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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莫問 九十三.慈悲願(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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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下水道的某段,先傳來一陣躡手躡腳的窸窣聲,隨後是壓得極低的呼喚:“這邊來,沒人。”

又是幾聲“沙沙”的摩擦聲,卻突然插入一陣古怪的“篤篤篤”,彷彿有人在用手指甲敲牆磚,還敲得十分不耐煩,像是在譴責誰。

緊接著就響起少女低低的驚呼:“哎呀我知道了,你彆拽我!”

瀟湘沒好氣道:“不拽你就撞牆上去了!”

朱菀扶著怪大叔跟在她後麵,小聲嘟囔:“那家夥爬得飛快,又沒聲,誰跟得上。大叔,你快看看這路對不對,我怎麼覺得我們越走越黑了呢,不像在往出口走啊。”

男人有氣無力道:“水道之間的連通變了,現在我也不認識路。”

“啊?那豈不是隻能相信它了?”朱菀大感不妙:“萬一它帶錯了路,把我們帶進壞人窩怎麼辦?瀟湘我跟你說,世道險惡,防人之心不可無,更彆說它就隻有一隻手,連腦袋都沒——嗚嗚嗚!”

斷手豈能忍受此等侮辱,當場從牆上撲下來,掐住朱菀的臉不許她再胡說八道。男人不久前剛剛說服自己相信一隻斷手也能自由活動,這會陡然感覺到那東西就在手畔,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不容易纔控製住身體,沒尥起蹶子把朱菀踢飛出去。

“活該,讓你說她壞話。”瀟湘伸出手招呼:“過來,嬋兒,那是個二傻子,我們不跟她一般見識。”

嘁,還“嬋兒”。朱菀癟了癟嘴,嘀咕道:“也不知道是誰在家裡待的好好的,突然就翻牆跑了,害得我們都被抓。”

瀟湘簡直和這個缺心眼無話可說:“我真想不通,你怎麼有臉說彆人沒長腦子?她當然認識路,她就是在這裡誕生的。”

朱菀吃了一驚:“啊?”

“你以為她為什麼會忽然親近我,又忽然翻牆逃走?因為氣味,笨蛋。這裡,慈悲觀裡,還有那天去過慈悲觀的我身上,都有相同的氣味。”

她們倆都聽說過劉瘸子之事,瀟湘稍一聯係就想明白了,邊走邊道:“慈悲觀那些道姑聲稱能幫人實現心願,劉瘸子最大的心願,不就是讓他女兒活過來嗎?”

朱菀“嘶”了一聲:“她這樣子,算是活過來了嗎?”

靈偶有形而無神,比起活過來,劉嬋兒如今其實隻能說是屍體能動,那個女孩的魂魄早已不在了。

“你還真以為她們會好心到幫人實現什麼心願?”瀟湘話音裡帶了點火氣:“就是利用而已,利用走投無路的人最後一丁點希望,雖然不知道這點希望對她們有什麼用。”

“……我可能知道。”男人忽然接話,啞聲道:“用來製藥。”

“藥?”瀟湘朱菀二人皆是一愣,“什麼藥?”

男人偏頭想了想:“包治百病的藥,好像叫做……太歲。”

“慈悲觀在毫州城的名氣很大,城中百姓幾乎都知道有這麼個地方,我、咳咳……找人打聽過一些事。大多數人第一次去,都隻是想試一試,撈點好處,對這種新客,觀裡從來有求必應,等人漸漸地成了熟客,習慣了心想事成的美妙滋味,再想要實現願望,就有條件了。”

“什麼條件?”

“去拜見觀主。”男人道。

“那觀主見人挑三揀四,說是得有什麼‘大願’,難倒了一堆想撿便宜的蠢貨,還有人專門教彆人怎麼修出大願……好笑得很。我跟傻丫頭被關的地方,也是用來參悟那狗屁大願的。”

他冷笑一聲:“就是這套先給甜頭再宰的路數,把人套得死心塌地,褲衩子都騙沒了,還以為是撞大運,至於所謂的大願,多半就和那太歲有關。哈,我算是看明白了,這鬼地方的水深得很,恐怕不隻有人在作怪,還有傳說中的妖魔鬼怪摻合,是不是?”

朱菀聽半天沒人吭聲,後知後覺道:“咦?大叔你問我啊?”

男人好笑道:“不然呢?難道我問‘幫手’嗎?你們倆丫頭跟這麼個玩意待在一起一點不心慌,也不是什麼尋常人吧。”

“呃……”朱菀心虛地轉了轉眼珠:“我們倆還真是尋常人,沒啥本事,不然也不會被抓了。叔你指望我們沒用,還不如指望幫手。”

男人無語凝噎。

走在最前麵的瀟湘忽然停住,朱菀一個不留神,差點撞她背上,趕緊縮回腳:“怎麼了?”

瀟湘扶著磚牆,壓低了聲音:“有光。”

淤塞的地下水道氣流不通,隻在要害之處才點蠟燭,三人踟躕片刻,還是走上前去。燭火映出淤泥上雜亂的腳印,新痕疊著舊痕,似乎常有人來,但現在卻安靜得詭異,隻能聽見他們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通道儘頭豁然出現一個大坑,曾為水道沉積泥沙之處,如今被改用於丟棄廢料,可惜燭火微弱,隻亮到坑洞邊緣,更深處則太黑,什麼也看不見,僅有衝天的酸腐惡臭熏得人直反胃。

男人仔細嗅了嗅那股臭味,意識到什麼,神情一凜,從燭台上掰下截蠟燭,扭頭道:“膽子小的閉上眼。”

兩女孩對視一眼,都不肯承認自己膽小,男人見狀也不管她們,徑自將蠟燭從坑沿丟了下去。

“咚。”

半截蠟燭悶響一聲滾落,豆大的微光照見坑中景象:無數暗黃枯柴橫斜交錯,積成小山,每一根的表皮都生著褐色斑駁,暗紅色的菌絲從木頭的孔洞中鑽出,竟還在微微顫動。

朱菀乍一看還以為是朽木生了黴,突然看到個模樣古怪的“枯柴”,端詳片刻,驟然意識到那其實是張扭曲的人臉,皮肉乾癟地貼在骨頭上,形如革質,似乎連血都被吸乾了,頓時頭皮一炸,這才驚覺,眼前累累的“柴堆”,竟然全是死人的屍骸!

這是個拋屍坑。

與此同時,朱英還在洞裡逮耗子。

她上次失了手,這次決心要斬草除根,把那魔修攆得抱頭鼠竄,就是吃了不熟悉地形的虧,不得不隨時留出三分精力提防陷阱,纔跟他周旋到現在。

不過按理說,像她這樣直接殺到彆人家裡去,怎麼也該吃上一頓罰酒,對方卻至今都沒拿出看家本領,儘拿些不痛不癢的手段妨礙她,好像在帶她兜圈子。

朱英不免眉心輕蹙,心想難道她估錯了實力,對方果真就隻有這麼弱?還是對方估錯了實力,認為自己尚未被逼進絕路?

她正分神思索,眼前又出現一道岔路,她本已循著氣息想也不想地掠進左邊,奔出幾步後忽又察覺到不對,猛地刹住腳步擰身一看,上百道發絲般纖細的毒絲疾射而出,交織成一張天羅地網,朝她兜頭罩下。

朱英歎了口氣,又來。

長劍一卷一劃,不費吹灰之力撕裂了羅網,傾身而出,莫問劍鋒雷光猶在,正適合殺人,朱英放出神識往幾個方向一探,立刻抓到了一縷正在奔逃的煞氣。

雖然她的耐心尚有餘,不過考慮到另有一位耐心很不足的人還在等著她,再拖一會宋大公子該發脾氣了,朱英眼眸微眯,決定快刀斬亂麻,體內流轉的靈氣提到了十成,周身氣息突然暴漲,疾掠而出,所過之處腳下磚石儘被碾碎,在逼仄的隧道內捲起陣狂嘯的穿堂風,不過一息便追上了逃竄的魔修。

那人這回沒披袍子,是個矮冬瓜似的男人,裸露在外的麵板顯出古怪的粉色,後腦勺下足足有四層褶,也是難為他邁著兩條羅圈腿還能跑得比兔子快。

劍光彷彿一道驚雷,徑直穿透了男人的胸膛,而後才響起破空的銳鳴,但出乎朱英意料的是,他既沒有反抗,也沒有求饒,居然掙脫了莫問的劍鋒,還在試圖往前跑,手中煞氣凝成個訣,暫時堵住胸口的傷,踉踉蹌蹌地往前奔去。

朱英意識到什麼,陡然閃到他前麵,一腳將人踹翻在地,就看見那男人圓臉漲得紫紅,臉上涕淚橫流,竟是絕望至極的表情,彷彿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儘管眼神又驚又恨又不甘,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唯有把牙關咬得“咯吱”作響。

什麼鬼東西?

朱英莫名其妙,懷疑此人練功練得走火入魔,把腦子練壞了,琢磨片刻仍覺一頭霧水,於是一劍洞穿了男人的眉心,痛快地送他上西天去了。

然而就在莫問刺入男人顱骨的刹那,她與劍相通的心念卻在此人身上感知到了一抹陰影,如霧似幻,隨著男人之死悄然消散,好像是某道術法的殘留。

朱英麵色驟然一凜,雖然隻有一瞬,但她能感覺到,施術者的境界比她高。

另有一人在此人身上施了術,並且那極有可能也是一名魔修,一名至少金丹期的魔修!

朱英心思急轉,原以為隻是凡人城鎮中藏匿魔修,想順手除個害,沒想到又是仙藥又是道觀,最後竟然牽扯出來個金丹魔修,事情一下就大了。畢竟結丹是修行的一大坎,魔修不修道而修欲,築基並不難,渡天劫纔是真正的考驗,能結丹的魔修,哪怕三清山也需要認真對待。

但這金丹魔修操控了另一名魔修,卻始終沒和她動手,反而隻是引著她到處兜圈子,為什麼?分明境界比她更高,卻避而不戰,特意將她引開……

朱英猛地想到什麼,臉色“唰”地白了,掉頭閃電般徑直往回狂奔。

小雪兒!

宋渡雪並沒有寄希望於朱英來救他,畢竟此人經常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消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纔回來,等她趕到,他孟婆湯都喝第三碗了。

而且如果麵前這女人真是金丹甚至元嬰期的魔修,朱英現身也不一定能救下他,沒準還得把她自己也搭上,送一個不夠,還加贈一個,她不如彆來。

“……哦,所以觀主口口聲聲的慈悲道,就是以實現願望之名欺騙凡人用性命為你供養太歲?”

慈悲觀的觀主一點也不惱,認真糾正他:“不是欺騙,是禮尚往來。我替他們實現心願,他們也用努力來回報我,我們互幫互助,各取所需,有何不妥?”

“各取所需?”宋渡雪嗤笑一聲,指了指洞中還在苟延殘喘的活人:“他們變成這副模樣,在你這換到了什麼?一塊田?”

“他,想要拿回被強占的田產,他,想要治好兒子的肺癆,她,想要很多很多錢,她呢,”觀主擎著木如意挨個點過:“想要惡人償命。在他們以外,還有許許多多人,每個人的願望都不一樣,我全都記得,若你想聽,我可以說給你聽。”

宋渡雪嫌惡地麵色一寒:“不必了,光這幾個就夠可笑了,嗬,就為了這點小事……你這生意還真是一本萬利,穩賺不賠。”

“此事小或不小,緣主,不是由你說了算。”觀主笑眯眯道:“他們的心願,他們說了纔算,未經他人苦,莫笑他人癡啊。”

“他們若覺得此為小事,隨時可以離開,貧道的道觀從不強留任何人,正如緣主不願許願,貧道不也沒有強逼?”

“哈,不強逼?”宋渡雪扭過頭,看向牆角燃燒正旺的熏香:“那是什麼?”

“緣主,這就是你錯怪貧道了。”觀主搖了搖頭:“他們走投無路,才會來向我求助,我不過是最後稍微推了一把而已。但凡還有出路,凡人們又何至於求神拜佛?”

宋渡雪挖苦道:“原來你知道他們是走投無路,不得不求你啊。”

“我自然知道,”觀主怡然自得地撫平袖口的褶皺,衝他勾唇一笑:“但是緣主,誰叫他們走投無路的呢?可不是我。”

宋渡雪被她噎了一下,挑眉反擊:“我倒想問問,觀主一口一個願字,但我卻越聽越覺得,比起願,你的慈悲觀也好,太歲也好,渴望的其實都是欲吧。”

“噢?”觀主似乎頗感意外,饒有興趣地問:“願與欲,究竟有什麼分彆?”

宋渡雪也是心大,當真和她侃侃而談起來:“有什麼分彆?有天壤之彆。願乃心之所向,誌之所存,發乎情而止乎禮,可使人奮發圖強,而欲為心猿意馬,一發不可收拾,隻會令人墮落。”

觀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麼說來,緣主先前說自己無願可許,其實是有願,隻是無欲而已?”

“你若非要這麼說,卻也沒錯。”

“何不說來聽聽?”

宋渡雪沉吟片刻,眼角一彎,衝她豎起三根指頭,露出個含著些許戲謔的笑。

“我今有三願,一願天下太平,二願世道安樂,三願觀主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騙子道觀,到哪都開不下去。”

觀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越笑越大聲,懷裡的木如意都差點掉下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來如此,像你這樣的人,世上實在很少,我也是頭一回遇到,怪不得,怪不得呀。”

“我這樣的人?”宋渡雪沒料到一個魔頭倒對他評頭論足起來了,奇道:“我什麼樣的人?”

“你麼……你想要的東西都已經有了,你想要卻沒有的東西,你便不想要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對不對?”

觀主歪了歪頭,眉開眼笑地望著他,眼底卻閃爍起了暗色的光芒。

“你拿得起,也放得下,所以從沒嘗過夢寐以求,卻求而不得的滋味,是不是?那滋味實在是鑽心噬骨啊,會把人折磨得發瘋……可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當願過於深、過於重的時候,是會變成欲的。”

宋渡雪見她神色驟變,彷彿陷入了癲狂,下意識想摸多寶鐲,但能施閉口咒的修士實在難纏,那觀主隻是眼神微微一動,他便再次動彈不得。

“你以為隻要你足夠灑脫,足夠通透,便能永遠這麼瀟灑,這麼自在,不被任何掛礙所縛?”

她忽地湊近,與宋渡雪臉貼著臉,近乎狂熱地呢喃道:“可是緣主,人各有欲,人皆有欲,此乃凡人本性,你怎麼可能逃得過呢?”

言罷嘴角還噙著笑意,卻抬手掐了個訣,指尖煞氣竟凝出了一道虛影,駭人的威壓隨之蔓延開來,周遭的活死人彷彿感覺到什麼,連連慘叫,在她臉上,那雙原本溫和的眼眸霎時血色盛放,彷彿綻開了朵豔麗的花。

宋渡雪對上那雙眼睛之時,腦中“叮鈴”一聲,刹那間被他迄今為止的一生中所有稱得上驚心動魄的瞬間給吞沒了。

他看見了三清山頂磅礴的日出,姑射山腳孤寂的月落,還有秦淮河不夜的火樹銀花,他看見賣力修習的課業,無人解答的疑惑,茫然撥弄的琴絃,親手焚燒的書信,皆如浮光掠影,出現又消失,而他泰然穿行,如同涉過一片舊林,甚至有閒心信手拂動枝葉,繼而又向前走去,並不駐足,並不感懷,並不後悔。

直到他看見了……朱英。

記憶的山窮水儘處,少女一襲灼眼的紅裙迎風飛揚,驀然回首,發梢銀鈴輕響。

隻這麼一眼,他就再也走不動了。

可是忽有怒吼的洪流咆哮席捲,他看見江河滾滾,萬物榮枯,春去春又來,須臾之間百年已過,昔年同遊客,今作瓦上霜,而她朱顏不改,雲鬢猶青,身在紅塵外,安靜地凝望著他,一如凝望百態人間。

咫尺之遙,何止天涯遠。

三丈深的幽晦地下,欲孽交纏的魔窟內,宋渡雪雙目失神,怔怔地望著空無一人之處,從來盛氣淩人的桃花眼卻滾落了一滴淚。

“啪”,摔碎於青磚上,四分五裂。

恰似驚蟄的第一滴雨露,於是桃始華,倉庚鳴,鷹化為鳩。原本風平浪靜的識海轟然雷動,某個無人能及的隱秘角落裡,魔種欣然蘇醒,貪婪地汲取養料,悄悄抽出了第一縷枝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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