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三尺莫問 > 一百零四·金玉籠(9)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三尺莫問 一百零四·金玉籠(9)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沈淨知看見宋渡雪的眼神,露出一點笑意,抱起雙臂,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

什麼仙家大公子,不過如此,這不是輕輕鬆鬆就拿下了?

握拳抵在唇畔,率先打破了屋內的寂靜:“咳咳,二哥還有事務在身,先走一步,你們自行玩會兒,彆在天舟裡亂跑,惹了禍我可沒法解決。”

說罷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朱菀剛吸了口氣,一聲英姐姐還沒喊出口,就被人一把捂住嘴,拖到桌邊按著坐下。

瀟湘及時製止了大喇叭,自己也眼觀鼻鼻觀心地坐下,還揀了個枇杷慢慢地剝,衝朱菀使眼色:安靜點。

朱菀正欲撒嬌而不得,撅起嘴往回瞅了兩眼,忽然覺得宋大公子和她姐太親近也不是什麼好事——他一來,連她都被擠成需要迴避的閒雜人等了!

瀟湘見她扭來扭去,活像屁股下麵有釘子似的,蠢蠢欲動地想找事,無奈歎了口氣,招手叫她湊過來,附在朱菀耳畔悄然吐氣:“想不想聽點秘密?”

朱菀雙眼唰地亮起來,也不亂動了,炯炯有神地看著她,使勁點頭。

瀟湘瞟了一眼窗邊的兩人,勾起唇角,遞去個胸有成竹的眼神:等著聽吧。

宋渡雪不願意告訴她們的事,如果是朱英問,他難道還能不說嗎?

二女正在悄悄擠眉弄眼,對麵的凳子忽地被拖開,朱慕也麵無表情地坐下了。他倒沒那麼多心思,隻是覺得那二人方圓十步之內根本容不了人,光是往附近一站,都覺渾身難受,避之不及地過來躲風頭了。

宋渡雪深吸了口氣,迅速收斂好表情,故作鎮定道:“天舟?這就是他們忙活了這麼久的東西?”

“嗯,今夜日落後方纔升空,一共五艘,用來接引鳳輦。”

“接引鳳輦麼。”

宋渡雪不鹹不淡道,往窗外瞥去:“五艘天舟,一架鳳輦,在凡間飛行數個時辰,隻為了給瑤華節添個彩頭?”

朱英搖了搖頭,其實她也早察覺了不對勁,詢問過沈淨知,卻被搪塞了回來。沈淨知說他發過道心誓,不能泄漏朝廷機密,又向她承諾是有利於民生福祉之事,不必擔心,她也就沒有繼續深究。

宋渡雪問都不必問,一想便知,他那野心勃勃的姑父必定另有所圖,但此刻他心情正好,不願讓這些幺蛾子擾了興致,隨便瞟了兩眼就收回視線:“那就讓我們瞧瞧,到底還有多少驚喜好了。”

朱英端詳著他的神色:“你不喜歡嗎?”

“談不上,隻是希望不要貪心不足,終成蛇吞象而已。”

朱英琢磨片刻:“你不喜歡皇宮,也是出於此?”

“不全是,皇宮——”

宋渡雪話音一頓,忽然反應過來什麼,懷疑地看向她:“等等,誰告訴你我不喜歡皇宮的?”

朱英雖沒直接回答,眼神卻下意識往旁邊瞟去——船艙另一端,從剛才起就豎起了耳朵的二女恨不得當場變成兩盆盆栽,腦袋都快埋到桌子下麵去了,拚命裝作沒聽見。

宋渡雪就知道,若無人指點,光憑朱英這個榆木疙瘩,怎可能注意到這些。難怪她非要把他弄出宮,恐怕就是瀟湘給她吹了什麼風,叫她以為皇宮是個龍潭虎穴,過來英雄救美了。

朱英正暗自忐忑是否問得太直白了,卻聽見宋渡雪輕笑一聲,衝她狡黠地眨了眨眼:“你帶我去個沒有彆人的地方,我就告訴你。”

天舟裡麵都是同塵監的人,朱英想了想,指向窗外雲海:“那出去?”

宋渡雪欣然頷首:“好啊。”

窗板一掀一落,倆人直接沒了影,朱菀衝到窗邊,不滿地嚷嚷起來:“什麼意思啊?我們也是彆人?”

瀟湘果子才剝了一半,沒好氣地丟回盤裡:“不然呢?你還想橫插一腳?”

“那也不能就這麼走了呀,”朱菀氣憤道:“說好了是一家人呢!”

“一家人也有親疏之分,難道你打算一輩子黏著你姐?等他們成了親,你還能死皮賴臉地跟著嗎?”

這話語氣有些衝,把朱菀罵得一愣,小聲嘟噥道:“那、那我就回家嘛。”

瀟湘卻咬緊了嘴唇,不說話了。她心中最清楚不過,這一通脾氣看似衝彆人,其實是衝她自己。

朱菀至少還有個家可回,等宋渡雪自己成了家,她又能回哪去呢?

鳳鳴第三聲,其音如鏘金擊玉,響遏行雲,熾熱的羽翼扇過,“呼啦”一聲將薄雲焚燒殆儘,霎時星月畢現,五艘天舟表麵的銘文陣依次亮起,緩緩朝中心聚攏,前來迎接鳳輦上的貴妃娘娘。

朱英避讓過龐大的鳳輦,繞到機關鳳凰尾後,單手掐了個訣展開護身盾,擋住其振翅時捲起的長風,轉頭一看,宋渡雪已經在劍上坐下了,衣袂飄飄,安靜地望著隨鳳輦升起的萬盞天燈,琉璃般的眼瞳盛滿了燈火,光彩可鑒。

縱然是看慣了,如此絕色近在眼前,也會叫人心臟漏跳一拍,朱英趕緊移開視線,一時間理解了為何美人計能位列三十六計之一。

這麼漂亮一個大活人,哪怕什麼也不乾,光是放在那,就足夠叫人三心二意了。

莫問一改方纔橫衝直撞之態,穩穩停在空中,朱英往回抽了抽手,卻發現抽不動,疑惑看去,發現宋渡雪牽著她不鬆,還理直氣壯道:“太高了,我害怕。”

朱英莫名其妙,剛才飛上來的時候沒見你怕,這會兒才怕?

不過她對宋大公子向來是能順毛捋就不對著乾,他樂意牽著就由他牽去,也一起坐下來:“現在可以說了嗎?”

宋渡雪想了一會兒,卻不直接回答,反而問:“你在三清山待了四年,我家裡人卻隻見過我爺爺,不覺得奇怪嗎?”

朱英認識他這麼久,從未聽宋渡雪主動提起過自己的父母,遲疑了一會,小心翼翼道:“你是說伯父?聽聞他尚在閉關,衝擊元嬰境。”

宋渡雪笑了聲:“是啊,閉了十年了,我都記不清他長什麼樣了。”

“這……修士境界越高,突破越難,閉關百年者亦有,伯父恐怕也是遭遇瓶頸,有心無力吧。”

“嗬。那我母親呢,你知道她麼?”

朱英搖了搖頭,她不像朱菀那麼愛聽閒話,也不曾刻意打探過,除了是位姑射仙子外,連她喚做什麼都不清楚。

“我母親名喚妊桃,道號采春,是昭靈仙子的第九位親傳弟子,天分極高,生年方滿百,已至金丹。”宋渡雪垂下眼簾:“這就是我對她全部的瞭解,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我從未見過她。”

朱英一愣,脫口而出:“為什麼?”

“她不見我。生下我後她就獨自回了姑射,與三清斷了聯絡。我小時候以為她也有苦衷,還以為彆人勸不動她,我肯定能勸動,鬨著一定要去姑射山,折騰了很久,纔到了她的洞府外……她就在裡麵,但她不願意見我。”

姑射山不留男子過夜,哪怕是血親也不行,於是宋渡雪清晨上山,傍晚下山,一等就是一整天,采春仙子與她的親兒子隻有一門之隔,甚至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如此重複了五日,終於心灰意冷,黯然離開。

朱英微微蹙起眉:“那也肯定不是你的原因。你那時纔多大,怎可能讓一位金丹修士記恨?”

宋渡雪抬眸看了她一眼,抿唇笑道:“七歲,還是八歲?但她恨我和年紀沒關係。”

“玄女血脈會順著生育傳遞到子女身上,尤以母係的傳遞更為穩固,因此每孕育一個孩子,都會損耗一次母親的血脈。我得到的血脈太強,幾乎把她的都搶光了,但姑射修行靠的就是玄女血脈,她如今恐怕再也無法更進一步了。”

“阿英,一百歲的金丹,她的修行之路才剛剛開始,若能繼續走下去,或許有一天可以觸碰化神,而今卻隻能止步於此,空等著壽數耗儘,她怎能不恨?”

朱英胸中憋著股無名火,沒留意他的稱呼,固執道:“既然選擇了要這個孩子,就應做好承擔後果的準備,若她不想承擔,為何不乾脆一開始就不要?”

“如果她沒得選呢?”

朱英愕然:“什麼?”

宋渡雪聳了聳肩:“修士都怕沾染因果,血脈相連是最難甩脫的因果,三清的道仁慈,無法像某些世家一般百無禁忌,所以子嗣一直稀少,她嫁給我父親,隻是為了給三清生下個優良的繼承人而已。”

又想到什麼,自嘲地一笑:“哦,也不能這麼說,如果我是個女孩,就該歸姑射了。一個與三清關係匪淺的玄女後人,她們賺得也不少。”

“這是一筆交易,雙方各出一半本錢,賭最後誰能贏家通吃。我母親的玄女血脈就是姑射拿出的本錢,獎品麼,就是我。”

宋渡雪盯著一盞冉冉升起的天燈,喜怒莫測地輕聲道:“本錢輸光了,獎品也沒拿到,她是不是覺得自己像個笑話呢。”

朱英喉頭微動,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神色複雜地看著宋渡雪。

所以他才執意不肯修仙麼?寧可玉石俱焚,也不想讓這場混賬交易裡的任何一方得逞?

宋渡雪卻忽然轉過臉來,含笑問:“好不好笑?都是滿口天地大道的仙人,無恥起來,也並不比所謂愚昧的凡人差多少。”

“……不好笑。”

朱英見他如此輕佻,甚至還能笑得出來,胸口更堵得慌了,彆過臉去冷冷道:“有什麼好笑的。”

宋渡雪稀奇地瞧著她難得一見的臭臉,意識到朱英是在替他生氣,頓時樂開了花,上揚的嘴角壓都壓不住,津津有味地端詳了半天,被朱英瞪了一眼方纔作罷。

他輕輕撓了撓朱英的掌心,像是安慰又像是撒嬌道:“怎會不好笑?婚姻是延嗣之計,子女是貨殖之資,隻要價碼合理,師徒夫妻親子,皆可以為了大道犧牲。一心向著蒼天的仙,是這世上最沒人性的人,還不可笑嗎?”

朱英還在氣頭上,本來聽不進勸,卻彷彿被他這句話點醒了什麼,驀地一怔,心頭浮出個奇怪的問題:脫凡入仙,當真是正道嗎?

人生天地間,匆匆數十載,若得道飛升纔是唯一的目的,那無數朝生暮死的凡人,又在活什麼呢?

所謂擾亂道心的七情六慾,分明是人之常情,卻需要一一摒棄,到最後變成三清掌門那般,與天地山川融為一體。

——但那還能稱作是人嗎?

恍惚中,時與空霎時寂靜,天燈中跳躍的火苗驟然慢了下來,朱英彷彿又聽見了四年前在封魔塔中來自仙人的千萬重質問,起初隻是含糊不清的呢喃,卻愈來越響亮,愈來愈清晰。

有什麼?是什麼?為什麼?

能麼?對麼?該麼?

困惑紛至遝來,每一個都能在她不穩的心境中撞出一陣動搖,拖著她往更深處沉去。

“……朱英?朱英?”

朱英猛然驚醒,宋渡雪發覺她臉色不對,擔憂地湊近了幾分,搖了搖兩人牽著的手:“你怎麼了?”

“沒事。”

朱英運起體內有些紊亂的靈力,衝擊了一下堅如鐵石的脈門,察覺到一絲不同以往的鬆動,麵不改色道:“你先講完。”

宋渡雪挑起眉:“你走神了?”

“沒有。”

“那我在叫你之前說了什麼?”

“……”

宋渡雪嘴角一抽,鬨脾氣道:“不講了。”

“講。”

“沒心情。”

朱英追問:“要怎麼樣纔有心情?”

宋渡雪聞言,眼底閃過一絲促狹,轉過頭來:“你覺得呢?”

朱英絞儘腦汁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她能拿什麼討宋大公子開心,黔驢技窮地投降道:“你提吧。”

宋渡雪笑了:“我來提?什麼都行?”

“我量力而行。”

宋渡雪目光灼灼,慢條斯理地打量她許久,朱英差點以為他想要自己這身漂亮衣服了,卻見他收回目光,神神秘秘地勾唇一笑:“時機未到。先留著,以後再提。”

朱英爽快答應:“好。你繼續講,為什麼不喜歡皇宮?”

“皇宮……我小時候很喜歡皇宮,也很喜歡金陵。”

宋渡雪目光往下落去,一直落到下方金陵城不夜的輝煌燈火中,“這裡熱鬨,自由,又好吃又好玩,還有我姑姑。”

“修道之人都覺得她荒唐,我卻當她活得快意,為了所愛之人廢去修為,得一世相守,不比被迫嫁給一個陌路人,誕下一個陌路的孩子,平白蹉跎此生更值得麼?”

幼年的宋渡雪一度將宋懷珠當作某種精神寄托,連帶著皇宮與金陵城都成了嚮往的樂土,哪怕滿天神仙皆不屑一顧,至少還有姑姑與他誌同道合,那就不算太孤單。

“直到有一年,我見瑤華殿的瓊花開得正好,特意摘了一朵,與生辰禮一起送給她,想討她開心,告訴她山上一切都好。”

朱英問:“她開心嗎?”

宋渡雪斂眸笑了笑,唇邊卻噙著苦意:“她哭了。”

“……”

“沒有哭出聲,但默默流了很久的淚,把脂粉都衝掉了。她對我說:‘琳琅想回家。’”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從前的無怨無悔,琴瑟和鳴,都是她在小輩麵前演的一出戲,皇宮於她而言,其實是座暗無天日的囚牢……與我母親也沒有分彆。”

“你說,我要如何喜歡這裡呢?”

“小雪兒……”

朱英有心出言安慰,又苦於笨嘴拙舌,半天才憋出來一句:“不喜歡就不去了,你願意去哪就去哪,不用管那麼多。”

宋渡雪似笑非笑地反問:“你護著我?”

朱英認真地點點頭:“方纔我好像機緣巧合,碰到突破的契機了,等這次回去我就閉關,應該可以結丹。”

宋渡雪卻瞳孔一縮,差點控製不住表情。金丹雷劫不是小事,往往要閉關沉澱數年,而破道遠比合道凶險,時間隻會更長,他本早有預料,卻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又要等許多年啊……

一瞬間,心魔種短暫平息的焦躁捲土重來,宋渡雪簡直想用掉方纔得的一個要求,問她能不能過幾年再閉關。

韶華何其易逝,萬一等她出關,他已經不再年少了呢?

但他也知道這是無理取鬨,默默片刻,短促地吸了口氣,側過臉去低聲道:“那真是恭喜你了。”

朱英看出來他不高興,想起宋渡雪不見蹤影的雙親,無聲歎了口氣。身在仙門卻為凡人,大抵一生總是如此,她如何忍心再雪上加霜?

“我會儘快,不會讓你們等太久。兩年,最多三年。”

宋渡雪反問:“如果三年還不夠呢?”

朱英心想閉關三年還衝不破瓶頸,那也太沒用了:“那就不閉了,出來繼續曆練,等下一個契機。”

修士突破的機緣可遇不可求,她也就是仗著年紀小,時間還剩下大把,壓根不著急。宋渡雪神色總算緩和了一點,將信將疑道:“真的?”

“真的,我保證。”朱英信誓旦旦,覷著他的神色,“先請三年的假,差的日子以後再補,絕不消極怠工,這樣大公子滿意了嗎?”

吉時已至,二人頭頂折騰了半天的鳳輦總算搭上天舟橋,仰天高鳴第四聲,於是城下煙火應聲而放,從皇宮的第一炮金龍銜珠開始,一呼百應,劈裡啪啦地往外散去,直到滿城亮如白晝,四處皆綻開了絢爛的火樹銀花。

夜空之上,天燈輕旋,光影交錯中,宋渡雪揚起下巴,矜傲地“哼”了一聲,眉眼染上了三分溫柔的霞色,心中卻惆悵地想,不滿意,怎麼可能滿意?

凡人總是得寸進尺,自不量力,有了芝麻便想要西瓜,有了今日便想要明日,哪怕生如蜉蝣,也忍不住用地老天荒的妄想庸人自擾。

要年年歲歲常相伴,生生世世不分離,方纔能滿意。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