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三尺莫問 > 五十五.生有涯(5)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三尺莫問 五十五.生有涯(5)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那水似的靈氣飛入朱英眉心的瞬間,少女透亮的明眸驟然失去光彩,籠上了一層不祥的灰影,若不是她的胸脯尚在起伏,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死了一樣。

朱慕察覺朱英身體裡的魂驟然沒了,神色一凜,而遠遠地杵在後麵生悶氣的宋渡雪竟然“噗通”一聲,徑直跪了下去,驚慌地捂住耳朵。

他和朱英的心心相印仍在,就在剛才,他耳邊同時炸開了數不清的來自同一名少女的慘叫,高低遠近各不相同,彷彿決堤的洪流之下被衝走的草芥,一瞬間便被連根拔起,摧枯拉朽地碾成了渣。

那聲音像一柄尖槍,從天靈蓋直抵腳底板,像把一個人活生生撕碎了,宋渡雪整個人都跟著哆嗦了一下,一時沒站穩,才平白無故給這幾位磕了一個。

朱菀一沒有朱慕的靈感,二也沒有心心相印連著,什麼也感覺不到,倒是被他這動靜嚇了一跳,沒明白宋大公子為何忽然這麼客氣,給她行大禮。朱鈞天也撩起眼皮,有些奇異地往後看了一眼,不過眼下事態容不得他分神,很快又收回視線,不無遺憾地歎了口氣:“果然還是不成麼,罷了。”

眼看朱英就隻剩下個喘氣的殼了,他還在把那本源靈氣往她體內灌,朱慕蹙起眉頭,上前兩步,像是想阻攔:“師祖,她已經承受不住了,再過強加隻會更糟。”

朱鈞天手訣翻飛不止,額角都滲出了汗珠,臉上卻仍舊是那副溫吞的表情:“不要緊,雖然她的神魂已散,但果然如我所料,損毀的靈台反而無法排斥他人道心,若能用衝虛的本源靈氣修整重鑄,靈台與遺骨同源一體,亦有可能相融,隻不過紫府中沒有神魂鎮著,無法完全煉化而已。”

宋渡雪瞳孔驟縮,猛地朝這邊看來,“神魂已散”是在說誰?

什麼意思?

朱慕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疑心自己理解錯了,將他的話顛來倒去想了好幾遍,才忍不住連珠炮似的問:“她的神魂已經消散了?她失敗了?但是這怎麼可能?靈台是神識之基,神魂既然完全消散,靈台為何還能繼續維持?”

“這個嘛,”朱鈞天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彎過了頭,帶出幾分邪氣:“我提前在她紫府裡留了點東西,尚能支撐一時半會。”

朱慕向來站得筆挺的身板晃了晃,難以置信地倒退了兩步,隻感覺後脊發涼——正道修士不應隨意觸動他人的紫府,更何況即便是凡人,那也是神魂棲身之所,對外物最為敏感,在彆人紫府中動手腳還讓原主一無所知,這可不是劍修擅長的事。

而且他這話的意思,是他打一開始就知道,朱英必死無疑?

朱鈞天甚至有閒情安慰道:“不必擔心,若此舉成功,我亦能開啟封魔塔,帶你們出去。”好像片刻之前才把朱英送進了陰曹地府的不是他一般。

朱慕:“你……你殺了她?!”

朱鈞天露出驚詫的神情:“為何要這樣說?其中利害,我早已與她說清,這小女娃是自願嘗試的,你難道沒聽見?”

他的確事先就告誡過此事九死一生,但是……無數念頭霎時湧入朱慕腦中,他理不清楚,可卜道敏銳的靈感告訴他事情並非朱鈞天所說的那麼坦蕩,他的直覺不會有錯,朱鈞天絕非沒有害人之心。

朱慕吞了口唾沫,無意識攥緊了拳,他習慣了袖手旁觀,驀地身陷局中,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這位師祖究竟是人是鬼,會拿他們怎麼樣?朱菀和宋渡雪都不過是凡人,隻有他尚有點靈氣,他要怎麼辦?帶著他們逃嗎?還是先暫且靜觀其變?

換作彆人會怎麼辦?朱英會怎麼辦?

朱鈞天好像背後長了眼睛,把朱慕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心生戒備,卻也不在意,眼皮都沒抬一下,隨手將神識分了個邊往他身上掃過去,劍修的恐怖威壓赫然嶄露,那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就原地僵成了一塊大石頭,不止身體不聽使喚,就連思緒都像數九寒冬的細流,全凍成了冰碴子,再多的主意也沒有了,隻剩下瑟瑟發抖的份。

區區築基竟敢挑戰洞虛,簡直像凡人妄圖壓製仙人一樣,蚍蜉撼樹,豈不可笑麼?

*

被先聖靈氣灌入靈台之時,朱英沒感覺到想象中的痛苦,她那點微不足道的自我太渺小了,和曆經千年歲月,道心通達天地的仙人比起來,渺小到甚至不配有掙紮的餘地,像層薄薄的灰,一點動靜都能吹散,更不用說可撼山嶽的狂風。

肉身破碎是血肉橫飛,臟器腦漿到處亂濺,但凡良心未泯的見了大概都會不忍,神魂破碎沒那麼慘不忍睹,隻是一瞬間的事,而後人就會變成傻子或瘋子,再也體會不到任何痛苦。

但這隻是旁人看來罷了。

唯有親身體驗一回,才會知道完整的自我被生生撕碎的感覺有多殘忍,而更絕望的是,神魂破碎後,每一瓣碎片都仍然活著,仍然有意識,隻不過不再知曉“我”為何物,也不再能體會何為“感”,無法思考,沒有記憶,落到什麼上便跟隨什麼,渾渾噩噩地與世浮沉,直到所有碎片都在無人知曉處消磨殆儘,魂飛魄散,方能結束這漫長的折磨。

千年前的仙人殘念裡包羅萬象,有太多太深的意與念,饒是把朱英碾成一把細麵粉撒進去,還是不能麵麵俱到。她的一瓣落在人跡罕至的原野,與野草一同發芽開花,再枯萎腐爛,歲歲年年一如既往;一瓣落在山崩海嘯的戰場,翼展千裡的妖獸對月啼血,染紅了半邊天,她也跟著圍獵的修士心驚膽戰;一瓣落在人丁稀少的村寨,魔修捉活人煉丹,凡人不敢怒,也不敢走,她不知何為悲喜,卻仍然陪她們一起哭;一瓣落在歌舞昇平的宴會,達官顯貴們推杯換盞,她也隨之喜笑顏開,歡飲達旦。

她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不想,在三千幻境裡輾轉漂泊,憑本能尋覓生靈依附,借它們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假裝活著,但那不過是一個又一個轉瞬即逝的泡影,她才從一處抽身,又立刻被捲入另一處,不知疲倦,沒有儘頭。

偶爾在漂泊的間隙,她會聽見一道青澀的聲音,彷彿在呼喚什麼,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同一個發音,有時高,有時低,有時急促,有時遲緩,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出聲之人是誰,她甚至無法記住那道一直盤旋在幻境外呼喚不休的聲音,每次聽見都會被嚇一跳。

那是什麼?那聲音每次都會令她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她不是生來就像這樣流離失所,而是也曾屬於某個地方,有某些還在等她回去的人。

可是每次都不等她反應,就被下一場醉生夢死拖走了。

就這樣持續了不知幾百幾千次輪回反複,那聲音彷彿終於絕望,許久不再響起了。她自然沒有異議,畢竟她根本不記得,不過就是不再有奇怪的聲響偶爾把她從夢中叫醒而已。

她不明白,也不在乎。

*

宋渡雪睜開眼睛,眼底是按耐不住的疲憊和焦躁。

此地沒有晝夜輪轉,隻能憑借身體的困與醒勉強估算日子,距離那聲慘叫已經過去六天了,這段日子裡他拚命試圖喚回朱英的意識,在心中翻來覆去地喊她的名字,連睡覺也不敢睡沉了,生怕萬一她有回應,他卻沒聽見。

剛開始隻是呼喚,後來氣急了,宋大公子也拋開斯文破口大罵、或放下身段苦苦哀求過,但無一例外,全都沒有迴音。

即便他再不願意承認,也不得不逐漸認清現實——神魂破碎沒有回轉的餘地,哪怕是朱英這樣茅坑裡臭石頭似的人,也沒有例外。

可是這算什麼?那個人就這樣消失了?為了一個可笑的執念、一次荒唐的嘗試,連一點水花都沒激起,隻在他腦袋裡留下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就消失在了這種鬼地方?

以一介凡人的意誌對抗仙人,何其荒謬,她竟真敢以命相搏……嗬,也是,她不敢就不是朱英了。

但他應該攔住她的。

宋渡雪心裡好像被什麼堵住了,滿腔怨懟找不到人發泄,隻好發泄在自己身上。為什麼不多找些理由攔住她?他怨恨地指責自己,哪怕是編的謊話也好,為什麼不多說兩句?也許能勸住她呢?

宋大公子打孃胎裡生出來就比彆人多長了半斤驕矜,三清山眾多師長耳提麵命了十三年沒能叫他改掉的任性,好像一夜之間就從骨子裡洗刷淨了,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隱忍。

隻是這代價卻……宋渡雪果斷掐斷了思緒。他不能想,不能回憶,不能分神。

朱菀見他醒了,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頂著黑眼圈往地上一倒:“英姐姐還是沒反應,木頭也不理人,我實在撐不住了,換你來守著,我先睡會。”

朱慕不知著了什麼魔,這幾日始終在閉目入定,但看他氣息忽緩忽急,甚至於時不時大汗淋漓,就知道並未真正靜下心來。宋渡雪瞥了他一眼:“他沒事,不願意睜眼而已,隨他去,死不了。”

朱菀點點頭,方纔安心閉上了眼睛,片刻過去,宋渡雪感覺衣角被人扯動,一低頭,朱菀正小心翼翼地瞧著他的表情,遲疑地小聲問:“英姐姐會回來的,對吧?”

她即便再遲鈍,也隱隱從越發這幾日越發寂靜的氛圍中察覺出不對了,再也沒有靠近過朱鈞天,像隻惴惴不安的小獸,擠在朱慕和宋渡雪身邊尋求安全感。

宋渡雪輕輕“嗯”了一聲,安慰地拍了拍她:“到時候我叫醒你,睡吧。”朱菀得了他的保證,好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終於心滿意足地進入了夢鄉,呼吸聲漸漸平緩了。

宋渡雪這才抬起頭,視線落到朱鈞天高大的身影上。這位親手謀害了自己後人的師祖一連六天沒挪過地方,一心維持著符印,若不主動提問,也不怎麼理會他們,就像不關心房間內的小螞蟻在做什麼,而那具遺骨已經愈來愈淺,幾乎化作了一道慘白的影子,虛虛實實地靠在牆邊。看朱鈞天愈發迫不及待的表情,他等待已久的事恐怕就快成功了。

宋渡雪垂下眼簾,從書架上抽了卷竹簡攤在膝頭,看似百無聊賴地讀了起來,心中卻另有盤算。

他這幾日將朱鈞天的言行中透露的資訊條分縷析地琢磨了一遍,對他的來曆與目的已有了猜測。若他猜得不錯,朱鈞天想逃脫是真的,說要帶他們一起逃脫也是真的,而說若此舉失敗誰也逃脫不了,大概也是真的。

可笑的是,他竭儘所能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卻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在動動手指就能碾死他們的大能修士麵前,他能如何?自不量力和朱鈞天對抗?還是毀了唯一的出路,大家一起爛在封魔塔裡陪葬?

唯一的希望隻有……宋渡雪抬眸望向盤膝與白骨對坐的少女。雖隻差了三歲,但光看模樣,朱英已經有幾分像大人了,脊背瘦削而筆直,像一柄永不折腰的劍。

就是這幅看似成熟的模樣,每每把人哄得暈頭轉向,以為她當真靠得住,等到被騙得分文不剩了才反應過來她純屬吹牛不害臊,缺德帶冒煙。念及此處,宋渡雪恨恨地咬了咬牙。

若她能回來,事情就還有轉機。

可是她真能回來麼?

沒有靈丹妙藥,沒有法寶奇珍,沒有大能護法,什麼也沒有,光靠一身孤鋒似的傲骨,她要怎麼找到回來的路?

宋渡雪的心口像被誰狠狠揪了一把,呼吸驟然急促了三分,不,他不能想,宋渡雪猛地一咬舌尖,強迫自己定下心神。

心心相印的功效隻剩下最後一天了,若她還是沒有回應,那大概就……再也回不來了吧。

*

又一場幻夢消散,她從附身的蝴蝶上醒來,靜靜等待著下一個棲身之處將她帶走,恍惚之際,卻聽見了一段悠揚的琴音。

那琴音不疾不徐,如同一條東去入海的大江,不由自主地勾動了她的意識。那是什麼?她想,安魂曲寧靜的旋律入耳竟有幾分熟悉,像是某種冥冥之中的牽絆,纏繞在她身上,讓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似乎與什麼相連著。

她猶豫片刻,第一次沒有一頭紮進那些讓她流連忘返的絢夢裡,而是吃力地掙紮起來,試圖掙脫困住她的幻境。沒能成功,幻境像一道溫柔的漩渦,再次將她吞了下去。

但沒關係,旋律一直在,很有耐心地飄蕩在九天之外,像是有意為誰而奏。

她再次醒來,再次掙紮,再次失敗,再次醒來,再次掙紮……直到終於把虛幻的三千世界踩在腳下,得以循著琴音躍入那條江河,一路逆流而上,要到它的來處去。

她找了很久,筋疲力竭也不敢停下,可這條大江彷彿壓根沒有儘頭,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細了,幾乎隻剩微不足道的淺淺一線,身後還有緊追不捨的聲色洪流,試圖把她重新拖下去。她一邊尋覓一邊掙紮,琴音儘管微弱,卻始終沒有斷,於是她也決不肯放棄,不知是哪來的驢脾氣,咬定了便不撒口,非要走到頭不可。

那究竟是什麼?為何這樣熟悉?隨著越來越多神魂碎片彙入江流,她心頭模模糊糊地浮起一個念頭,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有誰曾在她麵前彈奏過一樣。

那是誰呢?

琴聲戛然而止,彷彿愣住了,片刻後,她再次聽到了那道青澀的聲音,再次喊出了那個重複了千百次的發音,儘管極力克製,聲音仍在微微地顫抖。

朱……英。她牙牙學語般跟著唸了一遍,仍然不明白。於是她問,那是什麼?剛才那個,那是什麼?

聲音沉默了一瞬,回答了她四個字。

歸去來兮。

江河至此行到了源頭。

歸去來兮,歸去來兮。是了,她並非生來流離,也不該困頓在此,她有家,有家人,有未了的執念,有許多牽絆,還有人在等她回去。

朱英想起來了。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