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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莫問 九十四.慈悲願(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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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大人有家有室,兒女雙全,而且怕老婆,不敢光明正大地跟關之洲把酒言歡,將人帶到書房裝作商議正事,又去宴客廳偷了壺酒回來,一路都心虛地東張西望,在自己家裡活像做賊的刺史,他也是古往今來頭一個了。

關之洲掂了掂沉甸甸的酒壺,啞然失笑:“世外桃源不飲酒,關某已經十多年沒喝過了,大人這是準備一舉將我喝趴下好問話麼?”

郭正茂忙忙碌碌,又是拿竹刀開封口,又是找杯子倒酒,一刻也沒閒著:“這是什麼話,來來,多少喝一點,潤潤嗓子。這酒不醉人,裡麵泡了人參枸杞,養生的。”

關之洲仍是推拒:“大人不必這麼客氣,美意關某心領了,但我如今身體大不如前,恐怕無福消受。”

郭正茂又勸了一陣,見他執意不肯,終於作罷,乾咳一聲坐回椅子上,盯住眼前的酒杯,心裡來來回回換了十幾種開場白,都覺得不太妥當,愣是給他難住了。

最後還是關之洲先開口:“郭大人沒有什麼話想問我嗎?”

“有,當然有,就是……”郭正茂尷尬地搓了搓手,半天才道:“不知道怎麼說啊。”

其實他們二人並沒有多麼深的情分,當年也隻是互相知道個名字籍貫的點頭之交,不過因為都受了同一位恩人的照顧,所以往來走動時多打過幾回照麵、扯過幾句無關痛癢的閒篇而已。

沒想到物是人非,再見已是這般景象。

關之洲聞言沉默片刻,忽然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蹙著眉嚥了:“無妨,大人想問什麼,問便是。”

郭正茂一愣:“啊?哦、哦……你這些年,和他們還有聯係嗎?”

關之洲搖了搖頭:“沒有。當年鬨成那副景象,人人自危,我和誰有聯係,也隻會牽連彆人。”

“你還在的話,那孩子是不是也……”

關之洲沒打算瞞他:“嗯,還活著。”

郭正茂自己都沒察覺地鬆了口氣:“那就好。”

“而且現在就住在這。”關之洲平靜地補上後半句。

郭正茂差點原地蹦起來,猛地撐桌起身:“什麼?!”又想起來他們現在每句話傳出去都是能殺頭的大罪,趕忙壓低聲音,拉著椅子重新坐下:“你把她也帶出來了?哎喲喂,你、你膽子也太大了,真是,唉……是哪一個?”

把這行人中的所有女孩都回憶了一遍,比劃著說:“該不會是那個最高的……”那姑娘厲害是厲害,就是有點太凶了,郭正茂向來覺得女孩還是溫婉點好,更何況那麼厲害,肯定吃過很多苦。

“不是,是那個文靜的。”

“哦、哦,是她啊……嗯,是有點像。”郭正茂使勁想了一會,又露出憂色,坐立不安道:“她們是不是還沒回來?這麼晚都沒回,怕是出了什麼事吧?光那幾個年輕人行嗎,不然,我還是去跟捕頭打聲招呼。”

關之洲倒是很冷靜:“那幾個年輕人都不行,捕快就更沒辦法了,大人還是坐下吧。”

郭正茂訕訕地端起酒杯,抿了兩口,還是忍不住感慨:“唉……你膽子也太大了。”

崔氏家大業大,牽連甚廣,崔惟死後被列出十大罪,株連九族,抄家戮屍,皇帝卻仍不肯善罷甘休,滿城山雨欲來,大小官員莫不膽戰心驚,夾著尾巴做人,生怕哪天就被彈劾到皇帝臉上,第一個拖出去殺雞儆猴。

就在這麼危如累卵的關頭,一名年僅二十五歲的翰林待詔忽然無故失蹤,一查才知道,他竟利用職務之便偽造文碟,帶著一個孩子離開了金陵城。此事一出,舉朝嘩然,大理寺驚慌失措地提案重審,這才審出獄中崔家最小的那女孩並非原主,早就被人掉包了!

皇帝氣得砸了硯台,金吾衛當夜衝進烏衣巷,不由分說從各家宅邸抓走了與前太傅交往最親密的高官十餘人,一場動蕩朝堂的清算就此開始。

時隔十多年再想起那場荒唐鬨劇,郭正茂仍覺膽寒,誰又能想到,他麵前這個一臉病容的文弱書生,居然是個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帶著朝廷重犯潛逃的亡命徒?

他豈止是膽子大,他簡直膽大包天!

關之洲卻笑了笑:“大人既然心知肚明,卻沒直接叫人把我綁了,反而請我喝酒,也是不遑多讓。”

郭正茂深深地歎了口氣:“我有的選嗎?你就是故意讓我發現的,允恭啊允恭,比起詩書,我看你的膽子纔是一絕,萬一我悄悄記下一狀,獻給宮裡那位,換一世榮華富貴呢?或者我害怕被連累,哪怕得罪魏王也要和你撇清關係呢?你就不怕?”

“郭大人不是這種人。”關之洲神色自若道:“富貴都得險中求,您如今日子過得安安穩穩,何必趟這渾水?至於連累……”搖了搖頭:“大人沒有那麼狠心。”

若他真能因為害怕就出賣故交,當年也不會多此一舉地上書幫同僚求情,結果害得自己也被牽連革職,流放嶺南了。

郭正茂唯有苦笑,又喝了一口酒:“我聽他們說,你打算留在毫州城,那孩子呢,你有什麼打算?”

剛才灌得太急,這會兒酒勁上來,關之洲略感頭暈,揉著額角沉吟道:“不急,她還小,等她再多走一走,看一看,想清楚了再做決定也不遲。”

郭正茂聽他這話,似乎還有言外之意,琢磨了一陣,試探道:“你要是想在毫州城安頓下來,身份文書之類,我都可以幫你辦妥,若不嫌地方破陋,還可在衙門找個閒差,薪俸雖不多,可供吃穿用度。”

關之洲笑道:“多謝大人的好意,但關某已經安頓了十多年,還是想四處走走,見見老朋友。郭大人有什麼推薦的好風景麼?”

郭正茂也就聽懂了,默然良久,起身拿紙筆:“我還是給你寫下來吧。這麼多年,有些退了,有些變了,風景也換了一茬又一茬,與當年大不相同了。”

書房便安靜了下來,酒壺推到桌角,隻剩下兩人壓低聲音的密談,直到後半夜才漸漸停下。

郭正茂說得口乾舌燥,一壺酒倒空了一半,還真拿來潤了嗓子,末了已經喝得有些暈乎,大著舌頭一個勁地拍關之洲的肩:“允恭,十三年了啊,誰也不知道,誰也沒發現,辛苦你了……”

關之洲沒喝多少,人還清醒,哭笑不得地捲起名單收好:“不辛苦,世外桃源跟仙境一樣,十三年一晃就過了。”

郭正茂雙眼頓時瞪得渾圓,伸手指著他:“仙境?好啊,我們這些餘黨,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都活得如履薄冰,你卻跑去天上舒服了。你瞧瞧我,渾身是病,說實話,你見我第一眼還認得出來嗎?”

“大人心廣體胖,乃厚德載福之相。”

郭正茂笑了幾聲,擺手道:“得了吧,你啊你啊,誰不知道你,金馬玉堂探花郎,一篇稷下賦寫得洛陽紙貴,爛草蓆都能被你捧出花來。”

彷彿回憶起什麼久遠的景象,目光也跟著悠長起來,半晌過去,歎了口氣:“允恭,你有才學,有膽量,有心勁,是塊做大事的料,我記得崔公生前也常和人說‘鄭允恭乃台閣之材’,你被牽連埋沒,太可惜了。”

關之洲好笑的表情一僵,眸光微微黯淡,沒說什麼。

“可是允恭,大事不好做啊。”

郭正茂忽然彎下腰去,脫了一隻靴子,捲起自己的褲腿給他看,關之洲不由得一驚,那露出的小腿竟然坑坑窪窪,布滿難看的疤痕。

瞧見他驚訝的神色,郭正茂自嘲地笑了笑,放下褲子,一邊穿鞋一邊解釋:“流放嶺南那幾年得的濕毒瘡,那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又濕又熱,毒蟲遍地,還沒好全就又爛了,根本好不了,回來才慢慢痊癒……唉,不提了。”

“允恭,你要做的大事比我難百倍,前路必定極險極難,舉步維艱,稍有不慎,下場也會比這慘烈百倍。”

郭正茂猶豫了一會,終於還是把心一橫,借著酒勁吐出了憋在心頭的肺腑之言:“世事浮沉,我也算是領教過,有的東西一直在變,有的東西永遠不變,功名利祿,千年後都是飛沙一把,有什麼分彆?有些事啊……也不是非做不可。”

關之洲默默良久,才道:“是非曲直,不可不明,否則蒙冤受難者泉下有知,該如何安心?”

“若泉下無知,不,若根本就沒有泉下呢?”

“……那就當是為了我自己吧。”

假如將錯就錯,碌碌度日,那他這十餘年來的孤注一擲與苟且偷生,又該情何以堪?

*

“什麼叫困住他的是他自己?”

朱英眼中殺意森然,劍鋒直指慈悲觀的觀主,一字一頓道,無形的靈流在她周身激蕩,莫問震顫不休,壓抑著暴怒的雷鳴。

“我再說一遍,放開他。”

白衣觀主被她凶狠的劍氣逼得眯了眯眼睛,卻還是微笑道:“貧道也再說一遍,我無能為力。緣主,他人在你身後,貧道若要動手腳,非得越過你不可,你的劍這樣凶,誰敢靠近?”

儘管她此時兩手空空,煞氣不聚,的確不像維持著術法的模樣,但如果不是她動了手腳,為何宋渡雪始終神色茫然,對外界絲毫沒有反應?

朱英眼底閃過一絲戾氣。既然沒得談,那就隻有殺掉解咒最快了。

燦烈的雷光刹那暴起,照得整座洞穴有如白晝,劍刃狂嘯著重重劈下,所過之處,劍氣撕碎了磚岩,在牆麵留下一道猙獰的裂縫。

觀主見狀臉色微變,召出一把漆色紙傘,倏然展開擋在身前,劍刃與傘麵相擊之時,竟發出“鐺”一聲金石之鳴。

觀主見狀稍稍鬆了口氣,畢竟她乃金丹,境界上壓她一頭,還有法器護身,哪怕倒了大黴,遇上個劍修也——

“哢啦。”

觀主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眼。

隻見那法器堅硬的傘骨竟然顫抖著出現了條裂紋,隨後是第二條、第三條,彷彿被雷暴轟擊,整把傘散發出一種被燒灼的焦臭,不過短短數息,便再也支撐不住,尖叫著爆開。

“轟!!”

朱英劈爛了漆傘,劍勢仍不止,逼得觀主不得不空手接白刃,匆忙凝出的護體煞氣也轉瞬被雷光撕碎,劍刃卡進虎口中,鮮血直流,深可見骨。

觀主倒抽了一口涼氣,拿尚且完好的那隻手飛快地捏了個訣,一掌拍出逼退朱英,連退十步,心下駭然。

這是開光?什麼開光能一擊打碎金丹的護身法器?

朱英顯然並不打算善罷甘休,銅鈴大的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著她。

破道雖極難走,卻也因此極強橫,越階殺人並非癡人說夢,四階妖獸她照殺不誤,硬撼金丹又何妨?

觀主與她對視一眼,頓時明白了,此人是貨真價實地想要她的命,而且不死不休。

光腳的遇上穿鞋的當然是穿鞋的更怕,她迅速施了個咒凝住傷口,喘息道:“停停停,緣主,你無非就是想知道他出了什麼事,對不對?貧道告訴你也無妨。”

朱英動作一頓:“說。”

“貧道先前,在那位緣主身上施了個小——你彆著急、彆著急!並非什麼惡咒,不過是助他看清自己的願罷了。至於他為何到現在還沒醒來,貧道猜測,或許他本就有個極深的執念,卻始終壓抑在心底,恰如一顆種子,忽然被貧道喚醒,遂令他神智動搖,陷於虛妄……”

朱英聽到種子二字,臉色立刻變了,那觀主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真叫她蒙對了,宋渡雪的識海內的確就有一顆上古的心魔種,朱英對此耿耿於懷已久,聞言不由稍微亂了點方寸。

難道是魔種出了問題?

觀主見她分神,知道機不容失,猛地一跺腳跟,往身後的通道飛掠而去,同時手訣變換,地下一道漆黑的法陣陡然浮現,隧道轟然巨震,顯然是早已佈置好的埋伏,朱英猛地回神,提劍欲追,卻被法陣騰起的黑焰攔了一下,氣急敗壞地揮劍將法陣連帶著地麵削出個大豁口——

“朱英。”

隻是聲調平平的一聲呼喚,前一刻還像殺神下凡似的人卻倏地散了殺氣,連忙回頭:“小雪兒,你……”

“我沒事,”宋渡雪神色如常地站起身來,低頭理了理衣服,又向四周望了一圈:“快走吧,這地方好像要塌了。”

話剛說完,頭頂就劈裡啪啦地落下一地的碎磚,險些砸到他身上。朱英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覺得宋渡雪的反應有些蹊蹺,不像他平日的做派——換做平日,被人丟下又被魔修綁架,宋大公子早發飆了。

不過此情此景她也不好多問,略一頷首,踩著莫問飛回去將他拉到劍上,卻忽然一怔。

宋渡雪的嘴比精金還硬,朱英經常略過征求意見這個環節,直接動手,強搶民男也不是第一回了,被搶的人雖然嘴上嚷嚷得凶,身體卻從來沒抗拒過,因此朱英擄人擄得心安理得,一點不虧心。

這還是頭一次,在她碰到宋渡雪的時候,他忽地往後躲了躲。

不對,一定有問題。朱英立刻下了判斷,等出了這個鬼地方就找他問清楚。

可兩人原路返回一看,通往入口的水道已經徹底被熊熊燃燒的黑焰封死,那黑焰極詭異,水澆不滅,土掩不熄,哪怕毀掉法陣仍不受影響,就連朱英的劍都隻能短暫地將其分開條縫,隨即又合攏,根本不足以讓人出去。

正在這時,一點青白色的幽光出現在道路儘頭,朱英見之一喜:“是朱慕的引路咒。”

心說這小子平時缺根筋,沒想到關鍵時刻還挺靠得住,緊跟著幽光,過五關斬六將地穿越重重艱難險阻,一直衝到隧道最深處,黑焰尚未蔓延到的拋屍坑外——然後發現這是條死路。

朱英目瞪口呆:“出口呢?”

朱慕稀裡糊塗:“什麼出口?”

“這裡沒有出口?”

“沒有。”

“那你引我過來做什麼?”

“救人。”朱慕指了指後麵三道人影:“我隻能帶兩個人,你把最沉的那個帶走。”

朱英啞然片刻,露出個牙疼的表情:“外麵起火了,出不去。”

朱慕兩眼一瞪:“其他出口呢?”

朱英搖頭:“沒看見。”

“那你過來做什麼?”

“我以為這裡有出口。”

“……”

“……”

坐在地上的陌生男子看他倆麵麵相覷,一籌莫展,竟然笑出了聲:“原來仙人也不是什麼都能辦到啊,哈哈哈,我看這回算是門縫夾雞子兒了——真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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