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八十二.且歌行(6)
據此人所說,劉瘸子曾有過一個妻子,但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後來就沒有再娶,與女兒相依為命。劉瘸子水性好,平日裡做些捕魚劃船的營生,劉嬋兒眼盲,就在家中編蘆葦、織漁網,也足夠父女倆過日子,六年前劉嬋兒淹死後,劉瘸子就離開了白葦村,再也沒回去過,如今村裡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儘管他說得不像假話,卻始終在邊講邊偷瞟水娘娘,好像在觀察她的反應。水娘娘當然不會有什麼反應,不管他說什麼,都木然地望著前方。
宋渡雪將他的小動作儘收眼底:“劉嬋兒會水嗎?”
“不會,當然不會,”男人忙不迭道:“她一個瞎子,怎可能會水,不然也淹不死了。”
宋渡雪笑道:“對啊,我也正覺得奇怪呢,一個不會水的瞎子,為什麼最後會淹死在河裡?難不成是腳底打滑,不小心跌進去的?”
郭正茂則臉色一沉:“出了人命,為何不上報官府?”
“因為……因為……”男人又抬起頭,往水娘孃的方向掃了一眼,猶豫片刻,深吸了口氣:“因為這事,它說出來丟人啊!那劉嬋兒,那就是個十足的淫婦,蕩婦,裝得清清白白,恪守婦道,其實呢?私底下到處勾引男人,還沒出嫁,就半夜與姦夫私會,村裡人人都曉得!”
男人越說越義憤填膺,唾沫橫飛:“那一晚恐怕是跟她姘頭鬨掰了,兩個人爭起來,不知怎的就掉進了河裡。大晚上的,河水又急,連人掉哪了都看不見,怎麼救?撈起來的時候早都斷氣了。村正說此女淫行可恥,上辱祖宗,下累子弟,傳出去了大夥都抬不起頭,就……就沒聲張。”
郭正茂大怒,罵道:“擅自隱瞞人命大案,欺上瞞下,爾等將朝廷律法當作了何物?”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男人一個勁地磕頭,“大人有所不知,我們村都是知禮懂禮的體麵人家,出了這事以後,連她爹劉瘸子都沒聲張,悄沒聲地就搬走了,不也是嫌丟人嗎!”
“哦,原來如此。”
宋渡雪裝模作樣地答應一聲,向朱英使了個眼色,牽過水娘孃的手,把她拉到男人麵前,男人立刻嚇得緊緊閉上了眼睛,彆過臉不敢看。
“你看她是劉嬋兒嗎?”
“劉、劉嬋兒已經死了,早就死了,她肯定不是劉嬋兒,隻是……隻是長得像而已,對,我方纔看錯了,她不是劉嬋兒。”
“你還沒看呢,至少得看一眼啊。”宋渡雪不滿意,催促道:“快,仔細看看,千萬彆再看錯了。”
男人迫不得已,隻好勉強把眼睛睜開條縫,倉促瞟了幾眼,仍舊一口咬死:“不是,大人們,我這回看清楚了,她不是劉嬋兒。”
宋渡雪麵露遺憾,繞到身後拍了拍男人的背:“這樣啊,那真是太可惜了。你恐怕還不知道,她就是這兩年在淮河底下搶夫婿的水娘娘呢,昨天剛抓住,怨氣都還新鮮著,你瞧,這牙口,咬斷活人的喉嚨不在話下。”
男人頓時嚇得手腳都癱軟了:“什麼?!”
“如此行徑,與你所說的蕩婦倒是不謀而合,我還當是找到了她的來曆,唉,世上果然沒這麼簡單的事。”
水娘娘卻彷彿聽懂了這句話,忽然間脖子一轉,目不轉睛地盯向了男人的方向,身子往前探了探。
宋渡雪奇怪:“咦?你想去哪兒?去找他?為什麼?難道他說了假話?好吧,我問不管用,那換你去問,看他還敢不敢說假話。”
他演獨角戲演得不亦樂乎,真像有那麼回事似的,水娘娘竟也十分配合,斷手撐在地上,一瘸一拐地朝男人爬過去。男人眼看著一個詭異的活死人步步逼近,拚命蹬著腿往後縮,失聲尖叫:“彆過來!彆!大人救命,大人救命!彆讓她過來!”
郭正茂負手身後,微微揚起頭,以示愛莫能助:“本官隻是個凡人,可不會捉妖,你還是向這幾位求情吧。”
水娘娘爬到他跟前,還不肯罷休,將臉湊近了上上下下的嗅聞,鼻息噴出股水腥氣。男人嚇得麵無人色,伸長了脖子哀嚎:“救命、救命啊!大師!高人!真人!仙君!我撒謊了,我撒謊了,她確實是劉嬋兒!一模一樣!求求你們,彆讓她過來!彆!!!”
男人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活像隻被人掐住脖子的雞,兩眼一翻,倒地昏死了過去。而水娘娘也成功尋到了目標,從他衣領裡扒拉出兩顆靈銖,心滿意足地塞進嘴裡吃掉了。
宋渡雪被這副滑稽的景象逗得哈哈大笑,朱英早就看穿了他動的手腳,半是好笑,半是無奈地瞥了他一眼:“好玩嗎?”
“哈哈哈哈哈,不好玩嗎?”宋渡雪笑得快活極了,又丟擲幾顆靈銖把水娘娘引回來:“你叫劉嬋兒是不是?劉嬋兒,我看這家夥嘴裡沒幾句真話,想不想跟我們去查清楚,你究竟是怎麼死的?”
郭正茂極重視白葦村之事,可惜身為一州刺史,他自然沒法事事親力親為,隻好委托三人作為捉妖師與負責此案的縣尉一同前往村中,既是調查滅門命案,也能順便調查劉嬋兒的身世。
天還沒黑,幾艘輕舟已泊在了白葦村渡口。
為防打草驚蛇,劉嬋兒被宋渡雪留在船上,由朱慕陪著,他和朱英則跟隨縣尉進村。白葦村就坐落在淮河南岸,死人的那戶住得離河很近,不過半裡多距離,下船後走不了幾步就能到。
靠近一看,那院子修得灰頭土臉,院牆跟豁了牙似的參差不齊,裡麵隻一間土房子,不僅逼仄,采光還差,外頭天色才剛開始暗,房裡已經一片漆黑了,看起來就晦氣得很。縣尉門都不想進,差遣了幾個手下進去檢視,自己等在外麵,向前來迎接的村正問話。
村正拄著柺杖,痛心疾首地說:“約莫昨個夜裡兩三更的時候,左鄰右舍都聽見這家屋裡有響聲,說是跟打起來了似的,又哭又鬨,還叮鈴哐啷地砸東西,但沒鬨一會,就消停了。等今兒早上大夥過來一看,大門鎖得好好的,不像進過賊,但不管怎麼喊都沒人應聲,直到幾個小夥子來把門砸開——”
村正深吸一口氣,白鬍子直抖:“一家四口人,全沒了,就死在自己家裡!大人您說嚇人不嚇人!這不可能是活人乾的,隻能是妖怪在作祟啊!”
縣尉敷衍地“嗯”了一聲,例行公事地問:“這家是做什麼營生的?平日和誰往來最密,還有沒有親戚?”
“我們白葦村靠水吃水,做的都是水裡營生,不過這家的王有福是個出了名的懶漢,您看看這屋子就知道了,夫妻倆為這吵了不下百回了,所以昨個夜裡鬨起來,大夥也沒當回事,要說往來最密……他是前幾年才遷來的,隻有個表弟偶爾走動,就是今早進城去報案的那個。對了,怎麼沒見他跟大人一塊回來?”
宋渡雪泰然自若地回答:“他痛失親兄,加之趕路疲勞,在衙門裡昏了過去,刺史大人宅心仁厚,讓他休息好了再回來。”
老村正見這年輕人豐神俊朗,一看就出身不凡,琢磨著該是哪個高門大戶的少爺,點頭哈腰地應了。
院裡的人勘察完現場,魚貫而出,一名仵作稟告道:“大人,檢查完了,四人皆為窒息而亡,周身無其他外傷,看脖子上的痕跡,是被人活活掐死的,而且……”話音頓了頓,才猶豫地說:“似乎隻用了一隻手。”
老村正驚駭萬分:“隻靠一隻手便能掐死四人?這、這必定是妖怪了!”
朱英最後一個走出門,衝宋渡雪微微搖頭,她沒發現邪祟的痕跡。
不像活人,不是邪祟,那還能是什麼?
二人對視一眼,心中都已猜出了七八分。朱英掃了一圈附近探頭探腦往這邊望的村民,用眼神詢問宋渡雪:直接說麼?
宋渡雪思忖片刻,問村正道:“我還有一處不解,如果是妖怪作祟,為何附近的住戶這麼多,妖怪卻偏偏隻害這一家人的性命?莫非這家人有什麼特異之處?”
老村正麵露為難,冥思苦想了半天,歎氣道:“這……老頭子我也說不出,但活人哪做得到這種事?”
宋渡雪便點了點頭,不再追問,等村正熱情地邀請各位官家去他家中吃晚飯時,纔不動聲色地落到隊伍最後,壓低聲音對朱英道:“他在故意隱瞞什麼,這村子果然有問題。”
朱英頷首:“你想怎麼查?”
宋渡雪正要說話,餘光忽然瞥見什麼東西閃過,扭頭一看,小路儘頭跑過兩名孩童,被大人罵罵咧咧地趕回院裡,隨後“嘎吱”一聲合上大門,刻意躲著他們似的,始終沒抬起過頭。另一名正在院外打掃的婦人恰好對上他的目光,也慌張地彆過臉,拿起掃帚快步走了。
自從踏進這村子以來,到處都充斥著諸如此類古怪的反應,彷彿全村的人都在密切關注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不是對官府中人的好奇,是一種沉默且緊張的注視,好像既期待他們查出什麼,又害怕他們查出什麼。
恰在此時,道旁忽然出現一幢造型精美的磚砌小樓,梁枋繪有彩畫,屋脊上蹲著石刻的脊獸,比沿途所有民居都高出半個頭,縣尉問:“這是誰家的宅子?”
村正笑嗬嗬地答:“這個呀,這可不是宅子,是我們村自個修的河神廟。像我們世世代代都住在淮河邊,郭大人沒來以前,想過安穩日子,得求河神大人多保佑,彆發洪水啊。”
宋渡雪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河神廟緊閉的大門:“按照尋常辦案的流程,應當先蒐集物證,尋找人證,然後召來嫌犯審問,擬定罪責上報,再層層複核……不過這樣太慢,也太沒意思了。”
他勾了勾嘴角,俯身湊近朱英耳畔,不懷好意地說:“我有個更有趣的主意,要不要試試?”
於是很快,眾人剛來到村正修在全村最高處的大院,朱英便神情凝重,裡裡外外繞著房子走了三圈,口中還念念有詞,低聲說著“災禍”“死兆”雲雲,但旁人問她,她又不肯細講,隻說自己是個學徒,才疏學淺,不敢下定論,得回去請師父,急匆匆地離開了。
老村正此時忙著大擺宴席,支使家中妻妾為官家們盛菜舀飯,聞言隻是笑了笑,不以為意。
宴席行到一半,朱英所謂的“師父”,也就是朱慕進來了。此人一踏進門,便如臨大敵,掏出八卦鏡東瞧西看,在眾人吃飯的堂屋裡繞著圈勘風測水,連花盆底都得掀起來瞧瞧吉凶,實在是叫人難以忽略。
一人忍不住問:“大師這是……在看什麼?”
朱慕肅然道:“初六爻,習坎,入於坎窞,重險而失道,大凶之象。”
眾人麵麵相覷,隻聽懂了大凶倆字,虛心求教道:“可否請大師解卦?”
朱慕淡淡點頭:“此卦主家宅不寧,禍起蕭牆,陰煞盤踞,戾氣纏身,恐有血光之災,如影隨形,無處遁逃,乃至於家破人亡,子孫斷絕。”
毋需再解釋,在座但凡長了耳朵的都能聽出來,他這番卜辭簡直堪稱古往今來最惡毒言語之合輯,不適合占卜,更適合直接拿去當詛咒。
宋渡雪沒眼看地扭過了頭。
朱英到底是怎麼和他說的,這一段的效果本該是恐嚇,不是找揍。
村正的臉色也不大好看了,轉頭瞧了瞧旁邊的縣尉:“這位小兄弟是……”
縣尉道:“是刺史大人請來的捉妖師,水娘娘就是被他們擒住的。”
既然是刺史大人的客人,村正縱使再惱火也無法發作了,強顏歡笑地請教:“敢問大師,要如何才能化解?”
朱慕直勾勾地看著他:“此禍乃昔年所積冤孽招致,唯有誠心悔過,方能轉危為安,否則或今日,或明日,必有報應。”
席上眾人聽見這等好戲,也都各懷心思地望過來,村正臉上有些掛不住:“這……昔年積的什麼冤孽?”
“欺詐,妄語,偷盜,姦淫,擄掠,”朱慕道,“以及殺生。”
“啪!”
門口正要進來上菜一名婦人聽見這話,渾身一激靈,失手摔碎了正要端上桌的一碗肉湯,滾燙的湯水潑了一腳,燙得她忍不住痛呼。
村正火冒三丈:“個死娘們,呆不隆咚的,淨會礙事,還不快拿東西來收拾!”
朱慕打好的腹稿還沒說完,遭此意外,不知道自己的任務完成了沒有。視線沿著桌子繞了一圈,就看見宋渡雪一個勁地衝他眨巴眼,好像眼裡進了一升沙子。
快彆說話了祖宗,你再說下去,就真得有血光之災了。
席上眾人都是州衙的老油條,即便都已覺出古怪,也能佯做無事發生,一團和氣地繼續吃飯,唯獨那村正心不在焉,時不時緊張地往窗外瞟去,彷彿在提防著什麼。
如此粉飾太平,自然不能長久,沒過一會兒,一牆之隔的後廚突然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