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一百一十六·驚鴻影(12)
八道天雷接連砸在承天門上,給封得嚴嚴實實的宮牆開了個大豁,彆說凜然不可侵犯了,站在街上都能望見大理寺殿下的銅鈴。
大地已經沉寂良久,唯有雷擊落下時會微微哆嗦一下,熊熊火光也褪去了青金色,變回了尋常火焰,十幾座水車嘎吱作響,秦淮河水順著溝渠流遍大街小巷,肆意蔓延的野火迅速得到了控製。
先前聚集在朱雀大街附近的人卻還不走,被金吾衛嗬斥著退出了一裡外,火都顧不上滅,紮堆擠在一起仰著脖子看仙女。
開玩笑,神仙渡劫,有幾個凡人見過此等奇觀?說出去能吹一輩子!
誰知神仙還沒等到,天上竟莫名下起了冰雹,鴿子蛋大的冰疙瘩劈裡啪啦地往人堆裡一砸,立馬激起一片痛呼,死是死不了,卻也夠腦門腫起個大包了,人群四散奔逃,擠得水泄不通的朱雀大街轉眼空曠起來。
第九道劫雷猙獰地撕破了天穹。
每重雷劫內威力依次遞增,一道強過一道,第九道乃是最強的鍛體雷,威力比起第一重幾乎翻了倍,熾白的雷霆似有萬鈞之力,襯得負隅頑抗的黑劍彷彿蚍蜉撼樹,護體靈氣一觸即潰,至剛至烈的雷罡悍然貫穿了肉體凡胎!
一股血肉被撕裂的劇痛襲來,朱英渾身皮開肉綻,手臂鑽心的疼,彷彿骨裂,卻竟然硬是咬緊了牙關一聲沒吭,猛地旋身將莫問向下擲出,抬腳狠狠一踏——
“轟隆!!!”
震耳欲聾的轟雷聲炸開,大地隨之劇震,方圓百丈的樓房應聲土崩瓦解,塵煙紛飛,一股焦糊味彌漫開來。
爆炸中心,高挑的女子踩在劍柄上,巋然不動,腳下漆黑的長劍直貫地心,以劍鋒為始,四周地麵被劈成了焦黑色,綻開蛛網般密佈的裂縫,似能自其間聽見地底深處若有若無的震動。
深藍色的冷光倏然一閃,鮑益思的身影出現在坑外,大喝道:“這裡交給我們,第二重雷劫要來了,你趕緊走!”
迦樓羅已經奄奄一息,區區失火對修士來說壓根不值一提,數十道人影從金陵城上空劃過,散到四方火海,一時間城中東邊下雨西邊揚沙,層出不窮的符與術打下去,火勢驟減。
與之相比,朱英本人纔是最大的隱患,鮑益思一看見她就心肝發顫,新生靈脈尚未穩固,萬一她哪次沒控製住雷劫,一道雷砸下來就足夠把金陵送進鬼門關了!
精純的靈氣環繞在朱英周身,飛快地修補著傷口,她發不出聲音,隻能朝鮑益思微微頷首,足尖一挑勾起莫問,化作一道流光朝城外飛去。
見她引著劫雲遠去,鮑益思方纔稍微鬆了口氣,翻掌虛虛一按,滿街亂滾的冰雹頃刻消失,對身後一人沉聲道:“承天門乃聚靈陣眼,封鎖朱雀大街,準備布陣,我去去就回。”
說罷身形急急幾個起落,眨眼已至宮城深處,崇政殿外聚集了一大批求見的朝臣,皆被今夜的劇變嚇破了膽,嚷嚷著“祖宗之法不可變”或“天理昭昭,順昌逆亡”之類,要找陛下進諫,鮑益思掐訣隱去身形,徑直從人堆中穿過,無一人察覺。
殿門“吱呀”了一聲,彷彿被風搖動,在鴉雀無聲的殿內格外清晰,矮凳上一名作侍衛打扮的人忽然起身:“鮑大人。”
眾人這才注意到進來了一人,紛紛跟著站起身,陳晟正撐著額角閉目養神,聞聲猛地睜開雙眼:“如何?”
鮑益思上前幾步行禮道:“有驚無險,靈脈已經落地生根,隻需要將殘魂封印,便可大功告成。”
陳清晏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又聽陳晟問:“乃是天上那位力挽狂瀾?”
“是。”
“是誰?可是我們的人?”
“不,是和宋大公子同來金陵的修士。”
“哦,三清的人。”
陳晟眸光微沉,緩緩落向案頭,滿桌散亂的密函最上方,赫然寫著八個大字:萬民驚駭,奉若神明。
“仙尊與此人有過交集否?如此非凡之才,若是招攬至我南梁,定能成國之重器。”
鮑益思苦笑道:“往來確實有,但陛下先彆心急,還不知這一劫她能不能過得去,能過去還算好,如果不能,恐怕……”
“恐怕什麼?”
“和三清那邊……不大好交代。”鮑益思為難地說:“這位力挽狂瀾之人,是宋大公子的未婚妻。”
陳晟眸光陡然一凝,沉默半晌問:“依仙尊之見,她有幾成把握?”
一窮二白、毫無倚仗地渡金丹劫有幾成把握?鮑益思心想著兩成不到,說出口時還是稍加了些委婉的修飾:“三成。”
“如此說來,便凶多吉少了。”
陳晟輕描淡寫道,抬眸望向窗外,遠方翻湧的劫雲透出陣陣懾人的威光,天地間靈氣激蕩,壁上的長明燈也隨之明滅閃爍。
沉吟片刻後道:“三清與南梁交好百年,往後更是要多多借重,此番得仙子捨命相救,務必備足補償,妥善請罪,更要昭告天下,以示誠心。此事關乎國本社稷,就交由……”
陳清晏道:“父皇,今夜之禍本屬兒臣失職,又事關三清,於公於私,兒臣皆責無旁貸。”
陳晟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卻搖了搖頭:“親身督管同塵監的眾多繁雜事務,你恐怕也累了,不如休息些時日。太子,此事交由你來辦。”
陳開平彷彿吃了一驚,連忙起身行禮:“遵旨。隻是兒臣從未與三清仙尊們來往,唯恐考慮不周,有負父皇重托。”
“無妨,靈脈既成,是時候讓你與修士打打交道了,先跟著同塵監的仙尊們見識一番,日後監中諸事,你也可逐步接手,總不能一直讓你三弟辛苦。”
陳清晏眼皮驀地一跳,陳晟此言,竟似有將同塵監轉手交給太子之意。可是當初此監到他手裡時,不過是個無人問津的空殼子,是他殫精竭慮、苦心經營,纔有瞭如今的景象,如今根基已固,眼看東風將至,怎能被旁人坐收漁翁之利?
一時心急之下,忍不住衝動問道:“那孩兒該做什麼呢?”隨即又意識到失態,補了一句:“皇兄已身負要職,兒臣亦願做些微末小事。”
“不是說讓你好生歇一段日子麼,”陳晟聞言失笑,扭頭衝陳開平打趣道:“瞧瞧這老三,榮華不戀,宴樂不趨,偏生就惦記著案牘之勞形,怕不是個享福的命。”
他好像是說者無意,聽在座下這兩兄弟耳中就相當意味深長了,陳開平麵色不改地應了一句:“三弟自小聰穎懂事。”
陳晟擺了擺手:“再懂事也終究年紀尚小,你身為長兄,理應多為朕分憂。”
“父皇教訓的是。”
他們二人一唱一和,陳清晏默然垂首,麵上雖不顯波瀾,藏在袖中的手指卻死死攥住了輪椅扶手,本就蒼白的指尖更加了無血色。
年紀尚小……是什麼意思?
是在暗中指責他辦事不力,難堪大任麼?
禦書房裡將她的後事怎麼辦都想好了,朱英本人卻還很不合時宜的活著,仍然在跟劫雷苦苦糾纏。
第二重雷劫與第一重又有不同,不再是大開大合的剛猛,其形蜿蜒而詭譎,如跗骨之蛆,能混入靈氣一同滲入修士經脈內。朱英不久前才借著隱約觸控到的一線天機強行打通脈門,最脆弱的經脈尚未經過靈氣溫養,便直接開始被天雷洗煉,簡直苦不堪言。
“劈啪!”
曲折的枝狀閃電乍現天際,被朱英一劍斬斷,無孔不入的雷息卻化作萬千細刃,尖嘯著鑽入體內,將經脈劃得千瘡百孔,逼得她不得不運轉靈氣拚命縫補傷口。
可是靈氣運轉越澎湃,入體的雷息便越暴虐,反噬也越嚴重,幾乎成了死迴圈——她還不敢停下,丹田中已經虛虛成形的金丹正如饑似渴地吸收著天地靈氣,若因無法忍受雷電淩遲而稍有遲疑,便將前功儘棄。
朱英冷汗淋漓,四肢百骸如被千刀萬剮,被折磨得臉色煞白,目光卻愈發淩厲,死死釘向籠罩頭頂的劫雲。
六道了……還有三道。
雲渦緩緩旋轉,電光隱沒其間,如龍般遊走,極有耐心地等待著對手心神倦怠,再伺機發起襲擊。
一道慘白的電光驟然撕開夜幕,第七道洗靈雷!
這道天雷細得像繡花針,卻陰險至極,鋒銳無雙的雷意直插胸腹,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自丹田深處炸開,差點把將凝未凝的虛丹直接打散,朱英渾身劇震,驀地噴出了一口血,方纔衝破的經脈寸寸綻裂,好像要碎!
千鈞一發之際,她眸光一凜,乾脆徹底放開對靈氣的控製,將虛丹運轉到極致,全身靈力歸攏至劍鋒,一式取月如冷電破夜,反手朝著蒼穹疾刺而去——
居然是從方纔那一擊裡悟出的劍意!
本來隻是死到臨頭,放手一搏,誰知生死一線間劍意達到頂峰,那在她丹田中肆虐的雷息猝不及防地與劍意共鳴,居然被瘋狂吐納的虛丹一口吞噬,反倒叫這一劍威力暴漲,竟把劫雲戳出了個拳頭大的洞!
寧亂離放聲大笑起來:“我沒看錯吧?她剛纔是不是捅了劫雲的腰子?”
“……”朱慕啞然片刻,點了點頭:“好像是。”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個天絕之道,居然能將雷劫搶過來化為己用,彆人渡劫是捱打,她渡劫是來打劫了啊!”
寧亂離這輩子頭一回見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樂壞了:“怪不得敢赤手空拳地渡劫,假如有外力在中間替她攔著,反而還沒法這麼乾了!”
朱英誤打誤撞,發現了個連劍譜裡都沒記載的天絕劍道獨特法門,不免懵了一下,隨即就發現那一縷雷劫之力彙入虛丹後,體內橫衝直撞的雷意竟迅速歸斂,與虛丹內的雷罡相融,隻留下無比精純的靈氣。
忽然之間茅塞頓開:昆侖山一年四季都下雪,但一年四季都打雷的地方可不好找,更何況是如此驚天動地的雷。
渡天劫,好像是個練劍的好時候!
於是乎乾坤鬥轉,自即刻起,攻守之勢異也。
在玩命的事情上,此女打小就天賦異稟,不過是鴻運當頭撞對了一次,她就敢再試,第八與第九道洗靈雷都被她以身作餌,主動誘至丹田內喂給虛丹吞了,第三重淬魂雷也沒放過,除了第一道落下來時毫無防備,差點被那虛實參半的隱雷劈昏過去以外,後麵八道再如何層層遞進,也逃不過被她拿來淬劍的命運,直到後半夜已是相當熟練,蘊含真火的煉丹雷來一道吞一道,吞完還要活學活用,當場還給劫雲一劍,可謂是知恩圖報。
雷劫越往後時,兩兩之間的間隔就越長,等到第四重時,幾乎要兩三刻鐘才落下來一道,直到隻剩下最後一道時,而朱英也已經筋疲力竭,索性直接盤膝坐在了劍上,吞了顆回氣丹邊調息邊等。
經過四重雷劫淬煉,此時她丹田中的虛丹已經基本凝實,結出了一顆渾圓的金丹,自行吞吐著周身靈氣,稍微一探,便能察覺其間令人心悸的雷霆威壓。
一想到即將結束,朱英甚至還有幾分遺憾——劫雷雖狠,隻要能扛得過去,鍛體洗靈的效果可稱上佳,更彆說還能助她練劍,簡直是個修煉的大機緣。
劫雲履行天道幾千年,何曾遇到過此等膽敢藐視天威的狂徒,像是被氣得不輕,萬裡黑潮隆隆滾動,悶雷聲轟鳴不絕,將近半個時辰過去,仍沒有要落下的意思。
劫雲不散,天舟無法降落,但船上大部分修士都已緊急被召回了金陵城,隻剩下寧亂離這個無所事事地留了下來,照看幾位貴人。
宋渡雪被動彈不得地放在了一張臥榻上,被子都掖好了,卻死活不閉眼,眼珠爬滿了血絲,隻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劫雲彙聚的方向。
寧亂離無奈道:“喂,彆盯著看了,你眼睛不疼嗎?”
宋渡雪置若罔聞。
寧亂離是真不明白他,手指一勾,桌上茶盞隔空飛來,翹著二郎腿抿了一口:“你這娘子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雷劫都敢還手,哪輪得著你來操心?瞧,那就是最後一道,等它劈完——”
話音忽地一頓,寧亂離指尖輕叩,點著茶盞飛回原位,蹙眉走到窗邊:“等會兒,那劫雲為什麼……泛著紫色?”掐了個訣閉目探查片刻,麵色陡然一變:“親娘,那怎麼是道結嬰雷?!”
宋渡雪瞳孔一顫,視線陡然落到她身上,朱菀緊張地追問:“什麼是結嬰雷?”
“就是轟擊神魂,迫使靈氣與魂魄相融,以結出離體元神的雷,是元嬰雷劫的最後一重,”寧亂離目瞪口呆,簡直以為自己的感知出了毛病:“蒼天瘋了嗎?在金丹雷劫裡降結嬰雷?她連丹都沒結完,上哪去結離體元神?”
“要是結不出來……”
“就會神魂俱滅,絕無僥幸逃脫的可能。”
寧亂離沉默片刻,麵色凝重地回過頭來,看向宋渡雪:“我現在覺得,你剛才的瘋話也有幾分道理了。”
宋渡雪眼睫輕顫,直勾勾地望著她,赤紅的眼底掀起了萬丈波濤。
“你瞪我也沒用,我也是破道,隻是雷劫劈得更狠一點而已,誰能料到她渡個金丹劫居然會出現結嬰雷,你一個長在天上的大公子,聽過這種事嗎?”
言及此處,寧亂離話音一頓,眯起了眼睛:“被天道忌憚至此,天絕劍道,怕不是普通的大逆不道……如果那真的是一道結嬰雷,就是天非要她死,她不能不死了。”
劫雲向心聚攏成了一座倒懸的山嶽,彷彿天穹傾覆,雲中滾雷聲一串接著一串,餘音將朱英的耳膜撞得嗡嗡作響,時間久了,竟有些分不清天地上下的眩暈感,饒是她不知什麼是結嬰雷,也察覺出不對勁了。
最後一道煉丹雷,為何會讓神識瑟瑟發抖?
暗紫色的驚雷在雲層中閃了閃,朱英靈感陡然一震,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殺意!她感覺到了**裸的殺意!
並非來自某一人或某一獸,而是來自頭頂無邊無際的天穹,劫雲之中驟然迸發出一陣令人悚然的殺意,彷彿在那遮天蔽日的雲層後有無數雙冰冷的眼睛,正森然凝視著她。
朱英腦中石破天驚地劃過了一個念頭:這道雷不是考驗,是真心想置她於死地。
然而未再給她喘息的機會,紫霄巨雷倏然而至,彷彿一柄長矛橫貫了天際,煌煌等天威如有實體,百裡內靈氣為之一滯,金陵城中無論修士凡人,皆屏住了呼吸,被那崩天裂地的雷光映得麵無人色。
豈料那雷光籠罩下的人影猖狂至極,見此等天威仍不知躲避,反而化作一道炫目的流光衝天而起,刹那間人影與劍影好似合為一體,要把青天一劍洞穿。
“轟隆!!!”
暗色的雷光蠻橫地穿透了皮肉與靈台,直抵神魂棲身處,脆弱的神魂寸寸焦裂,朱英瞳孔霎時渙散,如受萬重油煎火炙之刑,堅忍如她,也瞬間被那劇痛摧毀了理智,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可在與天道相抗的風口浪尖上,無人能聽見,無人能相助。
朱英緊握著劍柄的五指脫了力,隻能眼睜睜看著莫問自掌中滑脫,拚儘全力打出的一道天絕劍氣與結嬰雷劫相撞,如同螳臂當車,悄無聲息地湮滅無蹤,莫問也在狂暴的雷霆中劇烈震顫,幾乎哆嗦出了重影,雷光順著遍佈劍身的裂痕劈啪炸響,彷彿隨時都會徹底崩潰,碎成萬千殘刃。
生死一線間,強烈的求生欲摧動金丹奔湧出浩瀚靈氣,連帶著方纔納入的雷息也一並吐出,熟悉的氣息勾動了朱英的神識,讓她驀然觸及了以神識感受靈氣的法門,登時豁然開朗,拚命攥緊了那一縷領悟,試圖召來靈氣修補神魂。
可是靈氣乃天地造化之力,神魂卻充滿了凡塵汙垢,要以神魂捕捉靈氣,就好像要站在地麵伸手去撈天上流雲一般。
蒼天太遠,凡胎太沉,所思所念,所愛所憎,俱是束手縛腳的負擔,她好像聽見劫雷在喃喃低語:“放下,全部放下……脫去凡胎……飛升成仙……”
天道降下的暗雷把識海掀得天翻地覆,肆無忌憚地摧毀一個又一個執念,可毀滅的雷暴過後,卻會留下輕盈的空白,彷彿洗脫了自出生以來便被覆全身的淤泥,原本遙不可及的靈氣也兀自纏繞上來,悄然撫平神魂的裂痕。
朱英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麵,神霄台,天絕劍,朱瀚,穀湛子,天心堂,無不可放下,無不可釋然,皆轉瞬即逝,被她一一丟在了身後,腳步則愈發輕快,近乎飄飄欲仙。
她此生二十載,從來襟懷坦白,無愧於人,而今展平了細細回顧,亦不覺有憾,哪怕是親朋好友,既然緣分已儘,不如就……
“朱英!”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嘶力竭的呼喊,朱英頓住腳步,茫然地扭頭望去,看見宋渡雪站在很遠的地方,與無數被她拋棄的執念一起,和她相隔了一道橫亙萬裡的天塹斷崖。
他神情有些惱怒,又有些慌張,好像在問,你打算把我也丟下嗎?
心尖彷彿被蜂尾針輕輕紮了一下,泛開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隱痛,朱英眸光微動,嘴唇分了分,卻始終沒能吐出肯定的回答。
原來問心……其實也有愧。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怨親平等,無有分彆,愛我者何辜?我愛者何如?
大道無情,修道之人就一定要無情麼?
頂著劫雷加身的劇痛,朱英默然凝視這道心中幻象良久,終於想起了她要走的是一條怎樣的道,於是眼前濃霧漸消,心神落定,轉回身來,輕輕搖了搖頭。
“等我回來。”
而後逆著天道邁出了一步,縱身一躍,毅然決然地投入了雷暴轟鳴的無底深淵。
最後一道劫雷劈儘,劫雲即便再不甘心,也隻得緩緩散開,破曉的晨光刺透彌漫的飛煙,紫霞山腳下赫然添了個碩大的深坑,坑中土石儘化焦灰,方圓百裡的林木皆被天雷餘波摧折,本就不高的紫霞山東麵幾乎被轟平了。
在那荒蕪的坑底,正靜靜躺著一個人。
流風馬身披淺金色的熹光,拉著輛珠光寶氣的輦車從天而降,裡麵下餃子似的一連跳下來四個人,齊齊跑到坑邊後,三人都停下了腳步,唯有一人毫不遲疑,對坑中銀蛇般遊弋的雷息視若無睹,徑直闖了進去。
寧亂離坐在七寶玉輦內,抬手遮著光仰頭一望,深坑正上方,一把漆黑的長劍寂然懸空,劍鋒張狂地直指蒼穹,暴烈的劍氣頃刻奔湧,悍然壓製住了殘存的雷息,為不知輕重的闖入者清掃出一條路。
若是定睛細看,就會發現黑劍之上竟還有一道若隱若現的虛影,迸射著雷霆般的燦烈威光,山間鳥獸見其戰栗匍匐,法術化作的流風馬亦被那鋒芒所懾,不安地低聲嘶鳴,揚蹄跺腳。
“元神劍……”
寧亂離輕聲呢喃:“二十歲的金丹,還凝出了元神劍……怪不得要拿結嬰雷劫劈,這種怪物現在不殺,以後可就殺不掉了啊。”
坑底躺著的女子衣衫襤褸,遍體鱗傷,三千青絲披散在身下,連手指尖都滿是裂口,胸脯卻仍在微微起伏。
宋渡雪一見眼眶就紅了,“噗通”一聲在她身旁跪下,不敢伸手碰,隻能顫抖著低聲喚道:“阿英……”
朱英撐開眼皮,視力尚未恢複,隻能看見個模糊的身影,好不容易纔找準了嘴的位置,努力提起嘴角對他笑了笑,隨後便感覺幾滴微涼的雨點砸在了手背新生的麵板上,不免疑惑,心說晨光正暖,怎麼突然下雨了?
眯起眼睛四處觀察了半晌,才發現天沒下雨,是心比天高的宋大公子掉金豆了。
眼淚向來是物以稀為貴,宋大公子自懂事起就沒在人前掉過眼淚,每一顆都貴得要命,朱英登時吃了一驚,又有些不知所措,感覺硬扛三十六道雷劫的後遺症犯了,腦子轉不過來,眨巴了兩下眼睛,直眉愣眼地盯著他。
察覺到她的目光,宋渡雪猛地彆過臉去,淚水卻像小溪,潺潺彙聚到下巴尖,一滴接一滴砸落下來,砸得方纔還懸在天上睥睨萬物的莫問都默默收了劍氣,悄沒聲地飛下來杵在一旁,好像不知該如何是好。
憑借體內金丹源源不斷地吐納靈氣,朱英很快便恢複了行動能力,抓緊劍柄掙紮著坐起來,聲音嘶啞地安慰:“彆哭了……不是還活著麼……劫也渡了,都不用等三年……不是挺好麼?”
宋渡雪默不作聲地扭著頭,根本不理會她,隻能聽見極力壓抑的抽泣聲。
朱英束手無策了一陣,艱難地伸直手指,拭去掛在他臉頰的淚珠,輕聲哄到:“好了好了,還有人看著呢,你再哭一會兒,就要被寧道友拿留影術記下來了……堂堂三清大公子,不能因為哭鼻子名留青史吧。”
宋渡雪卻突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拽了一把,壓著她的後頸把人狠狠按進懷裡,哭得越發凶了,渾身都在抖,喉嚨裡的嗚咽差點壓不住。
朱英有幾分好笑,心想怎麼渡了個劫回來,宋大公子平白小了十歲,當年誤闖封魔塔時都沒見他掉眼淚,這才發生了點什麼,簡直快哭成閭山瀑布了。
“我沒事,不用擔心,隻是些皮外小傷,一會兒就——”
朱英哄人哄到一半,驀地倒吸了口涼氣,肩頭隨即傳來一陣銳痛——這小子竟然張嘴咬人!
宋渡雪這一口絲毫沒留情,使了十足的力氣,像是想生生咬下她一塊肉似的,幸虧朱英反應快,趕緊收斂了靈力,好懸沒叫金丹修士的護體靈氣崩壞宋大公子的牙。
“……行了,解氣了嗎,快鬆開。”
看在他哭得稀裡嘩啦的份上,朱英硬是忍著沒動,宋渡雪卻得寸進尺,非但不鬆,下嘴還更狠了,疼得朱英低低抽了口氣,不用看就知道肯定留下了一個入木三分的牙印。
“小雪兒,有話好好說話,彆咬人,鬆開。”
仍舊是充耳不聞,朱英終於察覺到異樣,宋渡雪此刻的狀態與其說是驚魂未定,不如說是神智不清,微微蹙起眉頭,放出神識去探他心脈,結果又是悚然一驚:那心音七零八落,簡直比斷了線的珠串四散墜地的聲音還亂!
“等等,你的氣息怎麼這麼——快鬆開!”
宋渡雪終於被她強行掰著下巴推開,倏爾抬眸,朱英與那雙翻湧著殷紅血氣的眼睛看了個對眼,呼吸不由得一滯,頭皮當場炸了。
那眼神又癲狂又癡迷,赫然令她想起了封魔塔中的心魔師祖!
他的心魔種蘇醒了?!
然而還不等她理清現狀,宋渡雪忽然麵露痛苦之色,猛地彎下腰去,一手攥緊了胸前衣襟,另一隻手死死地捂住嘴,毫無預兆地嘔出了一口鮮紅的血!
朱英差點被他嚇得魂飛魄散,什麼心魔都忘了個精光,慌忙伸手,一把接住宋渡雪昏迷癱軟的身體。
“小雪兒!!”