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七十五.青萍末(7)
修士壽數以百千計,且父母皆為修士,子女天賦往往更高,長此以往,便形成了世族。世族占據風水寶地,建立門派,吸納有天賦的凡人入門修行,再為門派效力,如此延續三千年,便形成了林立於東方大地上的大小仙門。
至於機緣巧合入道的野路子修士,則稱為散修。散修通常不起眼,也沒人計算過究竟有多少,無門無派,穿梭在名山江海中四處遊曆,自行尋覓機緣。
仙門根基深厚,彼此之間常有姻親聯結,門中有真傳秘籍,丹藥法寶,以及前輩高人坐鎮。散修什麼也沒有,人數雖不算少,在修真界卻從來不起眼,畢竟對可以通天徹地的修士而言,人數毫無意義。
世族瞧不起散修弱小粗鄙,散修亦怨恨世族獨占靈山,仇怨由來已久,隻需要一點火星就能引燃。
但問道仙會群賢畢至,四方雲集,本是誌同道合者共悟大道的盛會,若在此時不慎起火,那就太可怕,也太不祥了。
昨夜一場鬨劇,十幾名修士在登仙渡大打出手,共四人殞命,數人重傷,店鋪打塌了一片,雖被趕來的三清修士及時控製,連夜調查,但事到如今,前因後果已無意義,火星早已播撒開來,正在眾人心中悄無聲息地蔓延。
朱英今日到玉京台一看,觀戰席上的散修與宗門已經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各自占據一邊,劍拔弩張,誰也不讓誰。
餘光瞟見一道白影飄然落到身側,朱英收回視線,歎了口氣:“嚴兄,早。”
嚴越頷首:“早。何故歎息?”
“道不同,不相為謀,此言有理嗎?”
“有。”
“非我族類,勢不兩立,此言有理嗎?”
“無。”
“可是何為道,何為族,又該如何區分?”朱英搖了搖頭:“難道全憑人心自定?”
嚴越掃了一眼她緊鎖的眉頭:“你心中有惑,還拿得起劍嗎?”
朱英莞爾,轉了轉手腕,往玉京台中央走去:“嚴兄來試試就知道了。”
嚴越仍是不解,追上兩步:“可你的劍叫莫問。”
朱英回首反問:“若我從不有惑,我的劍又要用來斬斷什麼?”
嚴越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隨她一同躍上比試台,眼底流露出誠摯的躍躍欲試:“我越發期待與你切磋了。”
朱英腳步輕移,身形已經晃到了高台另一端,按著劍柄笑道:“聽聞嚴兄這幾天把靈樞榜從上至下揍了個遍,叫人聞風喪膽,朱英亦是期待萬分,還望嚴兄千萬——”
“叮!!”
兩把絕世名劍的刃鋒刹那相擊,竟然撞出了崑山玉碎般的清越之音,朱英雙手持劍,莫問悍然壓在裁虹之上,輕聲吐出後半句:“不要手下留情啊。”
嚴越點頭:“這一招我記得。”
“比起當年,可有進益?”
嚴越的視線往下垂落了三分,似在思索,裁虹陡然由平轉直,細劍捲起一陣倏忽而至的不周風,斷滅生機的極寒內斂於風中,直朝朱英刺去。
“鏘!”
朱英側身閃避,格開這一劍,被刺骨的劍氣逼得後退三步,眼眸也驟然一亮:“這一招我也記得。”
這正是千秋劍法的第一招,曉破長風。
不過相比於四年前的呼嘯奔湧,如今這一劍寂然無聲,寒意卻更甚,若說四年前見此招如見冬風,如今便似凜冬親至,萬物遇之凋零,片刻不能留。
嚴越亦問:“比起當年,可有進益?”
朱英忍不住笑起來。
久彆重逢無需問,萬語皆在一劍中,對劍修來說,用劍說話可比用嘴說話方便多了,短短兩招之間,二人已將四年不見的問候與敘舊說儘,接來下,就是真正的較量了。
朱英深深吐出一口氣,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嚴越。不論是修為還是領悟,嚴越都已高居整場仙會的頂峰,乃當之無愧的元嬰以下第一人,當年她已打不過,如今還有修為壓製,更是難以爭勝。
唯有避其鋒芒,斡旋虛實,靜待良機。
嚴越見她不動,細劍一振,身姿輕旋,好像一片翩然的雪花,並不見他使了多少力,可裁虹卻光芒大作,纖長的劍身破空乍現,宛若一道浮光,瞬息間已掠至身畔。
朱英隻覺一股駭人的銳意直逼心頭,莫問驟起欲攔,哪想他劍走一半,卻忽然手肘一沉,行雲流水般變成了另外一招,細劍好似颯遝流星,寒芒一閃便到了身前。
朱英腳下使勁一跺,將玉京台上暗陣踩得金光閃爍,身形疾速後掠,同時長劍挽花,“鏘”一聲撥開劍鋒,卻不趁機逃走,反而猝然回撩,暴虐的劍氣掙脫韁繩,轟然衝出。
嚴越眯了眯眼睛,橫過細劍迎上,靈動霎時扭轉為威嚴,兩劍相撞,巨響驚天動地,黑劍咯咯震顫,而白劍凜然生輝,朱英心知無法硬拚,靈氣奔湧入劍刃,猛地推開裁虹,眨眼已閃到了十步開外。
“兩劍!”觀戰席上傳來嘈雜的叫喊。
朱英舒展了一下被震得發麻得手指:“他們在喊什麼?”
“你能接住我多少劍。”
“為何要喊這個?”
“因為沒人能贏我,所以數誰接下的劍招最多。”
朱英一言難儘地“嘶”了聲:“現在最多的是幾劍?”
嚴越歪了歪腦袋:“八?九?我不記得了。”
“第一劍你並未認真,我隻算是接住了一劍。”朱英若有所思道:“一劍麼……好,就讓我瞧瞧,我究竟能接住幾劍。”
嚴越抬眸:“隻想接?”
朱英眼角一彎,誠實道:“亦或是成為贏過嚴兄的第一人。”
嚴越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讓她先手:“你來。”
朱英也不跟他客氣,氣沉丹田,洶湧靈氣灌入劍身,耀眼的雷光自裂紋中浮現,一招“斬妄”揮出,劍氣咆哮席捲,所向披靡,連周遭的結界都跟著簌簌發顫。
觀戰席上的看客們皆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卻有一人默默垂下眼簾,蜷起了搭在膝蓋上的手指。
就是這一招。他還記得正麵對上這一招時,他幾乎以為自己再也拿不起劍了。
“都說了彆看彆看,非要給自己找麻煩是不是?”
一道熟悉的嗓音驀然響起,賀正猛地抬頭,就見郎豐泖不知何時坐到了他身旁,正懶洋洋地蹺著二郎腿,嘴裡還叼了根不知從哪拔來的狗尾巴草。
“郎中正?!”
賀正大驚失色,下意識想站起來,可屁股還沒離開椅子,就被壓在肩頭的大掌按了回來。
郎豐泖急得連連噓氣:“噓噓噓!臭小子彆吼那麼大聲,我偷跑出來的,彆給我暴露了!”做賊似的亂瞟了一圈,確定沒人注意到他們,才一巴掌拍在賀正後背:“追著人小姑娘看好久了吧,給你一句忠告,彆追了,人家有未婚夫,沒你的事。”
賀正被他打得整個人都往前傾了三分:“她很強。”
郎豐泖嗤之以鼻,缺德地調侃道:“她對麵那個昆侖的小子更強,你怎麼不追他?”
“破道,很強。”
強到能越級挑戰金丹,能保護同門的師兄弟,能讓郎中正也改變心意,能完成許多不可能完成之事。
郎豐泖簡直一個頭兩個大,眉頭皺成了個“川”字:“什麼強你就想學什麼?你修劍就圖個強?”
賀正抿緊嘴唇不答,彷彿預設。
郎豐泖一臉牙疼地注視他半晌,好像很想給他一拳,手都舉起來了,最後還是沒打下去,抓著天靈蓋把他腦袋揪起來:“行,你愛看,那你就仔細地看,眼睛睜大點,好好看清楚了,這倆人到底強在哪兒。”
麵對朱英殺意澎湃的一招,嚴越眼底閃過一抹驚訝,隨即麵露欣喜,挺身迎上,劍尖輕顫,竟化作數道虛影,一時之間好似有數把裁虹閃爍,恰如漫天星子,劍尖破空的“嗤嗤”尖鳴不休,自四麵八方包羅而來。
千秋劍法第三式,參橫鬥轉。
無需多看,朱英光憑壓來的淩厲劍意,就能感知那虛影內蘊藏的恐怖鋒芒,當即掩日禁水兩式接連打出,妄圖撕開一道口子,可那些看似散亂的劍影中似乎暗藏玄機,此消彼長,盈盈明滅,無論如何也不能撼動。
恍惚之間,她像被無數柄利劍包圍,煢煢陷於劍光所指處,仿若獨立於更深漏斷的寒夜,胸中驀然湧起一股悲涼——天地浩渺,宇宙蒼茫,繁星萬古高懸,誰憐斯人孤身?
不,朱英狠狠一咬舌尖,不對。
這不是她的意,更不是她的道,臨陣對敵時心境不穩乃是大忌,危急關頭,她來不及細想,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如何能破?
嚴越一劍好似天羅地網,直叫人無處可逃……恰好,她所行之道也從來不必逃。
千鈞一發之際,朱英始終緊繃的神情竟然兀自放鬆了。
是了,何須煩惱,因緣際會終成空,昨日之日不可留,那又如何?我自乘雷駕雲,策雨揚風,哪怕明知是鏡花水月,亦慨然以往。
追魂!!
莫問漆黑的劍鋒驀然點出,自千般變化中準確無誤地捉住了裁虹的真身,而後雷光大盛,劍光如閃電撕裂了籠罩整座比試台的寒意,直取執劍人的首級。
“錚——”
嚴越被她逼得撤劍回防,雙目卻熠熠生輝,比日頭還要明亮三分,甚至露出了一個模糊的笑容,高聲喝彩道:“好劍!”
朱英脫離險境,方纔來得及仔細琢磨嚴越那一劍,後知後覺地一陣心驚。難怪無一人能做他的敵手,不過短短四年,嚴越的劍意竟然已經強大到能夠影響她的心智,分明當年也隻是似有所感而已,怎麼如今差距還更大了?
這人該不會整整四年一刻也沒休息,全都在練劍吧?
“嚴兄,你如今是什麼修為?”
嚴越完全不打算瞞她:“金丹後期。”
即便早有心理準備,朱英還是一口氣噎住了,沉默半晌,勉強維持住表情:“即將……衝擊元嬰?”
剛剛而立的元嬰?朱英真想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了,這怪物到底還是不是人?
“大概吧。”嚴越似乎對自己的修為也不怎麼感興趣,隻是萬分熱忱地看著她:“剛才那一劍,是你在被我逼至絕路後新領悟的?”
朱英點頭:“也算不得領悟,隻是隱約觸到了個大概,還得回去細細琢磨。”
“真漂亮。”嚴越目光灼灼,“師父說得不錯,天絕劍果真登峰造極。”
“兩劍。”
朱英抖了抖長劍,肅然地站定:“才兩劍而已。再來。”
自登上比試台以來,眾人就沒見嚴越這麼開心過,此人這會兒眼角眉梢都掛著喜悅,一改往日高不可攀的冰山形象,輕快地點了點頭,裁虹好似一道流光,迫不及待地又攻了上去。
似乎是劍逢對手,非得打個痛快,二人都比往日對戰更凶幾分,剛開始還有好事者忙著數接了幾劍,然而黑白兩團殘影纏鬥不休,劍招跌宕起伏,變化靈活多端,渾然分不清前招與後招,到最後,眾人皆已算不清楚究竟過了多少招了。
賀正在觀戰席上看得冷汗涔涔,手腳冰涼,雖遙隔半裡,卻依然被那二人磅礴的氣勢壓得喘不上氣。
同為劍修,他能看出朱英雖修為差了一個境界,卻從未勢弱過,每一劍皆淋漓儘致,哪怕窮途末路,也絕無動搖。若換做是他,恐怕撐不過三招便已潰敗。
“看清楚了嗎,他們強在哪兒?”
“心無旁騖,一以貫之。”賀正答道。
郎豐泖潦草點頭,勉強算是同意:“那你又差在哪兒?”
“心有雜念,定力不足。”
“你當如何?”
“磨練心性,持之以恒。”
“然後呢?”
“變得更強。”
“謔,”郎豐泖咂了咂舌,繼續追問:“然後呢?”
“……”
“變得更強,直到親手報仇雪恨。報完仇之後呢?你又當如何?”
“……”
見他半晌不答,郎豐泖歎了口氣,煩躁地抓了抓雞窩似的頭發:“我早告訴過你,你要報仇,世上有的是法子,沒必要跑來修道,既然選了修道,你就得像底下那兩人一樣。”
“什麼樣?”
“以劍為道,而不是以劍為器。”
賀正默默攥緊拳頭:“劍本為器,為何不能以其為器?”
郎豐泖感覺口水都要說乾了,下意識往腰間摸了一把,纔想起來為了“儀容端正”,今天沒帶酒葫蘆,沒好氣道:“沒有為何,我今天把話撂在這,改不過來,你就彆想入內門。”
學宮中正不僅是老師,更重要的是,還負責向內門舉薦有天賦的弟子,若他們不允,外門弟子幾乎沒有可能入內門長老的眼。
賀正臉上驟然褪去了血色,下頜繃出道分明的弧線,指節直攥得發白,卻始終梗著脖子,沒吭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