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八十五·慈悲願(1)
“瀟湘,你確定關先生說的地方沒錯嗎?”朱菀踮起腳尖左顧右盼,話音裡透著幾分懷疑:“咱們都來第四回了,怎麼屋裡還是沒人?”
瀟湘篤定道:“不會,先生絕不會記錯。莫非是路上有事耽擱了,還沒到毫州?”
若是如此可就麻煩了,畢竟這一趟名義上是護送魏王殿下,哪怕陳清晏不介意,也不便為旁人耽擱太久。要是這位朋友一直不來,等他們走了,關之洲該怎麼辦?
“嗯……我看不像,”朱菀提著裙擺蹲下來,在門檻上摸了一把,舉起手給她看:“你瞧,一點灰塵都沒有,要是好幾年沒住人,不可能這麼乾淨,我覺得那個大俠應該已經回來過了。”
瀟湘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以防朱菀拿臟手摸她,一雙剪秋水的丹鳳眼天生含愁,焦躁地蹙起眉頭:“那怎麼找不到人?這兩日我們上午也來過,下午也來過,全吃了閉門羹,如果他在毫州城內,為何總不回家?”
朱菀搓搓手指站起來,渾不介意地聳了聳肩:“江湖俠客嘛,肯定有這樣那樣的事要忙咯?你先彆急,隻要人還在城裡,就肯定找得著,就是光靠咱倆跑上門來堵人,也太費勁了……”忽然靈機一動,衝她勾了勾手指:“有了,你跟我來。”
“乾什麼?”瀟湘將信將疑地追上她:“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我們現在是殿下的侍女,你可彆惹麻煩。”
朱菀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對麵鄰居的院門前,敲了幾下門,也不回答,狡黠地眨眨眼,抿著嘴衝她直樂。瀟湘一看她這副表情,就知道準沒好事,還不等她阻止,鄰家大娘已經拉開了門,瞅見外麵是兩個衣著體麵的小姑娘,麵露詫異。
“二位小娘子有什麼事找?”
朱菀老早就把賊兮兮的表情收了,換上副泫然欲泣的神色,欠身行禮道:“嬸嬸萬福,不知嬸嬸可識得對麵那戶人家?我們姐妹倆家中遭變,從外地來投奔爹爹的舊識,奈何在這兒等了兩天,還沒見到人,如今盤纏也快花光了,若是再尋不到……”
越說聲音越低,最後幾乎說不下去,哽嚥了一聲,拈著手絹蘸眼角,活像換了個人,看得瀟湘眼睛都直了。
蒼天,這楚楚可憐的落難千金是誰?
大娘“哎喲”了一聲:“對麵那戶好多年都沒住人了,我也不曉得啊。閨女你先彆哭,這樣,嬸子幫你留意著,要是看見有人回來,我替你跟他傳個話,叫他在家等你們。”
朱菀驚喜地抬起頭來,眨著晶晶亮的眼睛道:“那就太感謝嬸嬸了!”
“嗐,芝麻大點事,謝個啥。”大娘見她們倆都生得白白淨淨,怕是從小沒吃過苦,憐愛地拍了拍朱菀的手背:“你們兩個小姑娘,自個兒跑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來,不容易吧?等等啊,嬸子正好蒸了糖糕,我去拿兩塊來給你們嘗嘗。”說著就快步回了屋裡。
見她進門,朱菀滿臉愁容頓時橫掃一空,對瀟湘得意道:“怎麼樣,還是我有本事吧?”
“不知道你都是從哪學的……”瀟湘撇撇嘴,小聲嘟噥:“歪門邪道。”
朱菀尾巴都翹到了天上:“多到街上跟人說說話就會了,誰讓你成天悶在家裡發黴,沒想到吧,外麵有意思的事情多著呢,以後多出門跟我走走,我教你啊。”
瀟湘嗤之以鼻:“學會了能乾嘛,從大娘手裡騙糖糕?我纔不學。”
“喂,你可不要小看……”
朱菀話纔到一半,餘光瞧見有道人影出了廚房,趕緊把頭一低,再抬起臉時,又換回了那副柔弱可欺的模樣。
大娘給她們一人塞了一塊:“嘗嘗,嬸子自己熬的糖餡,跟外麵賣的味道不一樣。”
朱菀打小有個討人喜歡的本領,就是不挑食,山珍海味她能大快朵頤,鹹菜饃饃也能吃得噴香,鳴玉島上的廚子劉姨最愛給她弄吃的,就因為不管做出來個啥,這丫頭都能高高興興地吃完,還邊吃邊誇,把人哄得心花怒放。
大娘顯然也敵不過這一招,笑得合不攏嘴,差點再給她倆裝幾塊兜起來。
眼見日頭越升越高,這一趟多半又白跑了,二人道過謝,打算先回刺史府去,結果才走出兩步,熱心腸的大娘又追上來叮囑道:“哎哎,對了,你們萬一找不著人,沒地兒去,不要輕信那些個跑街拉纖的,人心隔肚皮啊,嬸子給你們說個去處。”
“在城南邊挨著城牆的地方,有個道觀叫慈悲觀,觀主是個女菩薩,隻要是真有難處去求她幫忙,她就沒有不幫的,我也去過呢。”大娘信誓旦旦地保證:“你們兩個小閨女無依無靠,去找她,她肯定樂意幫忙。”
兩人正要答應,大娘忽然又一拍大腿,驚呼道:“哎喲!我想起了,有人說觀主其實是個神仙,什麼都算得準哩!你們直接去找她,請她算一算你們要尋的人在哪不就完了?瞧我這榆木腦袋,來來,嬸子給你們說怎麼走,就走前邊那條道一直往南,走四五裡……”
朱英幾人回到毫州城,先去了趟州衙,將前因後果向郭正茂交代了,至於接下來該如何處置,就是凡人自己的事,該交給凡人自己定奪,與他們無關了。
眼下最棘手的問題是——
“等等,那個不能吃!”
宋渡雪倒吸一口涼氣,一個箭步衝上前,掰開劉嬋兒的嘴,揪出了一隻拚命撲騰的大白蛾子。周遭路人瞧見,全都站住腳步,瞠目結舌。
始作俑者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問題,麵無表情地站著,任由宋渡雪把手指伸進她嘴裡,末了還吧唧嘴,彷彿很遺憾沒能把大蛾子嚥下去。
宋渡雪想教訓她兩句,又知道她壓根聽不懂,麵麵相覷半晌,扶額歎息:“你到底有什麼執念,怎麼什麼都想往嘴裡放……嘖,人好像越來越多了,快走快走,趕緊把她帶回去,太丟人了。”
經過河神廟一遭,好訊息是,劉嬋兒似乎找回了些身為人類的記憶,勉強可以站著走路,不會滿地亂爬了。壞訊息則是,許多屬於人類的不良品行也隨之蘇醒,比如說好奇,比如說貪吃,比如說不服管教。
宋渡雪第四次掰開她的嘴時,終於意識到不對勁,擰起眉頭質問:“等會兒,你是不是故意的?”
劉嬋兒目光渙散地跟他大眼瞪小眼,以不變應萬變。
“……”
宋渡雪深吸一口氣,捏了捏眉心:“算了,不能亂吃東西,知道嗎?凡人不會見什麼都吃,所以你也不能,要吃也得避著人吃,不能叫人發現。”
劉嬋兒眨了眨眼,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
朱慕旁觀了一路試圖跟靈偶講道理的宋大公子,事不關己地問:“你們打算拿她怎麼辦?”
朱英也還沒有主意,無奈道:“她好像挺想跟著我們,先留在身邊吧,往後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地方讓她去。”
自從離開白葦村,彆說逃跑,劉嬋兒儼然已經變成了幾人的跟屁蟲,走哪去都不用喊,不讓她跟著還得發脾氣。
“還有件事沒弄清。”
宋渡雪口頭說服無果,因材施教地選擇了武力製服,抓著劉嬋兒的手腕走過來,以防她亂撿東西吃。
“她為什麼會被煉成靈偶?劉瘸子既沒有財也沒有權,怎麼請到的偃師?以我對他們的瞭解,這些人絕不可能突然發善心,劉瘸子到底拿了什麼跟他們換……”
他沉吟片刻,搖了搖頭:“恕我直言,我想不出來。”
一個又老又窮的瘸子,放在凡人裡都沒幾個人正眼看,更彆說在修士中。哪怕把他整個人拆了按斤賣,都不夠叫偃師刻一個銘文的。
“可想要查一個失蹤在六年前的凡人的行蹤,太難了,”朱英頭疼地歎了口氣,“更彆說木頭還算出他極可能已經死了,兩頭都沒有線索,從哪下手?”
宋渡雪卻說:“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正因為他是個凡人,離開家鄉後能去的地方很有限,無非就是投奔親友,進城謀事,或四處流浪。前一種可以直接不談,他若是有高枝可攀,也不至於被欺負成這樣,後一種基本也能不計,一個行動不便的瘸子離家流浪,隻能當乞丐,成不了事。”
“所以他極可能是進了城,而且在城中遇見了機緣。”朱英若有所思道:“附近最大的城……”
“就是毫州。”宋渡雪答道。
朱英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要問郭刺史毫州近六年間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又問:“但我們隻是途徑此地,恐怕待不了幾天,夠查清楚嗎?”
“本就是順手一查,查不清楚就算了。”宋渡雪話鋒一轉,無所謂地聳聳肩,“偃師雖不是什麼好人,但也不算真的魔道,不會太喪心病——喂!”
就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劉嬋兒的肩頭飛快地爬上一道白影,她順勢轉過腦袋,“啊嗚”一口張嘴咬住,生怕有人來搶似的,嚼也不嚼,脖子一伸使勁嚥了。
宋渡雪氣得七竅生煙,一把掐住她的腮幫子:“吐出來!”可是咽都嚥了,哪還有東西可吐?
慘白的斷手大蜘蛛似的趴在女孩肩上,洋洋得意地來回敲著指甲蓋,好像在說——抓住我又如何,看,我還有一隻手。
幾人已經進了刺史府,倒不怕被人看見,隻是把兩個路過的婢女嚇得兩股戰戰,提起水桶撒開腿鴨子似的跑了。
朱英看宋大公子在熊孩子身上接連慘敗,心中好笑,插手將二人分開,勸架道:“行了,你跟她生什麼氣。”又轉頭叮囑了劉嬋兒一句:“在熟人麵前玩玩可以,不準出去嚇唬人。”
她一劍把河神像斬首的餘威猶在,一開口劉嬋兒就老實了,斷手乖乖爬下胳膊,鑽進袖子裡藏起來。
三人路過中庭,恰好撞見陳清晏與關之洲在庭中石台上對弈,陳清晏正捏著顆白子冥思苦想,瞧見他們,高興地招呼道:“哥哥姐姐辛苦了,事情都辦完了嗎?”
朱慕一看見棋盤就走不動道,哪怕下棋的是村口大爺也得湊上去瞧兩眼,腳步一轉就往庭中拐去。
“差不多吧。”宋渡雪也饒有興趣地走上前:“你在和關先生下棋?勝負如何?”
陳清晏苦笑:“敗多勝少,關先生棋藝甚高,晏兒敵不過。”
關之洲謙遜地回答:“僥幸而已,承蒙殿下抬愛。”
“關先生的棋路變化多端,虛實莫測,本就很難對付,我的棋也是先生教的。”宋渡雪繞到陳清晏身後,撐著石台垂眸琢磨道:“嗯,讓我看看。”
陳清晏一看有神兵天降,拉住袖子就不讓人走,歡喜道:“太好了,這一局越走越僵,眼看又要輸了,哥哥救我。”
關之洲笑道:“殿下的救兵來的真是時候,大公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關某不勝惶恐啊。”
“先生少打趣我了,”宋渡雪拈起顆白子,隻身殺入密如羅網的黑子之中:“當年先生給我一盤死局叫我解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關之洲亦落下一子,含笑道:“隻不過偶有奇思,順嘴一提而已,是大公子執意不信,非要拿去解。”
陳清晏好奇地問:“最後解出來了嗎?”
宋渡雪再放下一子:“當然沒有,本就是一盤死局,神仙來了也沒用,白白浪費我三天。”
關之洲略一斟酌,乾脆地吃掉了他送上門來的誘餌,佯裝中計:“也並非全無用處,至少叫大公子受了回挫,這世上能讓大公子受挫的事可不多啊。”
他二人下起棋來竟然完全不深思熟慮,如同沙場上兩軍對壘一般,越下越快,殺招頻出,交鋒都在瞬息之間,直看得人目不暇接,沒一會就分出了勝負。
宋渡雪瀟灑地把棋子一拋,大方承認:“輸了。”
關之洲卻搖頭道:“大公子猶愛走險棋,看似魯莽冒進,其實處處藏著陷阱。關某是占了熟知你性子的便宜,但凡換個人來,恐怕都得中招。”
旁邊看入迷的朱慕頓時睜大了眼睛,幡然醒悟,點頭如搗蒜,看來他就是那個經常中招的。
宋渡雪拍了拍陳清晏的肩,不無遺憾道:“哥哥也敵不過,你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說罷正要走,卻聽陳清晏感慨:“關先生不僅博古通今,棋也下得比宮裡的棋待詔還好,如此才華,竟然隻能埋沒於鄉野間,實在叫人痛惜。若先生不棄,不如隨我們進京,晏兒可舉薦先生入翰林院。”
說者無意,聽者卻有心,空氣霎時安靜下來,關之洲收棋子的動作一頓,宋渡雪瞥他一眼,搶在他反應前佯作嗔怒地挑起眉:“臭小子,把你送回家還不夠,還要從我這拐個人走才滿意?”
陳清晏淺笑起來,調皮地眨眨眼:“全憑先生心意,關先生若是真想走,哥哥也不能強留吧?”
“什麼?關先生想走?”
又一道大嗓門橫空出世,朱菀風風火火地跑過來:“什麼時候?”瀟湘也緊隨其後,快步走進中庭。
見還是隻有她倆,關之洲眉心豎痕愈深:“仍舊沒人嗎?”
瀟湘憂愁地搖了搖頭:“沒有,我們已托了鄰居大娘幫我們留意,但還是說不準究竟什麼時候能見到。”
關之洲沉吟片刻:“罷了,若實在找不到人,我便去客棧訂間房,莫要耽擱了殿下的行程。”
陳清晏連忙擺手:“不著急,我多留兩日也無妨,隻要能趕在母妃的生辰前回去就行。”
朱菀問:“貴妃娘孃的生辰是多久?”
“六月十五。”
朱菀鬆了口氣:“那也還早嘛。”
瀟湘卻蹙眉道:“不能拖得太緊,貴妃的生辰在金陵是個大節日,殿下得寫賀辭,備賀禮,還得親自督辦祭天典儀,才能不落人口實。”咬了咬嘴唇,“最遲也得在六月前到金陵,再加上途中耽擱……”
宋渡雪算了算日子,最後拍板道:“那就再等三天。三天過後,如果先生的朋友還不出現,我和朱英就先帶晏兒走,你們稍後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