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九十二·慈悲願(8)
“這邊!”
男人低喝一聲,一把拽過朱菀,將她塞進一個狹窄的洞口,自己也擠了進來,倆人蜷縮在洞中,緊貼著爬滿苔痕的青磚一動不動,直到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才鬆了口氣。
地下水道錯綜複雜,除了最寬敞的主乾,還有無數這樣僅能容一人匍匐爬行的狹窄分支,他倆不熟悉地形,能苟延殘喘到現在,全靠鑽狗洞。
朱菀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嚇死個人,他們追得也太快了……叔,你眼睛真好。”
“是他們腦子真不好,”男人嗤笑道,“在這種黑燈瞎火的地方打著燈籠攆人,生怕我們跑不掉?”
兩個越獄犯,自然不好晃著大燈招搖過市,倆人摸黑逃跑,朱菀什麼都看不見,隻能盲目相信男人,竟然一次也沒撞過牆,誠心誠意地稱讚道:“大叔你這樣都能看見路,也太厲害了。”
“錯,我也看不見,不過誰說隻有眼睛能看路?不用眼睛,用耳朵,用鼻子,也能看。怎麼樣,想不想學?”
朱菀點頭如搗蒜:“想學!”
男人卻惡劣地一笑:“光想學沒用,這是本事,得練。憑你的資質,再練個……十年八年的,可能勉強行吧。”
朱菀氣得夠嗆:“我說了我不傻,臭大叔,彆小瞧我!”
男人哈哈笑了兩聲,耳中卻又聽見隱約的腳步聲,似乎是同一撥人去而複返,臉色一變,連忙爬出狗洞,又把朱菀拉了出來:“不好,他們回來了,快跑!”
倆人倉皇往前奔去,朱菀倒是還跑得動,但她也能感覺到,怪大叔的動作越來越遲緩,喘息也越來越重了,顯然即將支撐不住。這回他們運氣不好,竟然闖進了條點了燈的大道,雖然隻是零星的蠟燭,也足夠看清兩個大活人的身影,無法再渾水摸魚。
聽見身後的叫喊聲與腳步聲越追越近,朱菀情急之下道:“叔,他們追上來了,待會我留下來拖住他們,你先跑,你認識路,肯定能跑出去!”
男人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咳、咳……你呢?”
“他們不敢拿我怎麼樣,我姐姐會來救我的。”朱菀堅定不移道:“我姐姐可厲害了,隻要報出她的名字,這群人保準被嚇得屁滾尿流,你就放心吧!”
說完,不待男人回答,就自作主張地刹住腳步,轉身往原地一站,深吸一口氣張開雙臂大喊道:“你們都給我聽著!不許再追——媽呀!!”
這幫魔修的手下可不講什麼仁義道義,老弱婦孺一視同仁,殺人如殺雞,六七個大漢舉著刀就衝過來了,朱菀嚇得尖叫一聲抱頭蹲下,卻聽見“鐺鐺鐺”的幾聲,睜眼一看,那怪大叔竟然也回來了,一根短棍架住了四把刀,隨後手腕一翻卸掉勁力,出其不意地陡然矮身,使出一記掃堂腿,登時人仰馬翻了一片。
“咳咳咳咳咳……孃的,要個小丫頭給我斷後,這要是真跑了,往後還怎麼在道上混?”
男人虛弱得臉色發白,急咳了好一陣方纔止住,啐了口唾沫,拿手背抹過嘴角,頭也不回道:“丫頭,叔這會兒沒勁,不知道能撐多久,彆傻愣著了,趕緊跑。”
朱菀一時進退兩難,著急道:“那大叔你怎麼辦?”
“我嘛……”
男人猛地往邊上一跳,躲過刺來的刀尖,又伸手鎖住來人手臂,一棍敲在其手肘麻筋處,趁對麵手掌被震麻時奪過砍刀,照著脖子就是一刀,鮮紅的血登時濺了滿壁,燭火映出男人眼底跳動的凶光。
“這些妖人,殺一個夠本,殺兩個穩賺!”
朱菀被撲麵的血腥味嚇得呆住,尚不知該如何是好,身後卻忽然傳來道熟悉的喊聲:“朱二傻!這邊!!”
又驚又喜地回頭一看,瀟湘站在一麵鐵牆旁邊,雙手掰著一個巨大的拉桿,正著急地踮起腳尖喊她。朱菀再沒有比現在更盼望看見她的時候了,簡直恨不得撲上去親一口,喜出望外道:“大叔彆殺了!救兵來了!”
男人顯然也沒料到如此絕境竟然還有轉機,愣了一愣,比起殺人,當然還是活命更有吸引力,驟然間怒吼一聲,手上爆發出一股巨力,推開幾個圍堵過來的追兵,和朱菀一起跌跌撞撞跑向隧道另一端。
他倆剛衝進鐵牆範圍內,瀟湘就把拉桿使勁往下一掰,老舊的機關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隨後隧道轟然震動,鐵牆猛地一合,幾乎是推著兩人的後背把他們掃到了瀟湘麵前。
朱菀回頭一看,追兵全被攔在了牆外,徹底安全了,腳下頓時一軟,“噗通”跪下,抱住瀟湘的腿就是一通鬼哭狼嚎:“你都不知道,剛才我差點就死了,就差那麼一丁點!幸虧有你,不然我們肯定得交代在這!”
還有外人在場,瀟湘沒搭理她,先衝男人的方向客氣地詢問:“請問這位是?”
男人捂著右臂坐在地上,滿頭冷汗,嘴唇已褪成了金紙色,提不上氣說話,隻能衝她勉強扯出個笑。
“這是我在牢裡認識的大叔,可厲害了!”朱菀一骨碌爬起來,自豪地介紹:“一個打六個都沒問題。”
瀟湘嘴角一抽,指著男人汩汩淌血的手臂:“這是沒問題?”
朱菀這才發現,捂住嘴驚呼一聲,瀟湘懶得跟她廢話,從懷中摸出把小刀,“嘶啦”一聲割下條布來,蹲下身子道:“多謝叔叔捨命救她,小女略懂一些醫術,叔叔受了傷不便動手,可否交給我來包紮?”
男人艱難地點點頭,將手臂遞給她,仰頭倚在鐵門上,直到瀟湘“嗤”地拽緊布條,把傷口綁得嚴嚴實實,方纔擠出聲音:“你就是那丫頭……一直唸叨的姐姐?”
“她?不是不是,她是妹妹,一起被抓進來的。”
朱菀連忙否認,終於想起來問瀟湘:“對了,他們把你抓哪去了?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比起他倆狼狽不堪的慘狀,瀟湘渾身乾乾淨淨,頭發都沒亂,顯然待遇天差地彆,聞言嫌惡地皺了皺鼻子:“那觀主之前見過我,還不死心,想勸我許什麼願,我不願意,她就把我關在洞裡點香熏我,哼,還好我有幫手。”
話音剛落,一隻斷手就滑出了她的衣袖,先伸出兩根指頭試探了一下,見沒人阻攔,才飛快地順著手腕爬到瀟湘掌心,很親昵地蹭了蹭。
朱菀見怪不怪,“哦”了一聲,男人卻極震驚地瞪大了雙眼,隨後又意識到什麼,恍然大悟,釋然地閉上了眼睛。
必定是失血過多,再加上迷幻藥的藥效,導致出現幻覺了。彆人說有幫手,他居然真的看到了一隻“幫手”……
單從字麵意思來看,這幻覺還挺恰切。
另一邊,朱英剛想檢查一下倉庫中還剩下多少太歲,結果人才離開沒幾步,水道卻簌簌顫抖起來,不等她弄清發生了什麼,宋渡雪身邊的鐵牆忽然騰地彈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旋過半圈,“轟隆”一聲,把距離最近的宋大公子關在了另一邊。
原來這竟然是一扇用於分水的閘門!
宋渡雪猝不及防被拍了個正著,撞得七葷八素,睜眼一看發現自己居然被單獨關了禁閉,立即明白是有人動了水道的閘門機關,登時七竅生煙。
誰啊,這麼手欠!
朱英哭笑不得,正打算擼起袖子解救他,卻忽然從方纔暴露出來的另一條水道中察覺到了殺意,電光火石間,莫問“錚”一聲出鞘,迎麵劈向從黑暗中襲來的東西,然而就在二者即將相擊的瞬間,朱英忽地眼神微動,劍氣倏收,轉而以劍柄重重砸下。
“咚!”
靈偶不知畏懼,對主人的命令絕對服從,哪怕差點被朱英這一下打散架,劉嬋兒仍舊飛快地爬起,神情呆滯地朝她衝去。與此同時,倉庫內劈裡啪啦放鞭炮似的炸開了數十團腥氣翻湧的紅霧,朱英已經見識過這魔修的狡猾個性,早有防備,閃身躲開,又單手扣住撲過來的劉嬋兒,喝到:“朱慕,過來幫我按著她!”
就在此時,劉嬋兒卻突然做出了一個古怪的動作——她抬起完好的那隻手臂,徑直伸向朱英胸口。
朱英頓覺不對,五指本能地一鬆,憑直覺甩開她,同時腳跟一跺往後疾掠。就在她脫手的瞬間,靈偶伸出的手臂轟然炸開,那魔修不知用什麼手段,竟然引爆了刻在她體內的銘文,威力幾乎比得上開光一擊!
這一下將整個倉庫的箱子都震得粉碎,狂暴的氣浪呼嘯席捲,“嘩啦嘩啦”敲掉了半麵牆的磚,而劉嬋兒也被掀翻在地,手肘斷裂處白骨森然,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
朱英眼神一冷,召回莫問,對朱慕道:“你原路回去,順便找找有沒有菀兒她們的蹤跡。小心彆讓她近身,她現在是個長了腳的炮仗。”
朱慕聽她這意思不對,掩著口鼻問:“你要去哪?”
朱英一式禁水分開毒霧,直接縱身掠進了隧道深處,循著殘留的氣息找那魔修單挑去了,彆說劉嬋兒,連朱慕都隻能看見道殘影:“逮耗子!”
“……”
她跑得太快,不等人反應就沒了影,留下朱慕和一個長了腳的炮仗麵麵相覷,他可沒有什麼單獨會會她的想法,果斷轉身,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撒腿跑了。
一牆之隔的背後,宋渡雪本欲發作,卻聽門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響動,似乎是打起來了。他身為凡人,這時候瞎摻合隻會添亂,隻好心有不甘地收手,當起了等待人來解救的柔弱公子。
不多時,鐵閘門之外叮呤咣啷的打鬥聲消停下來,似乎兩人都已經走遠。宋渡雪對眼下這種無能為力的局麵頗感惱火,煩躁地轉了幾圈,忽覺暗道另一頭有微風吹來,思忖片刻,決定自己先往前走,看看裡麵還有什麼,反正那魔修已經被朱英盯上,應當不會再有危險。
經過一段曲折幽暗的窄道,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片寬敞的堀室,裡麵微光閃爍,而鼻尖嗅到的甜香越發濃鬱,如同有形,強行灌入肺腑,令人作嘔。
宋渡雪眉頭緊鎖,貼著牆輕手輕腳地靠近,耳中卻聽見了輕微的人聲,整個人一愣,僵在了原地。
很快他就發現,不隻一道聲音,那微弱的呻吟此起彼伏,皆是從前方的堀室中傳來,彷彿熟睡後的夢囈。心念一轉,覺得既然都走到這了,不如就上前看一眼,若有不測再想辦法也不遲,遂悄然走近。
那堀室乃是兩個半圓房間合成,中間有頂梁柱支撐,每一側都分三層,在牆裡掏出一個個排列整齊的小洞,每個約摸二尺高五尺寬,恰好夠一個人蜷縮著躺入,大多數洞都空著,隻有幾個洞內有東西,似乎還在動,燭光下鋪滿洞壁的扭曲影子哆哆嗦嗦。
宋渡雪定睛一看,差點沒當場吐出來:那幾個洞裡的東西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佝僂成一團,幾乎已經不成人形,但那的確是人!活生生的人!
這些人的肩胛、脖頸、腰腹、手臂,以及身上臉上的各種地方,皆生出了深紅色的肉瘤,有些隻有鴿子蛋那麼大,有些卻已經長到了拳頭大小,肉瘤撐裂了麵板,顯出種類似菌褶的質感,頂部青紫色的血管密密麻麻,彷彿在一張一縮地搏動。
作為養料的人越虛弱,肉瘤就越碩大,顏色越接近鮮紅,彷彿吸乾了宿主的生命。而有些人似乎已經當了很久的養料,殘破的衣衫下還能看見猙獰的深褐色疤痕,像是過去被“采摘”的痕跡。
放眼望去,整間堀室差不多能容納將近兩百人,難怪外麵的箱子有那麼多,那都是他們數年積累下來的“收成”。
所謂的仙藥太歲,是用活人養出來的寄生肉瘤,難怪如此神奇,那裡麵本來就是另一個人的生氣,以命續命,當然什麼都能治!
此時的堀室內除了奄奄一息的太歲宿主,還有一名身著白衣的女子,正俯身在洞穴外,側耳聽洞中人輕聲囁嚅,還時不時點頭應道:“嗯,嗯……我明白。放心,沒有貧道辦不到的事,隻要太歲神滿意,你家的田地不僅能拿回來,還能翻上一番。”
說罷還憐愛地摸了摸那人的頭,輕聲祝福道:“如意真仙在上,但願君能心想事成,吉祥如意。”
那人聽她一言,竟如同受了什麼鼓勵一般,方纔還哆嗦個不停的身體居然漸漸安靜下來,似乎陷入了沉睡。
宋渡雪臉色鐵青,死死盯著那女子的背影,卻一步也跑不動,身子已經徹底被定住了。
好高的修為,居然能將閉口咒施放得如此自如,這般功力,絕非區區築基能辦到,也就是說,此地不隻一名魔修。
開光?金丹?還是……元嬰?
隻見那白衣女子翩然起身,懷抱一柄木如意,露出張和藹婦人的臉龐,眼角還有淺淺的魚尾紋,對他慈祥一笑:“這位緣主,擅闖供奉地,你亦有何心願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