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一百零一·金玉籠(6)
眼看著進了六月,日頭一天比一天更熱,秦淮河畔的遊人卻不減反增,男買銅鏡女買紗,忙著為瑤華節做準備。
沈淨知難得放一天假,一大早就到魏王府把朱英拖了出來,帶她去金陵城最炙手可熱的裙裳店裡趕時髦,誓要給她整個回爐重造,憑本事拿下宋大公子。
朱菀自然不消說,也一並跟來湊熱鬨,隻不過一個人是出謀獻策,兩個人就是找茬添亂,這倆人的眼光天差地彆,每每不等朱英開口,他們先要內部吵上一架,最後沈淨知大手一揮,塞給朱菀一貫銅錢,打發她自己出去買倆糖棗吃,剝奪了她的謀士之位。
朱菀痛失發言權,憤然出門,氣呼呼地拿著錢買糖棗去了。
賣蜜棗的老闆娘高鼻深目,是從西域來的胡人,漢話卻說得流利極了,金陵城中不乏如她一般的異族人,朱菀之前就見過河中畫舫上的胡姬跳舞,細腰箍著銀釧,腳踝墜著金鈴,看得她目不轉睛,哈喇子差點流下來。
用沈淨知的錢買了一大包冰糖漬過的甜棗,朱菀躲在河畔的樹蔭下,美滋滋地吃了起來,結果剛吃到第三顆,身後忽然響起個聲音。
“姑娘,姑娘?你往旁邊讓一讓,擋著我做生意了。”
回頭一瞧,是個擺攤算命的瞎子。朱菀一見他便睜大了眼睛,脫口叫道:“瞎子,又是你!”
那瞎子露出了點詫異之色,微微側過臉,將耳朵對著她:“咦?難道姑娘認識我?”
“豈止認識,上回就是你說我有大運,要給我算一卦,結果我給了錢,還沒算你就被稽查的趕走了,”朱菀吐出棗核,氣勢洶洶道:“不記得啦?我可還記得呢,兩個銅板,還錢!”
瞎子臉上露出尷尬之色:“啊哈哈,姑娘這話說的,不是不算,時候未到嘛,現在算、現在就算!”
朱菀不依:“我不要你算了,上次那人分明說過,這裡不許擺攤,你怎麼又回來了?”
瞎子歎氣道:“唉,還不是為了討生活嘛,不然我一個瞎子,沒親沒故的,上哪去找飯吃?”
“你彆打岔,先把我的銅板還來!”
“哎哎……不是我不想還,隻是姑孃的銅板,都已經變成飯了呀。”瞎子揉了揉乾癟的肚皮,搓著手賠笑道:“您瞧我這渾身上下,哪有一個銅子兒?”
朱菀大怒,捲起糖棗包就要走:“好哇,我看你根本就是個騙子,我要去找上回那個稽查的來抓你!”
“彆彆彆!”瞎子連忙喊住她,央求道:“這世道大夥都不容易,就不要互相為難了。要麼這樣,既然姑娘不想算命,我又沒錢,不如我給姑娘講個故事抵債如何?”
朱菀狐疑地盯著他:“什麼故事?”
“唔……”瞎子偏著頭想了一會兒,伸手在身旁粗糙的樹皮上摸了一把,自顧自地點了點頭:“那我就給姑娘講個大樹和小鳥的故事吧。”
“從前,在一片茂密的森林裡,有一棵小樹。小樹非常想要長成大樹,然而環顧四野時,但見巨木如蓋,遮天蔽日,無論大樹小樹,無不虯枝交錯,競相爭奪,隻為長得更高更大,故而深知在此地,哪怕勉勵發奮,從無懈怠,也終究難以得見天日。”
“忽然有一天,一隻林外的小鳥偶然闖入,啊唷,那實在是隻極其漂亮的小鳥,覆羽仿若流雲,鳴音好似漱玉,一露麵,便叫明月也黯然失色,她在何處,何處便有百獸雲集而來。”
“小樹見狀,心中傾慕不已,鼓起勇氣邀請她在自己的樹枝上歇息。第一次小鳥沒有答應,第二次也沒有,但小樹每次都詢問,次數多了以後,不知道是哪一次,小鳥在他的樹梢停下了。”
這瞎子講起故事來抑揚頓挫,還時不時點評兩句,和茶館裡說書似的,朱菀已經又開啟紙包,就著糖棗津津有味地聽上了:“然後呢?”
瞎子笑道:“這小鳥一來啊,林中百獸也都跟著來了,有了它們保護,小樹很快就超過所有同類,長成了大樹。但是冬天一來,小鳥就該飛去南方了,大樹十分捨不得,便問:‘你能留下來麼?’”
“小鳥回答:‘我願意,可是我不得不走。’大樹卻說:‘如果你不能飛,就不用走了。折斷翅膀吧,我的樹枝能保護你不受風吹雨打,此乃天賜良緣,何必憐惜一羽?’”
朱菀一愣,送到嘴邊的糖棗也忘了吃:“等下,這……”
瞎子已經繼續講了下去:“於是小鳥飛上高空,又重重摔落,折斷了自己的翅膀。”
“這不對吧!”
朱菀難以置信地打斷他:“來年再回來不行嗎,為什麼要摔斷翅膀?那不就再也飛不起來了嗎?”
“長相廝守,這個叫長相廝守,”瞎子不慌不忙地撓了撓腿上的蚊子包:“情情愛愛的事情,你一個小姑孃家,不懂。”
“不對不對,那大樹從頭到尾什麼也沒乾啊,好處都被他得完了,代價都叫小鳥付了,憑什麼?”
瞎子哂笑道:“人生自是有情癡,哪計那多得與失?彆著急,故事還沒完呢,你且聽我繼續講……”
此人似笑非笑、滿臉褶子的模樣莫名有些似曾相識,逐漸與記憶中某個畫麵重合,再配上如出一轍的離譜故事,朱菀腦中靈光乍現,猛地倒退了一大步,驚撥出聲:“等等!你是那個、那個瞎乞丐?!”
瞎子似乎大感意外,挑了挑眉:“姑娘認識我?”
朱菀一拍大腿:“我們見過一麵的呀!四年之前,在奉縣,我還給你買了倆包子呢,你忘啦?嘶,叫什麼來著……張三李四,還是王五?”
“秦六,小人叫秦六。”
“對對對,秦六!”朱菀又驚又喜道:“哎,你居然還活著呢!”
秦六嘿嘿笑道:“姑娘你可真會說話。”
“哎呀不是,你不知道嗎?奉縣後來……”話都到嘴邊了,朱菀纔想起來這事好像不能到處亂說,打了個磕巴,“算了,不說這個,秦六,你怎麼跑到金陵來了,還當起了算命先生?”
“還是那句老話,討生活嘛,”秦六摸了摸唇上的小鬍子:“乞丐也得求上進不是?金陵城的乞丐太多了,行情不好,隻好學了門手藝,改行算命了。”
朱菀撇了撇嘴:“我看是改行招搖撞騙了吧。”話雖這麼說,一想到天南地北的居然也能偶遇,還是抓了一把糖棗放在他麵前:“給你嘗嘗這個,可香了。”
秦六摸起來放進嘴裡一嚼,頓時讚不絕口:“我在這擺了這麼久的攤,天天都能聞到香味,卻從沒吃到嘴裡過,原來嘗起來是這麼個味道,姑娘還是這麼好心。”又忽然坐直了,把手伸進臟兮兮的衣服裡一陣摸索:“看在你我如此有緣的份上,秦某雖身無分文,卻有個東西可以送給姑娘。”
掏了半天,才掏出來一截瑩白如玉的物什,隻有一寸長,兩頭圓鈍,中間稍細,不知是什麼材質,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碎光,簡直像鋪子裡賣的首飾一般。
朱菀拿在手中好奇地把玩了一陣:“這是什麼?”
“護身符,傳說古時在南海望有一個羅刹國,其民皆高大魁梧,能征善戰,羅刹國人相信戰士死後魂靈將化為凶神,附於屍骨之上,因此凡族人歿,必取其指骨,辟邪護身。”
朱菀手指一哆嗦,差點把那玩意丟進河裡:“這是死人的骨頭?!”
“傳說,隻是傳說而已。”秦六見她嚇得花容失色,缺德地笑起來:“姑娘放心,秦某最多騙騙活人的財,不摸死人的金。”
朱菀警惕地問:“那這是從哪來的?”
秦六故弄玄虛道:“緣分到了,自然就來了,就像我和姑娘一樣,不必追問來處。”
朱菀聽懂了:“路邊撿的破爛呀!”
“欸,話不能這麼說,”秦六撚著胡須慢悠悠道:“正所謂信則有,不信則無,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呢?姑娘先收著吧。”
朱菀聽他吹得天花亂墜,心想恐怕和金陵人張口就來的秘聞傳說一樣,沒一個字是真的,聽見沈淨知的聲音,隨手把玉柱揣進荷包裡:“好吧,有人叫我,我先走啦。”
“故事還沒聽完,就要走了嗎?”
朱菀擺擺手:“不聽了不聽了,你那些破故事聽了也是添堵,本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那兩文錢就當送你了。”
“嗬嗬,說的也是,姑娘慢走。”
朱菀轉身就鑽進人潮中,很快不見了蹤影,而秦六嘴角噙著笑意,空洞的雙眼兀自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往矮凳的椅背上一靠,黢黑的腳丫子翹在空中,嘴裡又哼起了他那嚎喪似的小調。
“你情我願情誼濃,天賜良緣豈能空?金作屋,玉為籠,車似水來馬如龍,哎呀呀,俗子隻恨青天遠呀,哪料紅塵更萬重……”
朱菀跑回去一看,發現倆人竟然兩手空空,什麼也沒買:“耶?淨知師兄你挑的衣服呢?”
沈淨知不情不願地承認:“沒有合適的。”
朱菀麵露不屑:“什麼嘛,我看你還不如我呢。”
“是這家店不行,衣服一件比一件難看,”沈淨知爭辯道:“白瞎了我閉月羞花的小師妹。”
平心而論,和衣服的關係不大,隻是朱英長得太豔,瞪誰誰心裡發怵,若不拿大紅大紫相配,就隻有沉悶的衣物壓得住,把眼下時興的輕羅曼紗往她身上一套,不光看起來古怪,她自己也覺得不自在極了,歎氣道:“我非得穿成這樣不可嗎?”
且不說她為什麼要費心思討宋渡雪的喜歡,就算要討,把她打扮成個天仙又有什麼用?她再漂亮,還能比宋大公子更漂亮嗎?
一想到還得去宋渡雪麵前丟人現眼,朱英就感覺頭皮發緊,簡直想找個藉口躲出金陵城,等沈淨知這陣莫名的心血來潮勁過了再回來。
“喲,瞧瞧,這是叫我撞見誰了?”
一串銀鈴似的笑聲從門前的金步輦上抖落下來,朱英聞聲剛一抬頭,就被她滿頭璀璨的簪釵晃花了眼,眯起眼睛:“寧道友?”
“什麼道友不道友的,這兒是金陵城,要喊娘子。”
寧亂離揮了揮手叫仆人停下,饒有興趣地扭頭問:“小妹妹,來買裙子?”
朱英點了點頭,寧亂離便上上下下地將她打量了一番:“也是為了瑤華節?穿給誰看?哦,該不會是那位……”
朱英與宋渡雪的婚約乃私下締結,隻有極少數人知情,大多數人都覺得他們是暗通款曲,朱英一聽就知道她想岔了,果斷否認:“不是。”
“咦?不是他,難道說,妹妹還有彆的情郎?”
寧亂離麵露驚訝,蔻丹鮮紅的五指搭上唇瓣,放肆大笑起來:“不會吧,那麼高高在上的人,竟被你戴了頂綠帽?哈哈哈哈哈,太有本事了,我果然沒看錯人!”
朱英滿頭黑線,轉身就要走,卻被寧亂離一把拉住了手臂,邊笑邊道:“哎哎,彆走呀,這兒都是些俗氣貨,能有什麼好東西,來,姐姐那兒正好有一套新得的衣裳,漂亮得緊,穿去戴綠帽,不不,會情郎正合適。”
她將幾人帶進了一幢尤為富貴的木樓內,一進門就拍著巴掌喊道:“管事的,把那件胭脂杜鵑的鳳尾裙給我找出來!”
朱英卻在門外駐足,目光落在了頭頂的匾額,上麵赫然是三個金燦燦的大字:萬寶行。
她聽過這個名字,市麵上所有鑲嵌了儲靈石的法器正是出自這裡。
寧亂離乃同塵監的人,又是萬寶行的掌櫃娘子,那麼這個獨樹一幟的大商行背後果然也是……
進門一瞧,店內總共分了三層,第一層儘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價格卻相當不菲,第二層則賣一些凡人法器,並非秦淮河畔的店家們花重金定製的特殊款式,而是已經做好的成品,譬如長明燈,傳音螺,淨衣盆等等。
都是些簡單的法術,因此隻消十幾個銘文,再以儲靈石供能,便能解決凡人生活中的許多不便,雖然目前仍舊因為價格太過高昂,看起來沒什麼市場,都擺在櫥櫃裡落灰,但是再過幾年呢?
“小妹妹,過來,”寧亂離從三樓的欄杆邊探出半個身子,笑眯眯地招呼她:“來試試這套裙子,是個胡商送的,樣式和漢服不一樣,你肯定沒見過,我教你穿。”
朱英足尖輕輕一點,直接躍上了三樓:“底下那些,是寧道友做的嗎?”
“怎麼可能,那種粗製濫造的玩意兒,像我的手藝嗎?”寧亂離不滿道,一邊把她帶進了屋裡:“你再這麼說,我可要當你在罵我了。”
“那麼第一個做出那些東西的人,是寧道友嗎?”
這回寧亂離沒有否認了,揚了揚下巴得意道:“是我,怎樣?”
朱英抬起手臂,任由她指尖一勾操縱靈氣解了她的衣服,再把繁複的胡裙一層層係上:“為何要做這些?”
“不為何,突發奇想,想做就做了。”
朱英沉吟片刻,方纔問:“從古至今,煉器道修士沒有一萬也有九千,道友是第一個有此突發奇想的嗎?”
“……”
如若不是,那麼絲毫不將仙凡有彆的規矩放在眼裡,造出來一堆前無古人的凡人法器,又究竟是過於聰慧,還是過於狂妄呢?
寧亂離忽地勾了勾唇角,繞到朱英身後,撩起她的長發,親手繞起衣帶係了個結,不緊不慢道:“這世上無趣的事已經太多了,從沒人做過,我偏就要做。什麼祖訓啊,忌憚啊,因果啊,我不信那些,憑什麼凡人不能用靈氣?為什麼一定要一層層地渡劫、一步步地修煉?誰定的規矩,非要我遵守?我偏不。小妹妹,同為破道,你總不會不懂吧。”
不等朱英回答,寧亂離已經一巴掌拍在她背上,推搡著她往外走去:“好了,走,出去給你的哥哥妹妹們瞧一瞧,絕對比外麵那些破爛配得上你。”
房門一開啟,屋外等候的沈淨知與朱菀同時目瞪口呆,一個忘了嘴碎,一個忘了吃糖,都直勾勾地盯著朱英——
隻見那胡裙上著利落的箭袖短襟,下擺由數十片及踝的緙金褶襇層疊而成,內襯束緊的長褲,腰間一圈銀鏈墜著鏤空的鈴鐺,肩線處彩蝶纏枝紋的滾邊熠熠生輝,行走起來銀鈴輕響,金紋浮動,裙裾翻飛如鳳鳥展翼,簡直再適合朱英也沒有了,好似為她量身定製的!
朱英剛才光顧著想正事,完全忘記注意寧亂離給她穿了什麼,這時才低頭往自己身上看去,就聽寧亂離在她耳邊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悄聲道:“至於把靈氣與法術帶進凡間的後果嘛……”
這唯恐天下不亂的金丹器修“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如果能給仙人們弄出點麻煩,甚至威脅到天上去,那可就太好玩啦,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