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九十八.金玉籠(3)
朱菀雖然愛玩,但很不幸的總被一群嚴於律己的修士圍繞,少有能瘋玩的時候,今夜朱英見機會難得,沒多管束,任由她儘情撒歡,在秦淮河畔的夜市快活得樂不思蜀,直到最後一艘畫舫也靠岸停泊,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幾人回到魏王府時,已是半夜三更,府裡仆人都早已睡下,隻剩穿花拂葉的沙沙風聲,朱英卻發現宋渡雪房內還亮著一點光,略有些疑惑,心想難道是下午睡夠了,晚上就睡不著了麼?
想歸想,她也沒去打擾,將兩個筋疲力儘的姑娘送回房中,轉身出來,卻見月色橫空,銀河瀉影,自是一派中宵的靜謐風光,忽然間來了興致,足尖輕點,躍上湖畔最高的望月樓,隨手摺了一截樹枝,就這麼在眾人酣睡之際喪心病狂地練起了劍。
其實以她如今的境界,練劍已經不再是種苦修,而是種放鬆,劍在手中時,心念便能自然而然地沉靜下來,將萬事萬物都拋在腦後,唯餘一劍一人,一招一式。
自從離開三清,旅途中白日乘車,夜間借宿,朱英已經許久沒有找到機會沉心練劍了,一不小心就專注過了頭,待回過神來,月亮已經行過中天,開始緩緩地往下落。
然而金陵城尚未醒轉,風聲,鼾聲,滴漏聲,蟲鳴聲,更夫擊柝聲,皆細致入微地鑽入耳中,朱英抬頭遠望,見近處宮牆崢嶸,而遠處城牆巍峨,一內一外地框住了偌大的金陵城,又想起了白日所見。
秦淮河畔百家商號內,至少三成有法器,雖然都隻是些供人消遣的玩意,但這個數目已經高得嚇人了,那老闆娘說她大驚小怪,或許的確是,可也隻有親身走過修道之路的修士才知道修煉的艱難,方纔會有對靈氣可由任何人輕易操縱的驚駭。
細想起來,魔修欲,巫奉神,靈獸更是靈智未開時就能吐納真氣,是否能修煉好像的確和是否有道心沒關係,可若道心無用,修士窮儘畢生上下求索的證道之途又是在證什麼?
在證給天看。她想起有人曾這麼說過。
嚴格來說不算人,隻是一個被心魔種蠱惑而分裂出來的影子。封魔塔中囚困千年的師祖死於她手,朱英不覺唏噓,全當是給了他個解脫,隻是回想起來——
想到心魔種,她的視線便不由自主地往某處落去,結果就看見屬於宋渡雪的臥房內,居然還亮著燈。
朱英信馬由韁到處亂跑的思緒頓時全收回來了,沒功夫繼續思考有關大道本質的深奧問題,滿腦子隻剩下一個疑惑:他怎麼還醒著?
對宋大公子的事情,朱英免不了更慎重幾分,猶豫片刻,輕手輕腳地跳下了屋頂,落在他房門外,正要叩門,誰知手剛抬起來,那木門被她捲起的微風吹動,晃晃悠悠地朝裡開啟了條窄縫——竟然沒鎖門。
朱英動作一頓,心中騰起鬥大個問號,莫非裡麵沒人?
放出神識一探,分明就有,不僅有,還已經睡著了,隻是不在床上,在桌邊,想來是看書看得太晚,不知不覺睡熟了。
他睡眠不好,朱英不想吵醒他,稍微糾結了一下,決定當一回田螺姑娘,悄悄進去,把燈熄了就走。
書桌靠窗,隻點了一盞幽沉的小燈,宋渡雪並未束冠,俯身趴在桌上,已經長開的的手腳無處安放,緊巴巴地蜷縮在一起,和他素日趾高氣昂的模樣判若兩人,看起來簡直有點可憐。
這個想法一出,朱英就覺得自己肯定是魔怔了,宋大公子可憐?他狂得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裡,哪裡需要彆人來——
紛亂的思緒戛然而止,半夜偷溜進彆人房裡的田螺姑娘猛地僵住,被不慎撞見的驚天秘聞嚇成了隻大號的木雞,腦中一片空白。
夜闌人靜,金燈盈盈,宋渡雪濃墨重彩的眼角下,竟然蜿蜒淌過了兩行淺淺的淚痕,淚光映著燭光,猶似碎瓊亂玉,暈花了頰畔墨跡未乾的經文。
哭、哭了?!
勿以惡小而為之,先聖誠不欺我,朱英難得品行不端一次,兜頭撞上這麼大個驚嚇,心虛得要命,差點沒掉頭就跑,戰戰兢兢地吞了口唾沫,反複告訴自己她隻是進來熄個燈,馬上就走,什麼也沒看見,不至於被滅口。
可是她定睛一看,宋渡雪眉頭緊鎖,眼皮不時輕輕顫抖,似乎正受著很大的折磨,心中便如墜了鉛般往下沉去,悄無聲息上前幾步,默默地望著他。
又做噩夢了嗎?
有些術法與符咒有安神的作用,但一來藉助外力強壓心魔種可能適得其反,二來朱英也不會,劍乃殺器,不教人安定誰。
她束手無策地端詳了一會,最後手腕一翻,召出了莫問,病急亂投醫地想,莫問的前身是龍泉,說不定也有辟邪的作用呢?
莫問逆來順受地浮在半空,堂堂上古名劍所化,攤上這麼個主人,一點脾氣也沒有,任由朱英瞎折騰,思索把它擺在桌上好還地下好,甚至把劍拔出了鞘,寄希望於借其凶性震懾作亂的心魔種。
究竟有沒有用很難說,因為宋渡雪似乎感覺到了身畔的殺氣,忽然一個激靈坐起來,睜開了眼睛。
“……”
朱英對上他尚且混亂的眼神,尷尬地眨了眨眼,合攏手掌,長劍“叮”一聲入鞘,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雖然我半夜出現在了你的房內手裡還拿著一把劍,但你要相信我沒有惡意——有人會信嗎?
宋渡雪從宮中回來後心中煩悶,早早就藉口要歇下躲回了房裡,實際也心煩意亂得睡不著,乾脆學起了宋懷珠,拿佛經打發時間。誰知那經文寫得稀奇古怪,不知所雲,實在催眠,最後竟趴在桌上睡著了。
睡著後當然也不得安寧,他一會夢見跪在佛像前的人是朱英,一會夢見她在鳴玉島上將玄鐵劍砍得粉碎,朗聲發誓“不負此生”,一會又夢見她不告而彆,他找遍天涯海角也杳無音訊,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了,卻被她一劍捅穿了胸膛。
夢裡的朱英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朱唇輕啟,冷冷喝道:“邪祟,受死。”
如此景象,足夠叫人五內俱焚,宋渡雪乍從心如刀割中驚醒,喉頭仍有苦意,魂還丟在夢裡沒撿回來,眼前的景象卻與夢中畫麵微妙地重合,彷彿夢魘的延續。
他忽然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了,心中浮現出一個不可理喻卻怎麼也甩不掉的念頭,宋渡雪雙目泛紅地望著朱英,難以置信地想,你也會殺了我嗎?
若我將來被魔種蠱惑……你會親手殺了我嗎?
朱英還在絞儘腦汁地編理由,突然發覺他神色不對,一語不發,隻是直勾勾地盯著她,目光中幾乎帶著仇恨,不由得一愣:“你……”
沒來由的憤怒在他眼裡燒出了兩把火,宋渡雪壓根聽不見她說話,猛地站身起來,一把攥住莫問的劍鞘,使儘力氣想搶過來,著了魔般地想,好,那就讓你殺好了,我們一筆勾銷,兩不相欠。
朱英一驚,不知道他忽然搶武器是要鬨哪樣,生怕他神智不清地傷到自己,手上稍微使了點勁,沒讓他拿走,一邊慌張地解釋道:“意外、是個意外,我不是……”
話沒說完,宋渡雪手上還在堅持不懈地和她拔河,腳下卻好像支撐不住,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往前栽了下去——桌椅太矮,他縮手縮腳地趴了半宿,腿壓麻了。
朱英趕緊搶回莫問往後一扔,伸手接住了他。
直到把人抱起來她才發現,宋渡雪後背徹底濕透了,被冷汗浸得冰涼,青年早已經長得比她高出不少,骨肉修長而勻稱,抱起來沉甸甸的,卻在止不住地發抖。
朱英呼吸一滯,編了半天的藉口全都卡在了嗓子裡,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他在害怕,她默默地想。
宋渡雪毫無防備地被她抱了個滿懷,立刻抗拒地掙紮起來,但朱英如果自己不想放手,十頭牛都推不開她,很顯然現在她就不想放,不僅不放,還抬起手來,懸在半空遲疑地頓了頓,最後落在宋渡雪顫抖的脊背上,不太熟練地拍了幾下。
“不怕,不怕……”
朱英回憶著自己幼時魑魅魍魎纏身,家中長輩是怎麼安慰的,照貓畫虎地跟著學,輕聲哄道:“隻是夢而已,傷不到你,醒了就好了,醒了就都消失不見了。”
宋渡雪拚命掙脫無果,忽然嗅到她發間的清苦氣,如夢初醒,愣愣地一呆,好不容易找回來幾分清明,還沒來得及理清到底發生了什麼,聽見她輕言細語的安慰,心頭驀然湧上一股天大的委屈,狠狠咬了一口舌尖,方纔扼製住把所有事和盤托出的衝動,將真心話和著鐵鏽味一起咽回了肚子裡。
雙腿漸漸恢複了知覺,針紮似的,雖然心底清楚應該及時止損,但朱英身上微涼的溫度實在讓人貪戀,宋渡雪內心天人交戰了一會,最後覺得反正都這樣了,他再得寸進尺一點也嚴重不到哪去,破罐子破摔地一把將人按進懷裡,終於如願以償地抱住了她。
他完全沒有收著勁,抱得那樣緊,彷彿溺水之人死死摟住最後一截浮木。
朱英察覺到他的惶恐,無聲在心中歎了口氣,這種感受她太熟悉了。
自記事起,她就被同樣的惶恐圍繞著,恐嚇著,催促著,夢中可怖的畫麵雖然虛假,卻好像一種警告,好像隨時可能成真,所以她隻能不斷地逼迫自己變強,變得更強,直到變成一把鋒利的劍,徹底碾碎虛妄的恐懼。
但她不想宋渡雪變得和她一樣。
他本如珠玉般珍貴,任何打磨,都隻會平白消減他的光華。
朱英放鬆了身體,任由他把自己當依靠,將下巴輕輕擱到宋渡雪的肩上,閉上眼睛認真承諾:“不怕,我在,我會保護你。隻要有我在,什麼妖魔鬼怪都彆想傷你。”
至少這一點我做得到,她暗暗想。
宋渡雪聞言,卻苦澀地勾了勾嘴角,萬般無奈地想:可我怕的就是你啊。
兩廂沉默中,朱英停下了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拍,手掌卻還延續著剛才的動作,無意識地往下滑——她極少與人靠得這麼近,一舉一動都帶了些小心翼翼的意味,手搭得很輕,這一下手掌的溫度若即若離,指尖的觸感卻清晰無比,簡直像是某種撩撥,順著脊骨一直滑到了腰間,隔著一層被薄汗打濕的衣衫,更顯曖昧難言。
宋渡雪倒吸了口涼氣,感覺像是過了道電流般,騰地撒開手,一口氣連退了三步,險些把椅子撞翻。
朱英擔心他還沒清醒,緊張地追上前:“怎麼了?”
宋渡雪倉皇抬手橫在二人之間,順勢在椅子上坐下,飛快地側過身去按了按眉心,擋住略微有些發燙的臉頰:“沒事,我醒了,剛才……剛才沒睡醒,把你認成彆人了。”
朱英挑起眉:“彆人?誰?”
“……”宋渡雪一時半會還真想不出來有誰能夠符合他剛才顛三倒四的行為,隻好隨口糊弄:“一個煩人精。”
朱英一聽就知道宋大公子又想翻臉不認賬,寬宏大量地不和他計較:“我沒把你認成彆人,方纔我說的所有話都算數。”
宋渡雪沉默半晌,才低聲道:“你遲早會走的。”
就算她不遠遊,不曆練,不入秘境,修士閉一次關就是數年乃至數十年,凡人的一生很快就過去了,難道她還能道也不修,劍也不練,每天什麼事都不乾,光圍著他打轉嗎?
朱英矢口否認:“不會。”
宋渡雪把散落的長發彆到耳後,眼皮都沒抬,話鋒一轉挖苦道:“會,不僅會,還會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消失。你不是經常這麼乾嗎?”
“……”
得,朱英總算弄清他這麼多天都在鬨什麼彆扭了,敢情在這等著她呢,還說什麼沒生氣,這個小氣鬼根本就是一直在生氣!
“以後不會了,嗯……除非形勢所迫。”
宋渡雪冷笑一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我說到做到。”
宋渡雪懶得跟她作無謂的爭執,低頭把桌上經書收起來,不客氣地趕人道:“出去出去,我要睡了。”
朱英固執地不肯走:“你可以相信我。”
宋渡雪眉梢一挑,仗著朱英蒙在鼓裡,惡人先告狀道:“該在的時候找不著你人,該走的時候倒賴著不走了,這位姐姐,男女有彆,半夜三更,你闖進我屋裡來乾什麼?知道什麼叫瓜田李下嗎?”
此事還真是她理虧,朱英本欲辯解,但是轉念一想,反正也沒有第三個人看見,宋渡雪似乎也並不想深究她到底在他屋裡乾什麼,乾脆不說了,免得越描越黑,猶豫了一下,把甩在地下晾了半天的莫問召回來:“那我走了。”
“不送。”
臨到門口,又想起什麼似的,扭頭道:“你若是再覺得害怕,可以來找我,反正我晚上也在修煉,而且不會把宋大公子被噩夢嚇得哭鼻子的事……”
一個綴滿流蘇的錦枕張牙舞爪地甩著長須,飛越大半個屋子,朝她當頭砸來:“誰哭鼻子了!!”
朱英眼疾手快,一把拉上房門,聽到軟枕砸到門背上一聲重重的“咚”,總算露出點笑意,心滿意足地揚長而去。
還能炸毛,看來精神不錯,沒受太大的影響,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