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八十九·慈悲願(5)
“不對,不對!不是!”
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一聲極高亢的尖叫,旁人驚懼之下紛紛散開,讓出一塊空地,原來是名邋遢的小乞丐,隻有半人高,正抓住旁邊一人的衣角使勁搖著:“不是仙藥!是害人藥、害命藥!不能吃!不能吃!!”
台上的管事表情一僵,衝守在門外的幾名護院打了個手勢,那幾名壯漢頓時擠開人群,從幾個方向朝小乞丐圍去。
管事則抱拳笑道:“此等仙藥被我們回春堂拿到,自然招得彆人眼紅,不知從哪找來個小痞子,挑這個節骨眼來汙衊我堂清白,簡直是司馬昭之心,叫大夥見笑了。”
那小乞丐說話口齒不清,動作卻十分靈活,仗著身材瘦小在擁擠的人堆裡鑽來鑽去,五六個壯漢一時竟被他繞得暈頭轉向,口中還在不停地高喊著:“不能吃!會死、吃了會死!”
此言一出,本就對新藥還存有顧慮的人群又喧鬨起來,不少人起了疑心,暗自嘀咕起這靈芝究竟能不能吃,彆是有什麼嚇人的副作用吧?
管事見狀,大聲道:“太歲究竟是仙藥還是毒藥,大夥方纔都親眼看見了,我相信諸位心中自有分辨,豈能叫這小痞子憑空扯的謊給騙了?”
“不,我沒有說謊,我有、有證據,”小乞丐從胸前摸出兩個破碗,高高地舉起來給眾人看:“我哥哥、吃過,死了!吃過就——嗚嗚嗚嗚!”
一名臂有刀疤的壯漢從背後逮住了小乞丐,一把將他拽過去死死捂住嘴,卻忽然痛呼一聲,撒手一看,虎口處赫然添了一排參差不齊的牙印。
刀疤男眼底閃過一抹怒意,當場並起大掌,狠狠鏟了小乞丐一耳光。那小孩被打得頭暈眼花,半張臉都成了紫紅色,“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刀疤男舉起手還要再打,旁邊卻突然伸出一柄精美的摺扇,搭在他高舉著的手腕上。
“以大欺小,當街施暴,閣下也不嫌丟人麼?”宋渡雪懶洋洋地說,又睨了台上的管事一眼:“身為行醫救人之地,回春堂就是這麼管教手下人的?嗬,下回不帶上十幾個打手,我都不敢進你們的門了。”
管事被他說得麵露尷尬,揮手叫那刀疤男退下,此人方纔麵有不甘地收手,轉身欲走,摺扇卻又攔在他身前:“等等,這孩子方纔的話沒說完,我還想聽聽呢。”
刀疤男這會兒火氣正盛,看也不看地回肘一撞,想讓這多管閒事的公子哥吃點苦頭——人沒撞到,卻撞上了一堵堅硬的牆,使出的力氣全還給他了,刀疤男頓時倒吸一口涼氣,捂住胳膊後退幾步,扭頭想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朱英隨手擋了一下,見他撒開小乞丐,上前一步插進二人之間,將那孩子護在了身後。刀疤男神色一獰,還想搶人,忽然對上她漆黑的眼仁,不知為何後背一涼,竟嚇出了一身冷汗,手也僵在半空不敢再動。
可能是多年行乞練就的本事,小乞丐哭得天昏地暗,也不耽誤他看準時機撒腿逃跑,迅速遠離了凶惡的刀疤男和比刀疤男還凶惡的朱英,一溜煙躥到宋渡雪屁股後麵躲起來。
宋渡雪低頭一看,那小孩一把鼻涕一把淚抹得到處都是,長長的指甲裡藏汙納垢,也不知道幾個月沒洗澡了,脖子和臉都是兩個色號的,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露出了個一言難儘的嫌棄表情。
宋大公子做了好一會心理準備,才蹲下身子,不知從哪摸出來顆鬆子糖,剝開糖衣在小乞丐臉前晃了晃:“喏,你如果能馬上打住不哭,這顆糖就歸你,怎麼樣?”
鬆子糖色如琥珀,濃鬱的甜味混著鬆子香,小乞丐哪見識過這種寶貝,鼻子一聳,效果立竿見影,立馬睜大了眼睛,不流眼淚改流口水了。
宋渡雪被他傻了吧唧的模樣逗樂了,唇角一勾,將糖放進他掌心:“嗯,聽話,這是獎勵。”
小乞丐捏著糖果看了半天,先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隨即臉上風雲變幻,好像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麼好吃的東西,連忙囫圇個塞進嘴裡包起來,還用手緊緊捂住,生怕被誰搶了似的。
宋渡雪又道:“你方纔想說什麼,說吧,我聽你說。”
小乞丐立馬張嘴想說話,又想起嘴裡還有寶貝糖果,獨自糾結了一會,決定捂著嘴說,本就含糊的聲音頓時更難分辨:“我哥哥、吃過,太歲,能治好他、他的腿。哥哥的腿壞了,被打壞了,走不了路。”
說著,小乞丐好像擔心他聽不懂,彎腰在自己的腿上來回比劃:“斷了,壞了,走不了路,隻能趴著、躺著。太歲能治,哥哥吃了,就好了,能站起來、能走了。但是後來沒有吃,又變壞了,更壞更壞了,整條腿都爛了,很臭,有很多蟲子,需要太歲才能治好。太歲,要很多錢,我們沒有錢,哥哥治不好,就死了。”
小乞丐嘴巴一癟,又嗚嗚地哭起來:“不吃太歲,不會死,吃了就死了,不能吃……”
宋渡雪沒有催促,等他哭過這一陣,才問:“為什麼要今天來說這些,是誰叫你來的嗎?”
小乞丐急了,臟兮兮的手一把揪住宋渡雪織錦的衣袖:“沒、沒人叫我,不是今天,我一直說、一直說,跟好多人都說,可他們都不信,沒人信,真的不能吃,不能吃啊!”
宋渡雪點點頭,又取出幾顆糖:“好,這也是獎勵,我喜歡敢說真話的人。”等小乞丐激動萬分地雙手接過,方纔站起身來,側目看向台上:“吃了包治百病,不吃必死無疑,這就是貴堂聲稱的仙藥?”
管事泰然道:“老弱病殘皆乃生氣衰竭之相,太歲內含生氣,以氣治病,故能包治百病,耗竭後自然也得再添補,否則便會失去效力,有何問題?”
“那為何耗竭後不是衰退,而是惡化,甚至於令肢體潰爛成疾?”
“這……的確是個我們還未解決的問題。”管事歎了口氣,話鋒卻又一轉:“不過這位公子,我們藥行的人都知道,為了救命,哪怕真有毒也得捏著鼻子吃呀,多活一天是一天不是?大不了往後再想辦法嘛。你看那些古書上,性烈含毒的還少嗎?相較之下,太歲隻需要一味藥,便能保大夥健康安樂,長命百歲,不是仙藥是什麼?”
這話卻說得十分在理,圍觀眾人皆默默地點頭,連宋渡雪也語塞了。他懷疑此藥來路不明,恐怕背後有鬼,卻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對凡人來說,沒有什麼比活命更重要。
比起近在眼前的病痛,誰會考慮遠在天邊的風險?
朱英見他緊抿著嘴唇,似乎不大高興,遲疑片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剛想說什麼,靈感卻猝不及防地被觸動,猛地轉身往長街另一頭看去,正好看見一名披著黑袍的人,立在擁擠的人潮之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那黑袍人似乎沒料到朱英會察覺,愣了一愣,轉瞬便沒了蹤影。
雖不過匆匆一瞥,但朱英的直覺告訴她,那是個修士。
毫州城內還有彆的修士?倒也不奇怪,畢竟毫州本就是個大城,郭刺史也曾經找到過好幾個方士,可這人卻藏頭露尾,偷偷摸摸的,不像什麼好人。
朱英立刻拿定主意,說出口的話也拐了個彎,宋渡雪隻感覺一陣風從身側卷過,輕飄飄甩下句:“我去去就回。”等他反應過來,再想詢問時,哪還有半點人影?
宋渡雪嘴角抽了抽,心情頓時再差也沒有了,擰緊眉頭問朱慕:“她去哪了?”
朱慕指了個方向,不過以他的修為,尚不能完全看清朱英的動作,遂問:“我去找她?”
宋渡雪徒勞地搜尋一圈無果,收回視線,咬著牙殃及池魚道:“你想去就去,問我乾什麼?”說罷頭也不回地逆著人流往外走,剩下朱慕滿臉疑惑,不知道他又是生的哪門子氣。
不過鑒於他乃朱慕為數不多的幾個棋友之一,朱慕還是大度地包容了宋大公子比六月天還難測的臭脾氣,任勞任怨地跟了上去。
朱英惹完人就跑,毫無公德心,這會兒正追人追得心無旁騖,一路追到另一片市集去了。此地遠沒有方纔的百草市熱鬨,行人寥寥無幾,不少商戶甚至連門都還沒開,夥計們都東倒西歪的,懶散地打著嗬欠。
那黑袍人並沒有掩蓋行蹤,彷彿是有意要等她來,朱英便從善如流地來了,也很想看看此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在商鋪錯綜複雜的巷道之間拐過幾個彎,眼前隻剩一條寂靜無聲的死衚衕,兩側皆為高牆,遮住了逐漸西斜的天光,顯得巷內尤為昏暗,有如傍晚。
朱英才踏進去,腳下便響起一陣滯澀的“咕嚕嚕”聲,低頭一看,腳下青石縫中竟湧出了猩紅的軟泥,須臾將整條暗巷淹沒,化為一片黏稠的泥沼。
陷阱?
朱英謹慎地一躍而起,避開紅泥,踩在牆麵突出的燈籠架上,眯了眯眼睛。這東西顯然是早就布好的,說明此人已經在毫州城內潛藏很久了。
一言不發就動手,看來對方並不想和她交談,難道……
正思索時,身後忽然一陣腥風襲來,朱英想也不想地往前一倒,勾住燈籠架,整個人淩空蕩了一圈,就看見那襲擊她的黑袍人站在巷口,袍中探出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掌,掌心赫然凝聚著黑色的煞氣。
果然,魔修!
這就的確沒什麼話好說了,莫問瞬間出鞘,化作一道漆黑的殘影,劍氣直指黑袍人的眉心。那人見狀一愣,似乎沒料到自己招來的竟是個劍修,手訣倉促間一變,煞氣凝結成一麵護體罩,艱難地擋住了這一劍,靈氣與煞氣僵持不下,空氣霎時都凝固了。
不過比耐力,憑他稀鬆的法術,根本擋不住朱英鋒銳無雙的劍鋒,很快,煞氣一方威勢漸弱,鴉青色的護體罩哆哆嗦嗦,眼看要碎,而長劍仍舊巋然不動,那人又摸出張符,咬著牙一把捏碎,四麵八方陡然刺出數十隻觸手般的細長虛影,將朱英的劍與人皆籠罩在內,他自己則飛快往外退去,似乎想跑。
麵對黑壓壓地卷向她的觸手,朱英渾不在意,靈活地幾個閃身,躲過接連幾條朝她擊來的大觸手,手臂一抬,莫問倏地飛回手中,目光穿過層層盤繞的觸手,越過整條窄巷,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黑袍人逃跑的背影。
方纔察覺到對方有意等待,朱英追得也不著急,甚至故意收斂了護體靈氣,讓自己看起來像是才築基,這會兒差不多探清對方底細,也就能動真格了。
黑袍人拚命逃出了數裡外,自以為脫身,方纔鬆了口氣,誰知下一刻,身後卻傳來悶雷般的轟鳴,登時驚恐地扭過頭。
朱英一式崩山劈出,暴怒的劍氣切瓜砍菜般把擋路的觸手和淤泥全碾成了渣,又幾息之間奔出數裡,正好瞧見他難以置信的表情,也不廢話,一招追魂轉瞬即至,直接將人捅了個對穿。
“我大老遠地追過來,閣下招呼也不打一聲,跑什麼?”
她就保持著這個把劍插在人肩頭的姿勢,朱唇輕啟,陰森森地問,簡直比鬼還像鬼。
“難道……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黑袍人兜帽底下是張油光水滑的圓臉,臉蛋紅潤得好像每天拿人參蟲草當飯吃,此刻卻因為恐懼而泛白,透出種滑稽的粉色,突然間神色由驚轉怒,手掌軟蛇般探出,表情猙獰地打出一擊,彷彿想和她同歸於儘。
朱英始終防著他還有後手,立刻飛起一腳將人踹開,迅速後退,卻聽“嘭”的一聲,那黑影竟化為一團渾濁的黑煙,散去後人已不見蹤影,隻剩下一件空蕩蕩的袍子,以及一張用來替死的紙人。
她俯身撿起那被劈成兩半的紙人,十分懊惱:獵靈獸獵習慣了,忘記了人類修士詭計多端,一個不慎,叫他跑了!
事已至此,朱英也無可奈何,正打算打道回府,忽然眉心一蹙,拎起地上的黑袍湊近鼻尖嗅了嗅,居然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甜膩香氣。
至於在哪裡聞過……她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來,於是決定回去再說,順手拿袍子擦淨了莫問上沾的血,塞進儲物袋裡帶走了。
她一去一回不過隻花去一刻鐘的時間,宋渡雪卻已經等得心浮氣躁,一會站一會坐,一會又改口讓朱慕跟過去看看,結果被朱慕斷然拒絕:過去太久,沿途殘留的靈氣已經消散殆儘,他想找也找不著。
等到朱英終於重新露麵,宋渡雪簡直是一路用跑的衝出了茶樓,一把拽住她的手腕,火冒三丈道:“你上哪去了?”
“我看見一個形跡可疑的人……”朱英話還沒說完,宋渡雪的怒氣就亂七八糟地砸了下來:“非得一個人追嗎?能不能提前說清楚?多說兩句話會要了你的命?”
朱英莫名其妙,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多說兩句,什麼?”
說你要去哪,去做什麼,去多久,什麼時候回來,有沒有把握,需不需要幫忙。可這些話全梗在喉頭,即便宋渡雪已經氣成了個刺蝟,也沒法說出口。
他當然清楚,朱英不需要多說,幾個人裡她最強,帶誰一起都是累贅,她能解決的事用不上他們,她解決不了的麻煩,他們也幫不上忙。
其實隻是他需要,他需要聽。
朱慕慢悠悠走到僵持的二人身旁,像往常一樣,用最平常的語氣一語道破天機:“他擔心你。”
“誰擔心她!!”
朱英承蒙高人指點,恍然大悟,總算跟上了宋大公子的思路,想了一會,認真承諾道:“那我以後要一個人去做什麼,都提前說清楚。”
宋渡雪惱羞成怒,毛比剛才炸得還高,才說過的話翻臉就不認賬,惡聲惡氣道:“算了吧,姐姐雷厲風行,時間金貴得很,不必浪費在我們身上,免得耽擱了正事。”說罷直接不理人了,拂袖而去。
朱英心虛地覷著他的背影,心想幸虧沒說自己不僅遇見了個魔修,還跟人打了一架……現在還是彆去觸宋大公子的黴頭了,等他氣消了再提也不遲。
可惜世間總是事與願違,當三人回到刺史府,得知瀟湘與朱菀中午急匆匆地跑出了門,就再也沒回來,而拴在後院的劉嬋兒也不見蹤影時,朱英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想起自己在哪聞過那道甜香了。
是瀟湘,昨天上午她衝進瀟湘房裡時,瀟湘身上還殘留著一絲同樣的香氣。
朱英臉色驟然結霜,從儲物袋中取出黑袍道:“這是一個魔修留下的,上麵有股奇特的香氣,我昨天在瀟湘身上也聞到過。”
宋渡雪懵了:“魔修?你什麼時候見過魔修?”
“就在今天下午,我去追的那人是一名魔修。”朱英道:“境界不高,大約隻有築基,我刺了他一劍,但最後被他跑了。”
“……”
宋渡雪簡直不知該做何表情,難怪朱英一路都欲說還休地瞅他,原來是還憋了個大的。
而朱英已經垂下眼簾,把袍子攥出一道道深褶:“她們曾和魔修有過接觸,再加上菀兒雖然頑皮,但從來不會不告而彆,我……沒法不往壞處想。”沉默半晌,狠狠一咬牙:“但假若真是如此,偌大一個毫州城,該上哪去找?如果不是我大意放走了他——”
“偌大一個毫州城,能讓她們碰見,還沾上氣味的會是路上偶遇的人嗎?還是某個地方?”
宋渡雪一反問,朱英立刻領悟,眼神一凝,而宋渡雪斂眸思索片刻,點了點頭:“難怪劉嬋兒忽然纏上她,原來是聞到了氣味。心想事成……不錯,說得通。看來劉瘸子最後去了哪,我們已經找到了。”
二人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地同時說出了一個地名。
“慈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