少不同,還是人。

但是仙不同,修士的每一次雷劫都是一次剝骨蛻生,每蛻一次便少幾分人,多幾分仙,直到得道成仙時,人的部分已經消弭殆儘,隻剩下天道化身的仙,人們常祭拜的各路有名有姓的神仙,皆是上古時得道的修士。

神仙……還會死麼?

朱英僵在原地,耳中嗡嗡作響,無數念頭混亂地攪在一起,還沒回過神,朱菀已經中氣十足地驚叫一聲,蜀地渾話都嚇出來了:“仙人闆闆啊,真的是神仙?!”

縱然是三清山的大公子,也從未設想過如此驚世駭俗之事,宋渡雪隻感覺舌根都麻了,朱英聽見他心中駭然道:“難怪會不停把人騙進來送死……仙人遺骨,真是瘋了,這東西要是傳出去,外麵那群閉關上千年還沒跨過飛升檻的大乘期老不死們不得瘋?中原四大仙門全都有大乘期,彆提還有北疆西域和南越,到時候一起出手,必定引發大亂,而且是從最頂上開始亂起,天下會被攪成什麼樣……不堪設想。”

朱慕也傻眼了,定睛一看,那白骨當真不同尋常,說是屍骨,卻絲毫沒有死氣,甚至有種無法言表的栩栩如生之感,彷彿與這座塔……他猛地反應過來,失聲喊道:“塔中的靈氣都是從他一人身上流出的?這怎麼可能?!”

八大洞天,上百法陣,與外界斷絕三千餘年,就靠一個人支撐?

“的確,換做任何一個人都絕無可能。”朱鈞天笑嗬嗬道,“但這是仙。”

宋渡雪立刻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難以置信地問:“他是用來供養封魔塔的養料?是誰把他困在這的?難不成……難不成他是自願?”

朱鈞天反問:“若非自願,什麼符陣能困得住一位破道大成的劍仙?”

宋渡雪啞然。

世人所謂的飛升成仙,其實是兩件事,渡過最後一道天劫,被天道認可便能成仙,而飛升則是成仙者飛離人界,去往仙界——宋渡雪對此持懷疑態度,誰知道仙界到底存不存在,畢竟從古至今飛升的修士也有許多,全部杳無音訊,沒一個回來探過親。

但飛升後會去哪是一回事,能飛升不飛,心甘情願被一座塔吸得隻剩骨架又是另一回事,宋渡雪想破頭也給不出一個合理的猜測,感覺自己腦袋都炸了,這些劍修都他孃的什麼毛病?

“他……死了嗎?”朱英輕聲道。

朱鈞天搖搖頭:“雖然神識已經察覺不到,但他的靈氣仍在維持封魔塔結界,不算死。不過如此狀況,倒也不算活著,大約是半生半死之間,等到靈氣耗儘,方纔是徹底隕落。”

朱英看著那白森森的骨架,心說難怪天絕劍神秘,劍仙本人都不聲不響地變成了這幅模樣,世人卻一無所知,還當他與許多神仙一樣,早就飛升走了,可不神秘麼?

又想那天絕道心到底是個什麼玩意,比起孤零零的在這種鬼地方化成白骨,她還不如就用偽道心修個三五百年,等修得差不多了,找個沒人的空地走火入魔自爆得了,至少還能炸個響。

不是破道麼?不是殺道麼?不是拳打四海腳踢八荒麼?怎麼到頭來,還是困在一個巴掌大的囚籠裡掙不脫?

骨骸沉默不語,回答不了她的問題,朱英心頭卻湧上一股似曾相識的悲哀。

道再高,終究高不過天。

宋渡雪卻想到了另一回事,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不對,他想,這事不對勁。

即便要藏住封魔塔的秘密,也不需要付出一位神仙這麼高的代價,那可是仙,即便是半步神仙的大乘期,與真正的仙也是天壤之彆。

更何況就算真要一位神仙來當這個守門人,為何不守在門口,反而獨自住在最深處?眾所周知,牢房越往深處關押的越是重犯,哪個獄卒會住在最裡麵的一間牢房裡?

他究竟是封印之人,還是被封印之人?

“封魔塔結界全靠他一人的靈氣維持,等他靈氣耗儘之時,封魔塔破,此地便困不住你我了。”朱鈞天又道。

朱菀高興地問:“真的嗎?那咱們還得等多久?”

“大約是……”朱鈞天掐指算了算,“六百來年吧。”

朱菀的表情頓時垮了下去,六百年,那還有什麼你我,到時候他們也就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搬出去都不知道該往哪埋!

宋渡雪瞥她一眼:“等一等,你先彆急著哭,師祖都帶我們來了,想必是有辦法的。”

“唯有險棋一招,”朱鈞天頷首,看向朱英:“毀她靈台之人怕傷及神魂,手下留情了,雖毀去大半,卻保留了關竅,又幸虧她尚未築基,靈台並未定型,因此並非無法複原,若有合適的天材地寶,或能一試。”

朱菀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伸長了脖子到處張望:“那天材地寶在哪呢?”

朱鈞天被她傻乎乎的模樣逗樂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朱菀眨巴眨巴眼,不明所以地看向另外三人,發現他們都神色複雜地盯著那尊榻上白骨,總算反應過來,頓時話都說不利索了,嚇成了個小結巴:“您、您該不會是說……哎喲,不不不好吧,那、那畢竟是神仙啊……”

“神仙又如何?”朱鈞天泰然自若,一點愧意也沒有,微笑道:“玄天之下,萬物同生共死,仙草可以采,仙獸可以獵,仙人為何便碰不得?要重鑄人之靈台,還有比仙人更好的天材地寶麼?”

“這……”朱菀一時間想不出該怎麼反駁,卻又始終覺得他這話哪裡不對,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答上來。

這話乍一聽確實有幾分道理,但宋渡雪心頭卻突突了一下,被底下暗藏的大逆不道震得心驚,看朱鈞天的眼神又變了幾分,不動聲色地接話道:“師祖話雖不錯,但先聖尊體,若僅因有利可圖便肆意妄為,與那食人蠻族又有何異?”

朱鈞天覺得有趣:“你不用,待到塔破,也自有他人會用。”

“那便讓他人去用,”宋渡雪聳聳肩,“反正我不用。”

朱鈞天哈哈笑出了聲,搖了搖頭:“天真童蒙,我不與你爭辯,”轉向朱英道:“小女娃,你道如何?用還是不用?”

“我……”朱英才剛吐出一個字,就聽見宋渡雪在她腦中道:“彆答應,先編個理由拖延一陣,我看此事蹊蹺,那副遺骨多半有問題。”

朱鈞天也和顏悅色道:“事關重大,不容有失,容師祖多嘴一句,此地隻有你因靈台損毀而靈感全失,換言之,是個意識清明的癡兒,反而難以被靈氣上殘留的意識擾亂,或許能夠與仙人遺骨相融,既能助你重鑄靈台,也能助我開啟封魔塔結界,從此地脫身。”

“嗬,說得好聽,封閉靈感的法子那麼多,你怎麼不自己上?”

“若你失敗,我不過是再等六百年,你的這些小朋友們可就慘了,隻能被困終生,直至壽數耗儘。”

“那可以不一定,再怎麼樣我們也晚生了九百年,比誰耐活,還真不一定誰熬得過誰。我瞧這塔裡也挺好,風花雪月樣樣不差,有山有水還沒有閒雜人等,多待一會也沒什麼。”

“小女娃,你想好了麼?”

“不要答應,他想利用你,即便你真能成功,後麵也絕無好事。”

朱英默默聽著這一裡一外兩道聲音,哪一個也沒應,獨自思索良久,纔像終於拿定了主意,抬起頭衝朱鈞天抱拳道:“想好了,晚輩願意一試。”

宋渡雪臉色都變了,心中咬牙切齒道:“我都說了……”

“即便真是如此,我也認了,”朱英平靜地回答:“隻要能把你們送出去。小雪兒,我怎麼可能讓你們陪我陷在這暗無天日之地呢?”

“什麼叫陪?你把我們送出去了,是想一個人留在這暗無天日之地?和劫塵把酒言歡,還是和弱水對影成雙?這破骨頭擺這沒人收屍都三千年了,你倒發起慈悲了,想把他替下來,換你上那去坐著鎮宅?”

朱英難得好脾氣一回,沒計較他這一通氣急敗壞的大不敬:“我帶你們闖進來了,就一定要把你們送出去,餘下的……再說吧。”

宋渡雪眼皮跳了跳,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扳不過這頭倔驢了,心中騰起一股無名火,也不知道是衝誰,繃著一張誰欠了他二五八萬的表情,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宋大公子任性妄為的臭脾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誰也不知道又是哪根毛長得不合他心意,不僅朱鈞天,朱菀和朱慕都沒空搭理他,朱鈞天欣慰地點點頭,叮囑朱英道:“融合仙人遺骨絕非小事,自古以來除了魔修,少有修士拿修士當材料,歸根究底,並不是世間多君子,而是修士哪怕隕落,其屍骨中也往往殘留著意念,比靈智未開的天材地寶要難煉化得多。”

“我雖可以暫時控製靈氣,不至於令你爆體而亡,卻無法控製靈氣上殘留的神識,一位已渡過飛升大劫的修士神識有多強悍,自不必我多說,要用他的靈氣重鑄靈台,你大抵會見萬千色,聞萬千音,嗅萬千味,嘗萬千念,但你需切記,絕不可被其俘獲,哪怕動搖一瞬,神魂都會被撕碎,變成個瘋癲的傻子,再無回轉的可能。你可有準備了?”

朱英點點頭,原地盤膝坐下:“晚輩心意已定,多等無益,有勞師祖為我護法。”

速戰速決,再拖下去恐生變故,這是朱英告訴自己的。餘下還有一半藏在陰影裡,被她自己壓著,沒拿到明處想:那可是仙人遺骨,朱家苦苦求了三千年也沒求到,若她能抓住這個機會,融合遺骨,重鑄靈台,是不是就能得到足夠強大的力量?

是不是就能挺起腰桿,擺脫任人宰割的命運了?

朱菀眼巴巴地望著她,知道事情凶險,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想了半天,蹲下來牽起朱英的手搖了搖,撒嬌似的:“英姐姐加油,我們等你回來。”

朱慕問:“融合需得要多久?”

“我也無法說定,畢竟史無前例,無據可考。”朱鈞天略一沉吟,“少則一柱香,多則……十年百年亦有可能。”

“百年我也能等,”朱菀信誓旦旦地說,拍著胸脯大言不慚:“英姐姐不用怕,我以後每天都吃一把宋渡雪那苦死人的丹藥,至少能活一百歲,你什麼時候回來我都在。”

朱英被她逗笑了:“可千萬彆,現在就夠煩人了,一百年後更上一層樓,我怕我承受不住。我儘量快些。”

“不可心急,以保全自身為上。”朱慕認真地說,不等朱英驚訝木頭什麼時候也略通人性了,這小子又憂愁地加了一句:“你若不慎失敗,我們都會被你牽連遭殃。”

“……”

朱英牙疼似的,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借你吉言。”

按說這等九死一生的險局,是該執手相看淚眼,把身前身後事都仔細交代一番的,但在場的幾個小崽最大的才年方二八,實在是沒多少事可以交代,兩句話就見了底。傳說中的生離死彆就像花轎裡出嫁的大姑娘,撩起轎簾在麵前晃了一眼,還沒看清究竟長什麼樣,又施施然地走遠了。

隻要不是親身經曆,湊熱鬨地圍觀旁人多少次,都不算真正見過,都不會知道它的重量。

這邊三言兩語說儘,那廂朱鈞天還在半空虛虛畫著一道符文,極是複雜,幾人乾瞪眼好半天纔等到他完成,符成之時靈光一閃,徑直飛入白骨之中,朱英朱菀與宋渡雪三個凡人都聽到了一聲極細的“叮”,不太明顯,像有一根小針在耳朵裡刺了一下,朱慕卻猛地睜大了眼睛,淺瞳迅速覆上層靈氣。

憑他一個小小築基,自然看不出朱鈞天動了什麼手腳,但他卻能隱隱地感覺到,如果說籠罩整座封魔塔的靈氣是江河,白骨便是那源頭的雪山,而這道符文一打下去,恰似平地鑿開一道溝渠,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避開江河,從源頭上竊走了一條細細的支流。

朱鈞天一招手,龍泉被他召去,橫陳於白骨身前,他手指疾速翻飛,眨眼變幻了好幾個手訣,龍泉似乎感覺到什麼,劇烈地震顫起來,重劍激動得在鞘內鏘鏘作響,一道精煉到近乎有形的澄澈靈氣被其牽引,自那骨骸眉心幽幽飄出,經過龍泉,繞上了朱鈞天的手掌,彷彿一圈水波,仔細一看,內裡還蘊著流淌的光華,多看幾眼能叫人頭暈目眩。

朱鈞天神色嚴肅,小心地將那團靈氣製於十指之間,沉聲道:“此乃自仙人骨骸上剝離的本源靈氣,可助人進修為,塑神魂,渡天劫,乃至通天徹地,感悟飛升,我將它送入你的靈台,能否將其馴服,便看你的造化了,小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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